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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優一的手機備忘錄裡有一格專門用來記錄自己的夢,他的夢主要發生在清晨那段半夢半醒的時候,他會在大腦還未重啟的幾分鐘內摸到枕邊的手機,把夢的內容斷斷續續地記錄下來——當然,只有他覺得有趣的夢才會被記錄。

黑澤優一從小接觸精英式教育,他小學的時候很擅長數學,但不太擅長國文,母親檢查過他的試卷後買了一本硬面筆記本交給他,讓他在上面寫日記和隨感,黑澤早月對兒子的要求是:盡管去寫好了,我和你爸爸不會偷看你的日記,因為那是你的私人財產,但你一定要認真對待寫下的每件事,那是你生活的證明。最開始的幾周,黑澤規規矩矩地記錄自己的日常,後來他開始記錄自己的夢,這個習慣延續到了他高中畢業,他把幼年和少年時期的日記本整齊地收納在書櫃裡,一一為他們編號,黑澤茉莉在他畢業那天來他房間閑聊,隨手翻看他還未收入櫃子的最新的一本日記,說弟誒你真的是好認真一人,夢見媽媽舊和服上的堇花和銀線要寫,夢見橫須賀的海浪變成冰沙也要寫,你做那麽多夢哦?黑澤不好意思地摸著上唇說只是習慣而已。黑澤茉莉拖長音「噢」了一聲,合上日記,她沒有追問弟弟製服上第二顆扣子去哪裡了,而是想優一從小到大都掩藏著不為人知的浪漫心思,他的日記就是最好的佐證。

在大學時代,黑澤優一把記紙質日記改成了記手機備忘錄,他一年大概能記幾萬字,入職豐川以後,由於工作的忙碌和應酬的頻繁,他逐漸丟失了這個習慣,備忘錄也被日程表替代,他有一支讀數精準的手表,將他的每一項業務都壓縮成時與分的數字。再把記錄夢的舊習撿起來,已經是遇到安達清之後的事了。

黑澤的睡眠習慣一直保持得不錯,早睡早起,休息日也不例外,夢在他身上發生的頻率逐漸減少,或者說他不會像少年時代那樣刻意地去記錄夢境了,他在睡醒後將它們清理、刪除,以免它們占領了自己大腦的運行內存。然後他洗漱、穿衣、食畢早餐,拿上包準備迎接一天的工作。在長達七年的暗戀生涯中,黑澤優一有過一段非常掙扎的日子,他的夢就在那時又找回了他,也就是在愛上安達的隔年夏天,他不受控制地注意起屬於安達的方方面面。

在天氣還沒有完全變得炎熱的梅雨季,大家還穿著長袖襯衫,安達會在襯衫裡穿打底的短袖,黑澤很喜歡這個發現,總是心心念念地想著那純白或淡藍色襯衫下面微微發灰的影子,潮濕的空氣讓沒熨過的襯衫變得像泡過頭的燕麥一樣軟塌塌,緊貼在身上,安達的打底短袖和手臂線條就會明顯地暴露在外。黑澤在打印機邊,在茶水間,在公司餐廳和安達製造偶遇的時候,會用眼角的餘光帶過那幾道單薄的痕跡,他往往一邊與其他人談笑著公事,一邊路過安達,他們擦身而過,安達捏緊文件夾又或是飲料罐,黑澤就在心室的暗房內曝光他的影子,梅雨是顯影液的樣子,一點點蝕出底片的全貌。他們錯過身,安達的肩膀離遠了,而香氣還在,黑澤聞著空氣裡發苦的雨水的殘嗅,用舌尖濕潤自己幹燥的唇瓣。

於是,他夢見夏天的安達。夢裡的安達清照舊穿著長袖襯衫,淡藍色無花紋的廉價基礎款,下面透出打底白短袖的痕跡,黑澤在夢裡為自己補全所有的細節:安達的頭髮會睡得翹起來,黑色的髮梢像沒收好的絨線一樣探在頭頂;他的手很秀氣,手指細長,不顯指節,指甲圓潤,總是呈淡粉色;安達不是沒有汗毛的那種人,但他清理體毛很頻繁,嘴唇、手臂以及手指的關節上總是刮得很乾淨,偶爾一兩次,黑澤見過他的指節和手臂上長出了絨毛,第二天又消失了。他除毛的過程也在夢裡被補完,刀片犁過手背和關節,血管逐漸在肌膚下顯露出青色的影,凸起的指骨浮上淺淡的紅痕,安達塗好護手霜,扣好袖子,將手臂收束進襯衫的形狀裡。

