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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







現實的打擊總是發生的很突然。


又或者它早已發生,只是一直被視而不見罷了,也許它一直都存在,只是人們反射性的不想記得。

比方說城堡中央,已經不再被敲響的報時鐘聲。比方說除了自己以外,全都不知所蹤的僕人。比方說窗外的鳥鳴,與自己所聽慣的早已不盡相同。比方說一直費神照顧著自己,卻從來沒因此引起過其他王室成員不滿的殿下。

也許埃萊娜一直都知道,只是不願意去承認那段記憶的存在。她是輔佐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的僕人,終其一生僅有這樣一個簡單的意義。要是自己一直在服侍的王國真的傾覆了,那麼她一直以來的付出與堅持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埃萊娜。」
「⋯⋯」

被呼喚的從僕張開口,卻虛弱的幾乎無法發出聲音,柔軟的手指抵在她乾燥的唇上,體貼又溫柔的制止了她。

「先喝點水吧。」

一切就像回到了第一天。

不是指遇見了卡蕾托尼亞殿下的第一天,而是自從變成『這樣』以後,被公主殿下照顧的第一天。對方的聲音相當平靜,甚至可說是沈穩。而這種與年齡不符的態度,讓當時渾身創傷的埃萊娜幾乎無法相信對方所表明的身份。那時她也跟現在一樣,發燒昏睡了好幾天,等到身上的傷口完全癒合的時候,那段造成創傷的記憶就被封塵起來了。

「⋯⋯謝謝。」

虛弱的從僕被扶了起來,啜飲著送到唇邊的清水。照顧著她的人一直很有耐心,對於她當時不算得體的態度也是不厭其煩的包容著。

「⋯⋯殿下。」
「怎麼了?埃萊娜。」
「請問,我睡了多久了?」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埃萊娜想起來了。關於突發的戰爭,與趁機攻入城堡的鄰國,尖叫、慌亂之中的同伴,鮮血與利刃。她記得自己牽起了卡蕾托尼亞殿下的手,奔跑著、帶著她到被私下囑咐的密道去。時間不夠,必須要有人留下來拖延敵將的搜查,所以她關上了密道的門,一個人在公主的寢室裡等著。

「不算太長,一天而已。」

之後的記憶,是以片段、甚至夢境的形式回到了埃萊娜腦海裡。包括疼痛,包括囚禁。它們很零碎,內容總是模糊不清,彷彿是隔著一層紗,或者籠罩著霧氣,像是為了要自我保護而迫使自己把它們當成了別人故事、他人的記憶。

至少殿下還活著。對吧?

只要卡蕾托尼亞殿下還活著,那她所忍受的折磨都值得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記憶中的自己居然如此的粗俗——或者說,有勇氣——能將和著血的唾沫精準地吐在敵方將領猙獰的臉上。

「還累嗎?」她聽見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的聲音這麼說著,一邊還按著她的前額,一邊幫她擦著汗。「不用急著起來,妳可以再睡一下的。我的埃萊娜。」

埃萊娜撐著仍在低燒的身體,靜靜地點了點頭。而對方小小的手輕輕扶著她的肩膀,稍微施力,讓她重新躺了下來。

「⋯⋯已經晚上了。對吧?殿下。」躺在床上的從僕轉動著脖子,讓自己面對著聲音的方向。「還請殿下您也早點歇息。」她能聽到那個方向小小的『嗯』了一聲,但卻仍舊在那裡,並沒有離開。

「不要再想了。埃萊娜。」

那個聲音靜靜地說著。用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聲音,用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的語氣。

「痛苦的事情不值得留念。我會一直待在妳身邊的,安心的休息吧。」
「好的。您也晚安,殿下。」

即使埃萊娜的回答是順從的,坐在床邊的少女仍然嘆了口氣。她伸出手、細細地順著僕人柔韌的髮絲,在行為表現的態度上一點也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也許我該為妳講些床邊故事。」她說。「就像妳以前會講給我聽一樣。」

埃萊娜笑了,美好的回憶一下子鮮明了起來,與那些痛苦的記憶截然不同,清晰、純淨、令人懷念。

「如果殿下您肯的話。」

也許是被殘酷的現實折磨太久,也許是因為低燒使得神智不清,一向內斂的僕人難得的接受了如此顛倒身份的提議——也許她真的想聽故事,卡蕾托尼亞的故事。想知道從漆黑的密道中逃出來以後,這位尊貴的公主殿下又發生了什麼事、去了哪裡。

在靜默之中,埃萊娜感覺到身畔的床墊凹了下去。稚嫩的聲音從那個方向傳了過來,在寧靜的空間中講起了睡前的故事。

「從前從前,有一面邪惡的鏡子。」

而埃萊娜側過身體,靜靜地聽著公主殿下的聲音。

「它專照不好的事物,將它們放大,而把美好的事物藏了起來。調皮的惡魔打破了那面鏡子,讓碎片散落到世界的各地,當碎片割入了人的身體裡面,他們就會被鏡子影響、只看著不好的事而變得冷酷無情。」

