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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聽說你昨晚都待在我旁邊喔？」

　　「啊你說我嗎？對啊，怎麼了嗎？」

　　林毓家一邊打領帶一邊問。盧佾暘凝視著他繁雜而秩序的手勢，放在被子上的手也跟著小小地動了起來，「喔沒有啊，就想跟你說聲謝謝。」

　　「不用啦。」林毓家把結收緊後用腳姆指把皮鞋拖來，「今天晚餐的點心給我就好。那我出門了喔，我會幫你請假。下次真的不要再把自己練傷了欸。」

　　盧佾暘撇開眼神抿起笑容，對著門口揮手，他沒辦法直視林毓家的臉，他怕自己會開心到臉紅。好久沒有人跟他說過「我出門了」這類的話，因為這裡不是家，沒有人會等你回來，你也不需要等待任何人。但是今天他被獨自留在了房間裡，在其他室友都離開了的時候，環顧僅有自己一人的小小方形空間，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了守護這個地方的使命，他必須在這裡等待與他相伴了數個夜晚的大家回來。林毓家的床上依然是一坨凌亂的被單，李秉諭的被子似乎只是攤開來了而已，王柏融和范范的則是另外撫平過了，整齊得像飯店的床一樣。環視一圈後他往最角落黃莑茗的床位看去，立刻蹙起了眉，嘩一聲掀開被子，慢慢把雙腳挪下床，撐著床頭板站起來後扯了扯衣擺，跛著走過去。他食指一挑就把翹起來的被角蓋回去了，順勢坐在黃莑茗床上，上下動了動身體，像布丁一樣跟著床鋪搖晃，拍打他的棉被兩下後就撐著身子開始發呆。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勾著露出一角的領巾，默默把它從枕頭底下拉了出來，這塊不是非常起眼、配色保守、從來不曾被主人穿戴的領巾，在他手上成了毫無防備的形狀，整個攤開來後才發現領巾上的花紋是對稱的，像極了窗花。說起窗花，小時候他在幼稚園和小學也剪過幾次，這種手工藝品製作的成功率極高，不論折起來的紙在手裡破碎得多麼毫無章法，攤開來依舊是美麗的模樣。只是如果剪掉的部分太多，讓紙變得太破碎，攤開來時還是有可能會失敗變成一張破爛的廢紙，就和人一樣，傷得越重就越脆弱。指尖拂過柔順得像黃莑茗瀏海的布料，表面漾著淺淺淡淡的光，前幾天還為了這塊領巾差點與人交惡，但現在他已經對它的秘密毫無興趣了。無論這塊領巾代表什麼，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傷害別人的壞事，那麼它的重量便只會是現在一般地輕盈，不能撼動他分毫。就算是為了在自己倒下時衝過來幫忙療傷的心意也好，他願意全心相信他身旁的人們一次。

　　黃莑茗的床正對著整個房間唯一的書桌，這張書桌沒有任何個人物品，擺的都是房內公用的一些文具，統一放在桌面角落的一個竹製筆筒中。裡面有已經失去筆帽的原子筆，霧霧髒髒的自動鉛筆，以及幾枝快被埋沒在裡頭的鉛筆，最後是一把沾了無數個細小黑印的三十公分長尺。這裡是沒有美工刀和剪刀的，大概是怕發生危險，畢竟這裡沒有什麼需要他們撕裂的，除了自己。盧佾暘太相信刀具在這個地方的另外用途了，所以他的眼神只是和他的手一樣輕輕撫過桌面，要不是今天不用練習，不然平常可沒那個功夫留意不會使用到的物品和設備。對一個學生而言最親近的書桌和紙筆正在逐漸淡出他的生活，看到這張桌子就和看到自家大門沒兩樣，都讓盧佾暘有種落寞的感覺。明明是自己選擇放棄原本的生活，到頭來，卻也是自己在回頭時任性地埋怨被世界拋棄。

　　「嘶……」

　　他猛然扶著桌沿跪了下來，雖然躺著休息了一個晚上，但腳踝的傷勢還是沒有起色，他就這樣跪在地上開始計算考核前的日子，仰頭吐了一口長氣。他還想再抓住那個吊環一次，一次還不夠，他要抓住那個吊環無數次，他要在每次伸手的時候，都能抓住想抓住的東西，但他得先跳得夠高，帶著傷痛的腳是無法跳躍的。他想起昨天坐在自己床上的范范遲疑的眼神，對他感到愧疚了起來。如果能早點對無辜的人敞開心房，是不是就能避免一意孤行帶來的悔恨了？

　　腳踝的痛總是潮水般急劇地發作又很快地消退，趁著疼痛減緩，他趕緊撐起身體往自己的床鋪走，身影搖晃著像是瀕臨墜落的花瓶。他掀開被子鑽了進去，瞪著米白的天花板，幾處剝落的油漆搖搖欲墜，彷彿隨時要掉在自己臉上。家裡的天花板也沒這麼舊啊，這個建築物到底存在多久了？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不曾給任何人看過的那本小冊子，閒閒翻看起來，不時漏出笑聲。