夢的場景從梅雨日跳躍到盛夏最燠熱的那幾天,豐川在開露天的活動,黑澤站在熾熱的陽光下發傳單,他中暑暈厥,腿腳發軟,一跌跌進了建築的陰影裡,叫賣宣傳的聲音遠去了,耳邊唯有蟬鳴的聲浪,黑澤躺在半人高的綠化帶邊緣,頭枕在一個人大腿上,那是一種異常柔軟的觸感,人體的溫度從西裝褲布料下面透上來,黑澤努力睜開眼,大樓斜插進他的視野中,鑲嵌著玻璃的樓體牆面發散出令鳥類眩惑的彩光,他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安達。

安達清身上有柔順劑的香氣,沾著一點汗濕的味道,香氣裡包裹了肉體的鮮活。他在小口地喘氣,似乎也被太陽曬得發昏,但手依然輕拍著黑澤的胸口。黑澤在此時知道了自己身處夢中——這是他暗戀安達的第一年,他們在那場令黑澤丟臉的酒會後幾乎沒有交集,只有在夢裡,他才有可能離安達那麽近。他枕著安達的大腿,更得寸進尺一點轉過頭貼近安達腹部,黑澤的動作很慢,空氣灼燒了起來。

蟬聲消失了,安達沒有說話,他在黑澤的夢裡是安靜的。

黑澤先用鼻尖貼上那件襯衫,他鼻頭上的汗被安達的衣物蹭盡,黑澤能清晰地聽見安達的呼吸,他用鼻尖拱開了襯衫的縫隙,直接貼住安達溫熱的小腹,那片肌膚正緩慢地起伏著,任憑黑澤的鼻尖停在那裡。然後是唇的移動,眼前的畫面像從水底仰視水面,搖晃的白光在粼粼地閃動,安達逆著光,五官模糊,黑澤的嘴唇從粗糙的衣料上一點點滑下去,從腹部到更下一點的位置,西裝逐漸收窄收緊,他的舌肉分泌出津液,耳朵粘在大腿上——安達身上肉第二多的部位——緩緩磨蹭著。安達可能被他弄得有點癢,不好意思地用手推黑澤的肩膀,然而既是在夢裡,一切事情的發生都要繼續。那雙手放在黑澤的領帶上,將它微微扯鬆,黑澤的牙齒把拉鏈拉下,在夏天,在安達身體的陰影裡,黑澤枕著他的大腿,用舌尖撥弄石榴鮮紅的籽。

靜靜的,此地沒有風,熱浪像巨人的吐息一般湧來,不遠處有公司其他職員忙碌的身影。安達的喉嚨發出小獸一般甜蜜低啞的哽咽,他拽著黑澤領帶的手放鬆了,捂住自己的嘴,黑澤口腔和咽部的充塞感使他皺起眉,他從低的地方吻到高的地方,然後反著吻一遍,安達乾淨的手指就插進他潮濕的發間,揪緊他的髮間。玻璃幕牆倒映出兩扇影子,一個坐著,一個側臥著,坐著的那個弓背打著顫,側臥的那個埋首在大腿上。西褲拉鏈涼涼地蹭著他,黑澤的唇往下探索,大腿內側的軟肉夾著他剃得幹乾淨凈的下巴,他又偏頭一口咬上去,咬了一嘴的汗和濕軟的面團一樣的肉。

黑澤醒來後去找紙巾,然後淋浴。時間還很早,他脖子上搭著毛巾坐到床邊,簡單在手機備忘錄裡打了幾個字,又刪去,最後鄭重地敲起鍵盤。黑澤濕髮上滾落的水珠掉落在床單上,洇開圓點狀的濕痕,公寓外鳥鳴聲聲,梅雨季已經過去了。

欲望隨著夏天像菖蒲葉一般瘋長,黑澤優一原先並不知道情念是這麽無法控制的一種東西,他在開著二十七度冷氣的辦公室內感到焦渴,對著安達的工位,時時想起夢中情境,後來他又在夢裡見過很多次安達,安達清在那些晚上鮮少有露出完整的臉的時候,他是一個漂浮的、遊離的影子,肉體雖然實在,而五官猶在鏡中。

