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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帽簷之外
  可以離開了。
  我拖著痠痛的四肢,試圖把機車從復興路上某間麥當勞的停車區域移出來,發現車尾用來綁停車繳費單的位置上,應該緊緊繫著的「加油台灣」布條又鬆掉了。我忽視這件事,驅動左腳,朝機車車頭的位置踏去。乾燥的雙眼在前輪退出停車格後,注意到因外套剪裁而無法順利被掩蓋的、刺在左胸上的員工名牌別針。我想,是時候去買件新外套了,又想,我不需要吧,於是我深呼吸,制止自己再想,卻還是想像出了一件黑色的、防風的那種外套,不像我身上這件很薄的針織衫,連名牌都遮不住。
  我伸手提起掛在後視鏡上的粉色安全帽,隱忍頭皮上的癢,將安全帽蓋上腦袋,不想了。
  比起來,另一個計劃倒是纏著我許久。前一晚我想著它入眠、早上我想著它起床、「刷上」後我想著它蓋飲料杯蓋,重複點擊五個小時的POS機(「刷上」是我原本不認識的詞,大概是刷指紋上班的簡稱,但經理從來沒有解釋過,像是所有人都該知道那樣說著)。跨上機車後,我發動引擎,嚥口口水,把車騎上平常不騎的五權南路。停紅燈時我計劃著等等該如何左轉,如何把車停到對面星巴克門前。
  今天是「連五」結束的日子(也是原本不認識的詞,指連續五天上班),我值得一杯星巴克。我已經決定好了,今天要進去買一杯星巴克。
  我打了方向燈,減速,打算騎進待轉格。後頭的汽車長按喇叭,讓我耳朵痛。

  不知為何,我像是本就沒打算進待轉格那樣催動右手,繼續直走,在不遠處的7-11前停下來,進去湊了湊零錢買了罐朝日啤酒(小罐的,一罐四十五元,一杯星巴克的零頭)。
  回到家後,我把襪子脫了,坐在床上,灌了一口那罐因為路上的坑洞而晃得滿是泡沫的啤酒。幾大口啤酒後,我皺起眉頭和鼻子,開始哭。