長篇的童話《冰雪女王》。

埃萊娜認出了故事的開頭,她為卡蕾托尼亞念過這本書,有著很長的篇幅,要被分成好幾個段落,每天的睡前都念一點點。

「在一場暴風雪之中,魔鏡的碎片刺進了一名善良的少年——凱的眼睛裡,使他從此只看得到事物壞的一面,讓原本溫和的他變得刻薄、冷漠,甚至無法認得從小與自己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一名叫做吉爾達的少女。」

這本書恐怕已經不在殿下手邊了,所以講述的內容被省略了許多。但是埃萊娜半點也不在意——她記得其中所有的細節,包含當初小小的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聽得津津有味的表情。

「對於變了一個人的凱,吉爾達感到非常難過。但是她並沒有因此而討厭凱,只是想知道凱發生了什麼事,然而⋯⋯」
「⋯⋯然而當下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冰雪的女王乘著暴風雪出現了。她帶走了凱,在他的額上落下了一吻,冰冷的吻配上了冰冷的心,讓凱把吉爾達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公主殿下的聲音停了下來,所以埃萊娜就幫著她接了下去。這彷彿回到了從前,城堡裡絲絨布織成的床帳之下、溫暖的爐火的旁邊,還能看見火光映照著紙上的文字,還有手能留下指尖滑過紙面的觸覺。

「在那場伸手不見五指的暴風雪平息之後,所有人才發現凱不見了。他們都認為男孩已經死了,只有吉爾達堅信凱仍然活著。於是她踏上了旅程、離開家鄉,義無反顧的要去尋找她那失蹤的青梅竹馬。」

說著睡前故事的人,不知不覺地變成了本該要被哄入眠的埃萊娜。也許這個故事有點像她,尤其是凱受到眼裡的碎片所影響、無法認出一直都很親近的朋友吉爾達的這一段,對於曾經陷入絕望而疑神疑鬼的埃萊娜來說,那名永不放棄的勇敢少女就是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

「在旅途之中,吉爾達遇過巫婆、見過王子,曾經從強盜的手中逃脫,最後在動物們的幫助之下得知了凱的下落,讓一隻馴鹿帶領著自己來到了冰雪女王的宮殿之中。」

透過對方呼吸的聲音,埃萊娜能想像出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專注地聽著故事的表情。在還小的時候,那孩子會揉著眼睛、努力的撐著不要睡著,善解人意的從僕則會輕輕地笑著、適時的將故事告一段落,因為只有在埃萊娜向她道了晚安以後,那位可愛的公主殿下才會捨得將眼皮闔上。

然而現在的卡蕾托尼亞,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也許她跟吉爾達一樣,是經歷了許多波折才來找到了埃萊娜;也許亡國公主死裏逃生的故事精彩程度並不會亞於童話。

「在冰雪做成的宮殿之中,吉爾達確實找到了凱。那個可憐的孩子渾身發冷、幾乎已經要凍成冰塊,但他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只顧著用發抖的手指排列著冰晶的碎片。」

可惜的是,埃萊娜並不記得卡蕾托尼亞是怎麼救她出來的。畢竟她當時的狀況並不好,四肢與眼窩的創口尚未癒合、流著膿瘡,神智也在崩潰的邊緣徘徊,或許差了一步就要發瘋。

「『只要你能拼得出「永恆」,你就會獲得自由。』冰雪的女王對著少年說道。但無論凱怎麼移動那些尖銳的冰晶,他就是無法湊出那個單字——無法看見任何美好事物的眼睛,不曉得永恆到底還有什麼好處。所以當吉爾達呼喚他的時候,他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低頭繼續沈思著,像是冰塊一樣動也不動。」

那段渾渾噩噩的時間持續了很久,懷疑與不信任的想法也讓她錯失了追問的良機。

「這使得女孩哭了出來,讓溫暖的淚水滴在了男孩凍僵的手上。吉爾達的溫暖終於融化了凱被凍僵的心,他開始哭泣、而鏡子的碎片也因此而被沖出了男孩的眼睛——凱終於認出了吉爾達,也找到了『永恆』真正的意義。」

就像所有唸給小孩的睡前故事一樣,找到彼此的主角從此就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埃萊娜聽著身旁平穩的呼吸聲,默默地露出了微笑。那孩子大概照顧了她一整天,也確實該好好睡一覺了。


「⋯⋯晚安,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

從僕小聲的祝福並沒有獲得主人任何的回應,但埃萊娜不在乎。對她來說,不管故事的過程是怎麼樣的,只要卡蕾托尼亞公主殿下還活著,那就是最美好的結局。



只是她忘了。

發生在她身上的,並不是什麼溫馨的睡前故事。


而是殘酷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