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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吻你的照片


烽火喧囂、濃煙四起,我躲在一處壕溝中,右下腹中彈,雖然已經盡量加壓止血了,可是流失的體溫在提醒我,死神已經站在我的面前了。
我的故土已經淪陷,一線士兵早已失散流離、支離破碎,剩下二線的後勤兵在死守著防線。
我的腳長滿了水泡,破掉之後又長出新的,每次脫下襪子都像是泡進臭水溝一般,而我的腳就像是泡在屍水中三天三夜,發臭、潰爛、流膿。
在我旁邊躲避槍擊的弟兄已經倒在地上,子彈打進了頭盔與束帶之間的間隙,穿過太陽穴又從另一邊出來。
若是以前的我,一定會反胃想吐,但我現在看著滿地的血色,我都不為所動了。
眼前煙霧瀰漫,屍橫遍野,彷彿攤平的畫布上著上了滿版的曼珠沙華。花開得嬌豔,而我幾乎要與這片畫布融為一體。

像每個瀕死的人一樣,我聽見身邊的噪音逐漸沉寂下來。我看見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兩個孩子,我剛放下我的行囊回到家,我親吻著我的愛人,而兩個孩子搶著要與我擁抱。屋裡點著燭光,我們在長桌前為彼此禱告,懷抱著感恩的心,感謝世間萬物,感謝餐桌上盤飧的贈與。
但這樣的天倫之樂沒能持續太久。我本來就是軍人,得知要與鄰國開戰時,就已經明白了這個國家的所有人民都躲不過這場劫難。在這個戰亂的時代,全民皆兵,我的兩個孩子進了集中營讓政府與婦女後勤兵照料,而我和我親愛的丈夫各自上了戰場。
我不曉得他在另一頭是否安好,儘管我知道,國家早已軍心潰散,戰場上能夠存活的士兵早已傷殘。即使醫療資源再怎麼好,都送不到第一線的士兵手上。

我的身體已經逐漸感到麻木,但我知道我的腹部有股溫熱的暖流正在泊泊湧出。我突然想起那個坐在庭院裡休憩的午後。
孩子們在旁邊盪著鞦韆,而我依偎在我丈夫的懷抱裡,他環住我的腰,我們在午後細碎的陽光和樹影下交換著細碎的耳語。我的身體變得好溫暖,死亡在我面前已經不足為懼。
我睜開眼睛,用所剩不多的力氣,拿出被我收在胸前口袋的吊墜。
那個午後,我們一家人拍了一張全家福。兩個孩子坐在我的懷裡,而我的丈夫摟著我的肩膀。那是一幅美麗的畫作,用最燦爛溫暖的黃色顏料塗成的畫作。
如果可以,我真想再回到那個下午。我想再一次抱抱我那兩個孩子,我想再和我丈夫說說話。
不,即使只是對視不語也好,我好想再見他們一面。
我俯下身,低頭吻上吊墜上的照片。
嗡的一聲,我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我看著壕溝中土石翻起,我鬆開了緊扣著槍枝的雙手。吊墜在火花中被炸飛,連著一隻緊握著的手。
我不知道那是誰的吊墜、誰的手。
我只知道,我的世界再也沒有痛苦,我又見到了我愛的人。
在那個午後的庭院裡,我們又說起了細碎的耳語。


親引你的照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