  二零二二年做pt的人們最熟悉的一小一六八,是我戴著鴨舌帽,「晚安您好歡迎光臨現烤麵包好吃喔,您好要來一份○○(代入任何主打新品)嗎」,這麼重複背誦著而得來的薪資。這份工作有許多讓我討厭的地方,其中最受不了鴨舌帽。本來我就討厭鴨舌帽,因為我有嚴重的自然捲,戴上鴨舌帽難看可笑。幸運的是留長髮者上班時都要綁成包頭,根本沒人看得出我原本的髮型;不幸的是上班幾天後,我便馬上體會到另一個鴨舌帽讓人討厭的理由。
  鴨舌帽的帽簷非常惱人,容易在工作中途撞到周圍物品、向上看時視線會被擋住,我又恰巧太矮而需時常抬頭,難以在抬頭時看清別人的長相,視野更是會消失三分之一。這些無所謂的小事讓我氣惱得不行。
  在許多個被帽簷遮擋的記憶裡,我勉強記得一個同事的臉,和藹、比我年長一些的臉。至於名字,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因為我總在心裡叫她「小夜」。這個綽號純粹緣起於我們常常搭班一起上小夜班,工作時名字也不曾重要,大家總是叫別人「欸」、「不好意思」,和「那個」。小夜大概也不記得我叫什麼名字,但我們有過不少對話,大多聊小夜家裡的寵物狗,或者一起暗地裡抱怨某個值班經理,但讓我記得她的永遠是她那接近突兀的直率。
  有次接近凌晨,我一個人站櫃檯,小夜站在薯條站和不太走動的經理之間。我聽見他們正在聊某個pt的事情,但沒有精神細聽。三個穿著球衣的大學生笑鬧著走過來,我機械式地從他們的笑鬧之中擷取菜單上有的文字,反覆詢問份數,點完餐。下一組客人過來,點了不少東西;再下一組客人過來,問為什麼沒有牛肉品項了,最終在我反覆地如跳針唱片一樣重複理由後,妥協點了辣味雞翅和雪碧;再下一組客人過來,點了兩杯冰炫風;再下一組客人過來時,值班經理也過來了。
  「欸,你為什麼不先轉頭做飲料,一直讓飲料進單?」她質問我,我愣住了,因為帽簷擋住而沒有及時意識到她是值班經理。
  「……哦,我想說應該會有人做。」我大略是這麼回覆的。我還記得自己轉頭瞄了一眼小夜,她早已認命地鏟起薯條來。
  「不會啊,妳是第一天上夜班嗎?這妳都要自己做啊,點三單做三單。」我聽出她在斥責我,抬手調整帽簷,才看見她是經理。我簡短道歉,把客人合理地晾在一旁,做起飲料和冰。我不確定小夜有沒有聽見這段對話,一整晚都想找機會問她點三單做三單到底是真的假的(其實事後想來十分合理,但當下就是不能接受)。蓋飲料杯蓋到手指關節疼痛時,我終於被經理點名下班(這次叫我「那個」)。小夜在我穿過她身旁時拉住我,然後,轉頭問經理自己能不能去喝水。經理悶哼兩聲同意她,我們便一同走到位在廚房後方的打卡處。
  我打算在機器上按下自己的指紋並離開時,小夜出聲制止。
  「妳再等一下,五分再刷下,不然很虧。妳已經做到三分了,那就領五分的薪水,不要領整點的。」她轉開水瓶。
  我沒多說話,只是等著時間往下一個數字跳,忘了自己打算問她點三單做三單正不正常。她抬頭喝了不少水,大概是在避免沉默時的尷尬。
  然後她想到了自己要說什麼,放下水瓶:「妹妹,剛剛經理跟我說,妳讀英語系大三喔?」
  「對、對啊。」我盯著時間看,沒有分心看她,甚至沒有意識到方才他們討論的那個pt就是我。
  「妳很厲害欸,怎麼來做這個?」她問。
  我不懂小夜為什麼要問我這種問題。或許它算不上私人,以我的例子來說背後也沒有特別悲慘的理由,只是需要錢,非常需要錢。就和許多來自藍領階級家庭的小孩一樣,只是戶頭常常沒錢可用,在家裡的餐桌上瞪著四菜一湯說不出口,隔日便在與朋友聚會的餐廳裡望著焗烤飯感到窘困。但這種普通的理由此刻讓我臉頰發燙,只嘟囔著「喔……沒有啦……」之類的字句。時間跳到四分。
  「妳有做過別的打工嗎?」她又問,一樣地,我不確定她為什麼這麼問,但這至少是個是非題。我姑且答了「是」。
  「做什麼?」
  「補習班助教。」我出力伸直發痛的右手大拇指,在指紋按壓處前準備。
  「那還不錯吧?至少不會被看不起。」她普通地說。

  我轉過頭,直盯她的臉。時間跳到五分,而我的大姆指停在原處。

  「而且上班可以穿自己想穿的。」她看我有回應了,接續說道。
  「對。」我笑出來,終於壓下拇指。嗶聲後,螢幕跳出我的名字,我完成了下班的手續。
  「那妳怎麼跑來做這個?」
  「嗯……」我猶豫了幾秒該不該實話實說,因為那是個再無聊不過的理由,「沒有啦,不喜歡那邊的工作氣氛,又沒面試到其他工作而已。」沒說出自己真的無錢可用,只好有什麼工作就做什麼。
  小夜點了點頭:「那妳有覺得這邊比較好嗎?」
  「我不知道。」我誠實說,「但比以前累,也不能偷偷做自己的事。」
  「就是,刷上了,就算沒事做,也只能發呆。甚至不能看手機也不能坐下。」我補充。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起來,「來這裡工作本來就是賣時間、賣體力啦!一分一秒都是人家買下來的,不是妳自己的時間了。」
  「所以妳才要記得,不要讓人家少給錢。做多少領多少。」
  小夜這麼說著,先一步離去,回到工作崗位。我跟在她後方,不同的是我往員休室走去,拎起包包,回家。