等到秋天,黑澤便改做秋天的夢,等到冬天,黑澤又做冬天的夢。他買了一個記事本在上面記食譜,午休時常常故意路過安達面前,記他的餐飯,然後把安達喜愛吃的東西記下來,但他不會在本子上記自己的夢,他努力抵抗少年舊習的回歸,只用手機打寥寥幾行字,他提醒自己:夢是假的,而我活在真實當中。

冬天夢裡的安達清更親和一點。黑澤記得自己在那年新年前一天做了有關安達的夢,夢裡恍惚間他回到自己家——不是在東京的公寓,而是在橫須賀的家——安達在夢裡既是安達清,又像黑澤的母親一般。黑澤優一返回七八歲的樣子,趴在暖桌前,桌上放著兩顆橘子,安達剝開一個遞給他——黑澤八歲時就是和母親這樣度過新年夜的。夢裡,安達的眼睛一會兒是自己的,一會兒變成黑澤早月的,他帶著橘子清香的手拈著果瓣餵給小小的黑澤吃,黑澤吞吃著,忽然眼淚汪汪,暖桌下的腳蜷縮在一起,他撲到母親身上,環著母親的腰際,那個人用黑澤早月的聲音問他:怎麽了,優一?

黑澤哭著,哽咽著,說不出話,他在夢裡變得非常脆弱,在心智上只是個孩童。

聲音變為安達,那雙手分辨不出男女,白皙纖細,一下一下撫摸著黑澤的頭髮。安達說,黑澤君,你很傷心嗎?小小的黑澤在他懷裡用力點頭。安達又說,你在傷心什麽,可以告訴我嗎?黑澤張開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他從安達手中搶回橘子,一口氣全部塞進口中,橘子把他的臉頰撐得變形,那些淚痕膨脹著扭曲了,他想自己現在一定很狼狽,安達看了就會討厭他。

母親的聲音響起:優一,告訴我。她為黑澤擦乾眼淚,黑澤伏到她的膝上,他說:媽媽,為什麽愛會是這麽痛苦的事呢。黑澤早月溫柔地貼近他的耳朵呢喃:愛從來都不是讓人舒服的事哦,優一。黑澤按住自己心臟的位置,在新年煙火將要升空的那個瞬間,揉皺自己的衣服,他說,媽媽,我不要愛了。

等他擡頭時,安達清的臉出現了。他的眼睛烏黑而圓潤,他就這麽盯著黑澤,久久沒有說話,黑澤也望著他的臉,煙火的聲音響起,室內的燈熄滅了,只剩下一瞬接一瞬的火光,黑澤再次伏下去流淚,在舊年與新年的交接處,他思鄉無比,思戀人無比。他壓著自己的心臟,在夢中,他想丟掉自己的心,而安達的氣息籠罩著他,黑暗裡,安達的手落在他的背上,八歲的黑澤擁有和所有孩童一樣單薄的肩背,大人安達的手正輕輕拍著他,和著心跳的頻率,煙花震鳴,世界縮成掌心一般的大小,安達將黑澤的心臟小心翼翼地放回胸腔,他說,黑澤君,看到你脆弱的樣子,感覺很新鮮。你喝醉了,請好好躺一會兒吧。

回到原位的心臟抽搐著,想逃離黑澤的身體,而安達的魔法禁錮著它。黑澤閉上眼睛,夢中所有的光源都被關閉了,在疼痛和黑暗中,他聽見安達清說:新年快樂,黑澤君。

黑澤的夢境在最初的兩年非常動蕩,忙於工作的時候還好,一閑下來簡直讓他心神不寧。他想,可惜瑪雅人預言的世界末日是騙局,如果航天局通知民眾明天小行星就要來撞地球就好了,他能有理由鞭策自己去和安達告白,安達拒絕他也是理所應當,但活著的時間不多了,他不會痛苦很久。想著想著,黑澤就笑起來,安達笨手笨腳地在不遠處應付領導檢查,現實提醒黑澤,就算他看到安達的領帶繫歪了,這也是他無能為力的事。一般安達身上出現的小問題會被同公司的藤崎小姐注意到,然後藤崎會幫他矯正,她比黑澤、安達晚一年進公司,在入職後的第二年逐漸和安達清熟絡起來,二人維持著比普通同事更近一些的友情,就此,黑澤推測安達可能喜歡這種清純的女性。

