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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的額頭熱得不尋常,好吧,也許不只是額頭,當B的手撫上他的身體時,掌心沾染了一抹不尋常的熱意和惱人的薄汗。就在今天早上艱難地睜開雙眼以前,他已經默默在心中下了結論:發燒了。他不大記得上一回病得這樣重是甚麼時候,先不論那乾澀如吞下熱沙的喉嚨,額頭好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燒,從骨髓燒到皮膚表層,頗有甚至把B這個外人燙傷的架勢。

肺部儼然損壞的風箱,每擠壓一下便傳來尖銳的劇痛,透過喉嚨敏感的神經傳輸給大腦,使他不得不狼狽至極地在床上顫慄。在那一個瞬間,世界忽然地、急速地縮小,空餘身下的一方臥床。

「喝水?」B的聲音跟平時沒甚麼兩樣,同樣的沙啞與冷漠。A試圖張嘴,空氣自喉頭推出卻無力化為正常的嗓音,但B似乎不需要聽見答案也能明白何為當務之急,因為隨着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而來的是一杯溫水。

人處於生病的時刻之中才會迷戀、珍惜和思考健康的日子,病榻上的人類為何如此脆弱呢?簡直愚蠢得不成樣子!本來因年齡漸長不大健壯的身體,被B一手若無其事地攙扶起來,輕鬆得仿如擺弄一個輕飄飄的布偶,年輕人肌肉的觸感更是使他深切地認同自己已老去的事實。

水喝完了,病情沒有得到任何緩解,於是他再一次倒回枕頭上。入睡前的瞬間,他好似聽到B冷淡的腔調告訴他,他足足燒到了39.3度。

有一雙手幫他將被子覆上他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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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衝擊鼻腔的是食物的香氣,昏昏沉沉之間他竟然談不上那到底是甚麼東西的味道,他努力地追憶着過去,這種味道合該曾在某些時刻出現在回憶裏頭——直到一陣劇烈的咳嗽中斷了沉思。肺部依然痛得逼近無法忍受的邊緣,當下他曾經想過自己是不是有可能就此病死。

香氣越來越接近了。A吃力地第二次睜開雙眼,倚靠着柔軟的枕頭支撐起上半身,伴隨着熟悉不過的腳步聲,B的腳尖搶先出現在門框後,緊接着大方地為他揭曉了答案——味道的來源是他手中端着的雞湯。

「你醒了。」B邊冷淡地陳述事實,邊將雞湯和匙子安置於床邊的小桌上,有蘿蔔和芹菜在碗裏飄浮。矇矓間,他的指尖閃過一絲血紅,即使A燒得神智不清也曉得那是好幾道微小的傷口。

「你的手……?」

「剛剛切到。」

A沒好氣地噗嗤一笑,依對方事不關己的語氣,他幾乎以為受傷的是他人。

「以後要小心點……」

「嗯。」

他忘了生病的日子是如此無聊,撇開睡覺,清醒的時刻裏他只能乖乖躺在床上發呆。甚麼都做不了、哪裏都不能去、活躍的意識搭配衰弱的身體——天底下有甚麼更令人髮指的組合呢?幸好在最無助的時刻,他不是在孤獨中承受一切,B那孩子兀自忠誠地待在他身旁,使他在病痛折磨的苦楚中得到微弱的慰藉。

「A。」

「……嗯?」

「事情結束之後,請讓我繼續在您身邊。」

A的心臟突突跳動着,好似能重重敲擊房中沉悶的空氣。他緊閉起雙目,不敢去想像B此刻的模樣。

「你該去追尋普通的生活,沒必要繼續跟我拴在一起。」

「我不在乎。」

「這是命令。」A氣喘吁吁地加重了語氣,他無力強撐開沉重的眼皮,恍惚間只能看見B高大而沉默的身影,似乎在凝視着他的臉龐。

當天晚上A的意識始終浮浮沉沉,偶爾能透過清醒的瞬間突破幻象窺視現實,所見的依然是B的剪影,那人身後微弱的燈光化開成一團團毛茸茸的黃色斑點,使他不能不懷疑——難道他一整個晚上都沒有離開去休息麼?而眼皮一旦違抗他的意志闔上,他會以為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海面飄流,舉目環視周遭,沒有哪怕一絲引航的光,唯有胸腔中焚燒的火焰提醒他自己依然活着。夢境往往是不遵循邏輯的,船忽然撞上了堅實的土地,他看見自己勉強挪動着受傷的腿來到船頭,所見的赫然是一隻血紅的眼眸——

他無意識倒抽了一口涼氣,像是溺水者終於浮出水面的瞬間,冷冽的空氣猛然灌進肺部。幻夢的餘溫好似還黏附在皮膚上。

燒好像終於退了一些,儘管全身的肌肉無比酸痛,此刻的他卻也無比清醒。於是他擺脫掉病榻的束縛,雙腳探上冰涼的地面,蹣跚走向門外的世界。這一回,衝擊着嗅覺的是咖啡的味道,只見B木然坐在餐桌前,面前是一杯滾燙的黑咖啡,渺渺煙霧使他面目模糊。病榻中的記憶猛然湧入他的思緒,B的請求意味着甚麼……他怎會毫不察覺呢?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逃避而已。

「B?」他邊走向餐桌,邊發出輕喚。

B緩緩抬起頭,不知怎地,A以為自己從那隻紅眼睛中看出了前所未見的懇切。

一切都陷入他無力擺平的混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