  過了幾個月,我的班逐漸變多。被安排上第二次連五的那週,我的體重因為每天吃員工餐增加了五公斤,臉上的痘痘越來越多,常態性地流鼻血,頭皮也被帽子悶出濕疹。
  連四那天的某一個小時,我將手連同抹布一同浸入消毒水,想起開始來這裡上班前看的最後一本書,是我沒空看完的《美國殺人魔》。裡頭出身華爾街的菁英主角派屈克殺了一個非裔流浪漢,接著走進一間麥當勞,找個位置坐下,心想自己殺害的流浪漢說不定就會坐在這裡吃飯。我仍記得那名死掉的流浪漢角色叫艾爾。
  艾爾的大腿皮膚上也長了濕疹。派屈克分析道那是因為他沒有廁所可以用,時常尿在褲子裡,才變成這副德行。
  我將抹布擰乾,塞進清潔人員用的腰帶間,去擦桌子。
  擦桌子有個規則,是不能擦客人正在使用的桌子。若是長桌,只可擦拭沒人坐的部分。我前往二樓,輪流擦過每張淨空的桌面,自然地,我來到其中一張長桌前。有一位穿著西裝,正使用藍芽耳機講著電話的男性坐在長桌正中間。我繞過他,擦起桌面。
  「哈囉,小姐。」
  我還是在擦桌子,沒注意到他正在對我說話。帽簷的遮擋讓我沒注意到他的臉正朝向我。
  「我在跟妳講話。」他拿下其中一支耳機。我注意到了,於是停下動作,望向他。
  不知為什麼,他桌上的飲料來自星巴克,上頭貼紙印著「Have a nice day」,下方秀氣黑色字跡寫著「郝先生」。郝先生看著我手上的抹布,沒有看我。我突然想起自己還不知道小夜姓什麼。
  「妳是在擦哪裡?」他開口,聽上去有些玩笑又有些憤怒地說,我想正是因為在跟友人通話,他才有這樣的餘裕或理性開玩笑。
  「動作這麼小,妳以為只要擦妳鴨舌帽凸出來的那個範圍就好了喔?其他的不用管喔?」
  記得當時,我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什麼範圍?其他是指哪裡?但我明白,客人因為我沒有擦到他正在使用的桌面而感到不滿,於是我請他將飲料拿離桌面,小心地擦拭起他身前的那塊灰色表面。他一手持星巴克,一手持某代有三顆鏡頭的iPhone和電話另一頭的友人嘻笑起來,說了幾聲「很誇張」、「笑死」。我收起抹布,走到聽不見這段對話的地方。
  當時的我想,或許我是在幫派屈克擦桌子,而不是什麼郝先生。他方才殺了一個身上長了疹子的流浪漢,買了杯星巴克後意識到這個地方不夠便宜,不夠讓他回味方才的受害者,所以他走進一間麥當勞,也就是這裡。但很可惜,台灣麥當勞裡有很多員工對麥當勞的初始印象都是「那是小時候考試前五名才能吃的」,就像我一樣。我好想告訴他,派屈克,這裡艾爾還是吃不起。但我得繼續擦桌子。我沒空說出來。
  小夜聽了這件事之後鼓吹我明天去買一杯星巴克再回家。她說這樣就不會這麼氣了。
  我聽了想,這五天的身心勞動是值得一百四十元的。
  於是,我內心對星巴克的想望促使我騎上五權南路,最終,以一罐四十五元的啤酒終結。我花不了一百四十元去買一杯飲料。我沒力氣繫緊「加油台灣」布條、沒時間在乎自己曾在乎的事。我沒力氣閱讀、沒時間去皮膚科處理我的疹子。
  我無法處理帽簷之外的一切。

  「妳就跟他說,帽子外面的事情,麥當勞沒有付我錢啦!」那天小夜這麼說著,罕見地比我早刷下。

  在啤酒與眼淚過後,我決定把工作辭掉。還給公司的兩套制服裝進一個紙袋,鴨舌帽疊在最上方。我感覺到自己漸漸看見帽簷之外的東西,即使還不夠清晰。
  可以離開了。
  歸還制服後,我最後一次將機車挪出停車場,眼角瞥見五權南路上的星巴克,發現自己不太想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