他恐懼的事發生了。黑澤在應酬餐裡吃了牛排,他用刀切割肉塊的時候切出一大股鮮血,血從盤子裡湧到他身上,他慌張地往後退,盤子變作一塊銅板,板上刻著一張人臉。黑澤在夢裡認出,古代有把聖母像刻在銅板上讓人踩踏的方法,不願踩踏的人會被當作基督徒抓出來受到嚴酷的刑罰。黑澤猛地起身,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腳都被縛住,他站在一葉獨木舟上,四周是無邊際的大海,波浪湧起,有人把手放在黑澤的肩頭。

黑澤,你去踏銅板上的臉。有個聲音說。

夢裡的黑澤沒有回答他。

你不踏的話就會被沉入海底。那個聲音如遠雷般從天邊滾來,海風呼嘯,浪濤打在羸弱的孤舟上,船板晃動不已,好像隨時會被掀翻。

我不會踏。黑澤說。

好吧。那個聲音譏笑:你覺得自己的意志堅如磐石、無法動搖?我會問你幾個問題,當你說謊的時候,我就把你推進海裡。

黑澤默不作聲。

那個聲音說,你愛你自己。

黑澤說,這不是假話。

那個聲音說,你只是愛你自己而已,你不愛安達。

黑澤說,不,如果我愛的是我自己,為何心臟會疼痛呢?

那個聲音說,你愛的是他的身體向你示意的愛的動作,而這恰好是他最無意施捨的一種。

黑澤說,不。

那個聲音說,你能忍受溺水之苦而不去踏聖母的臉嗎?即使他永不回應,永遠沉默?

那個聲音接著說,你甚至沒有呼喚過他。

黑澤說,我為什麽要呼喚他,去破壞他平靜的生活?

那個聲音說,因為你在心裡祈求他的垂憐。

黑澤說,我不祈求。

撲通。黑澤被推入海中。

他驚醒過來,海水嗆入氣管的灼燒感還殘留在身體裡,夢境歷歷如真。黑澤恍惚了一陣,拿出手機,想了想,又放下。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雙手捂著眼睛撐在膝蓋上,窗外的夜還沒有完全褪去,房間裡只有電器工作的微聲。黑澤優一揉揉眼睛,走到窗前,將窗打開,薄寒的夜風撫摸上他的面孔,吹散那股從夢中帶出的海水的苦腥。




黑澤優一選擇性地和安達清講過幾個自己的夢。他們回了黑澤在橫須賀的家,安達坐在他少年時的床邊翻黑澤的日記,他看得入神,時不時笑出聲,黑澤被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就用手掩住紙張,說安達想聽我什麽事?我親自告訴你就好了。他順勢把日記從安達手裡抽走,扔到一邊。安達在他床上躺下來,並拉著黑澤與他一起躺,兩人抵著肩,拉著手,手上戒指倚靠在一起,安達望著天花板,聽黑澤一件一件講述那些夢。黑澤說到冬夜新年的夢,安達笑著抽回手,我怎麽會像黑澤媽媽呢?黑澤媽媽那麽端莊漂亮。黑澤不作聲。安達翻過來,與黑澤面對面。

還夢見什麽?安達問他。

黑澤給他講自己夢見母親舊和服上的圖案,夢見安達的襯衫有石榴的香氣,自己被一種可怕的意志拷問,他掉進家鄉的海裡,肉體被大魚啃食,精神化為烏有,只有心臟從漆黑的海底浮起,橫須賀的海水變成冰沙,波浪凍為彎曲的水晶,海面像碎裂的藍色礦山,他的心臟濕滑紅潤得如一粒櫻桃,就綴在最大的那朵浪尖上,熠熠地發著光,打著信號,等安達來找。

安達撫摸了黑澤的側臉,他說,明天我們就去觀音崎看海。

黑澤點頭說好。他又說,安達,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安達說,可以。

黑澤調整了一下側臥的姿勢,問他:安達覺得我最初對你動心的姿勢是哪個?

這是個有點奇怪的問題,但黑澤知道安達知道。

安達幾乎沒有思考,他伸出手,在黑澤的胸口輕輕拍了拍。

這個?安達說。

黑澤故作驚訝道,你怎麽知道?

安達笑著,他的手指點在黑澤的左胸口,說,因為我們,心有靈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