　　他對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原來幾天的時光，已經足以讓他將自己的棲身之所稱為「家」。

　　

　　「欸，他是睡著了對吧？」

　　「小聲一點啦。不要把人家吵醒好不好……」

　　「對啊。」一聲輕笑伴隨而來，「讓他多睡一下啦，毓家。」

　　「啊，他動了，他是不是被我們吵醒了？所以我就說你真的很吵欸，林毓家。」

　　「我哪有，我明明已經小聲了啊，莑茗你講話也很大聲好不好——」

　　「早安。」盧佾暘睜開了眼說道。一瞬間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巴，讓他有點疑惑，自己這不是醒來了嗎？你們怎麼看見醒來的人反而安靜了？

　　「覺得怎麼樣？腳踝還會痛嗎？」坐在他手邊的范范率先問道，一邊扶著他坐起。盧佾暘思考了會兒，搖了搖頭，「還好，感覺不會痛了。」李秉諭也在他身旁坐下，「還是要好好休息，明天的訓練我覺得你也別去了。傷如果還沒養好又一直這樣刺激操勞，之後會變成一輩子的傷害。」

　　「可是……」

　　盧佾暘看向李秉諭，再看向范范，最後看向黃莑茗，看見他對自己搖頭之後頹喪地低下了頭。林毓家看他這個模樣也抬頭環視大家一圈，提起一絲笑意。

　　「可是我想在晚上去練習看看欸。」

　　「毓家？」

　　李秉諭疑惑地回頭看他，黃莑茗也皺起眉頭，眼珠子上下逡巡他一遍，抱起了雙臂。「你……你不用練也沒關係吧？你不是不用考試嗎？」盧佾暘小聲地問，林毓家看了他一眼，「有什麼關係，我也想體驗一下咩。你難道不想把今天缺的訓練補回來嗎？」

　　言及於此，范范突然「啊」了一聲，扯了下黃莑茗的衣服，李秉諭也笑了起來，「什麼嘛，你也早講，我還以為你怎麼了，嚇死人。」

　　「秉秉你什麼意思啊！」

　　「喔……」黃莑茗眉眼柔和了些，嘴角甚至攀起了笑，「可以啊，反正晚上練習場本來就不會有人。像你們這樣想在晚上練習的，真的是史無前例。」

　　「我……」盧佾暘感覺到好像有什麼湧了上來，讓他既說不出話又眼前發霧。林毓家、李秉諭、范范、黃莑茗的臉在他眼裡慢慢融化，連自己的眼睛都要變成溫柔甜蜜的顏色。練習失敗時他沒有哭出來，練習成功時他也沒有哭出來，所有他以為自己應該哭出來的時候他都沒有哭出來，然而眼淚就是這麼反骨的存在，在他低頭撐著想遮住雙眼的時候，滑過下巴滴落了下來。

　　「你其實很痛對吧？」林毓家微啞的嗓音像撥開湖面一樣劃過隨著眼淚降臨這張床鋪的一片沉默，李秉諭用手背打了他一下，默默起身走向自己的床，范范也默不作聲揉了揉盧佾暘的肩膀，湊近他把他攬到自己肩上。盧佾暘伸手抽了張李秉諭拿來的面紙，呢喃了聲「謝謝」，伸手拍了下范范，「其實也沒有很痛啦……但是今天還是沒辦法好好走路……已經剩沒多久了……」

　　黃莑茗瞇起了眼，嘆了口氣，一隻腳跪在床上，伸手把盧佾暘摟進懷裡。被那雙細瘦手臂圈住的時候盧佾暘顫了一下，整個人僵在他的懷抱裡，這個直到昨天都還在被自己懷疑的人居然抱住了自己，讓他產生了下一秒是不是會死掉的危機感，但隔著衣服染了自己一身的體溫卻又暖和到讓他無從掙脫，只能靜靜地感受黃莑茗安撫的力道。他把頭靠在盧佾暘頭上，撫了撫他的背脊，輕拍兩下，輕聲說句「我們晚上見」，便放開了他。

　　在他們都離開之後，盧佾暘才用力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他抬頭就看見王柏融在看自己，但他只是繼續揉眼，而王柏融也很快走開了。他放下了手，視線追隨著王柏融的腳步，直到關上的門遮掩了對方的背影為止，一想到剛才那麼大陣仗都被王柏融看在眼裡，盧佾暘就忍不住抿唇一陣害臊，煩躁地別開了臉，刮了刮鼻尖。不過他看起來不是會跟別人說太多話的人，至少這種不痛不癢的小事，他應該也沒興趣跟別人說。

　　來到這裡的這幾天，房間裡的人差不多也都熟絡了，至少能站在一起聊一會兒天，唯有王柏融，總是笑談兩句就自己走開了，彷彿永遠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在等著他。搞不好除了自己，還沒有第二個人與王柏融交談超過五分鐘，盧佾暘心想。不知為何，大概是他形單影隻的身姿與自己心中的溫暖太過衝突，盧佾暘突然有點想出聲叫住他，卻還是默默抿住了嘴。

　　如果可以，真希望能開開心心地聊一次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