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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OTIA 》前篇

※ 里歐中心



  他的記憶是從手指上那搓躍動的小火苗開始的。

  周遭的人們總不讓他靠近火,說是危險,他便也不會特別去犯令。只是他對突然出現於眼前的火光也不會特別畏懼,他瞠著眼觀察那搓持續躍動的火苗,暖暖的,小小的,跳動的,像是在向他打招呼似地。明明這麼小一搓卻沒有被風吹熄,真神奇。這麼說來,顏色似乎也不太一樣,那是很亮的粉紅色點綴著清澈的湖水綠。

  他還來不及進行更多的探索,身前忽然傳來一聲低呼,他的目光這才隨著聲音的來源移動:他的母親雙眼微瞠,像是難以置信,又像是料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太多情緒交雜在那雙宛若紫羅蘭的眼瞳,已經超出他的年紀所能理解的範疇。

  他的母親走到他的身前,而後緩緩地蹲下來,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儘管他不害怕手上的火,但他不知道這搓火是否會不小心傷害到他人,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火消失,只得先將手往後縮。

  然而他的母親沒有絲毫畏懼,她溫柔而堅定地捧著他的手,與他平視,「里歐,不用擔心,沒事的。你可以慢慢學習怎麼跟它共處,再學習控制和使用,不用急。」她停頓了一瞬,「但是你一定要記得,不可以讓爸爸媽媽以外的人看到它,好嗎?」

  雖然並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但他還是應下了母親的話。

  只是,這個火焰,是不能被看到的存在嗎?





  掌心上空緩緩浮出一絲火光,然後一絲絲向外擴展直至形成一團跳動的焰火。

  他看著順應自己的意志而生的焰火,光亮而透明,他能透著光看到火焰後方的景象,被他所創造出來的焰火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粉紅與湖水綠。而後他將手握攏,再張開時,焰火已經消失無蹤。
透過有意識的練習,現在的他已經能很好的收放火焰,甚至於……

  他將雙手扣牢,使力,感受到雙手手心的炙熱,他慢慢將扣牢的手往外拉,一顆火球在他雙手之間出現,並隨著他的動作變得越來越大,他想了想,又再用了一點力道,那火球開始旋轉、塑形,最後化作一顆孩童拳頭大小的六面骰。在它落下之前,他伸手將它握住,接著輕輕拋出。眼見他化出的六面骰在草地上快速滾動,隨著翻動的軌跡變幻著又粉又綠的色彩,那點點繽紛自骰子剝落,使骰子還沒能自然停止,便已經先燃燒殆盡,徒餘草尖上一抹淺淺的灼痕。

  維持的時間已經比昨天多了幾秒,但還是很不穩定。他想。

  自從他能夠順利收放火焰,他就想,既然能隨著自己的心意釋放火焰,那是不是也能將它們塑造成自己想的樣子呢?於是他開始進行練習,從簡單的圓球或立方體開始,但這件事顯然比控制收放火焰更困難,他塑造出來的東西很快就會崩解,而且他能釋放的火焰也有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還是個孩童的緣故。

  他坐在草地上,感受風拂過他的臉頰的沁涼感,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搔癢感,那是綠草被風吹動之後劃過他撐在地上的手造成的。他將手舉起,又一次召出火焰。在這種特別安靜的時候,他總會感受到一種聲音,窸窸窣窣的,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是來自他體內的火焰發出的聲響。

  他的火焰和一般的火焰不同,不論是色澤還是特性都不盡相同。

  他想知道自己擁有的到底是什麼,所以從小火苗出現之後,他就常常觀察生活中的火焰:火是溫暖而便利的存在,能夠幫助人們更好的生存,比如寒冷冬日的壁爐之中攀附著木柴延燒的焰火,比如廚房的鍋子底下燃燒著瓦斯生成的爐火……他翻閱過書籍,人類對火的使用是文明演化的轉捩點。

  但火也不全然都是好的,它同時也是能灼傷他人的存在。

  他看著方才被燒出一道淺淺灼痕的草,以及不遠處的母親,稍微包紮處理的手,那是前幾天籌備晚餐時,不小心被火燙到的。

  難怪周遭的人先前會不讓他靠近火,畢竟連成人不小心都會受傷,何況是孩童。但他擁有火焰之後就不一樣了,這些火焰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再也不會灼傷他,只是其他人呢?





  『今日凌晨五點四十一分普羅米波利斯B15區發生燃燒者傷人事件,據了解……』

  從電視新聞之中聽到新名詞,坐在父親身側的他仰起頭顱詢問,「燃燒者是什麼?」

  「燃燒者就是像你跟我這樣能生成火焰的人。」

  他看著電視畫面上,那個面目猙獰的男子不斷自手中迸發烈焰,無所顧忌地破壞著周遭的建築物,甚至在被員警制伏之後,仍不斷扭動身體試圖掙脫,那個男子的口中嘶吼著一些話語,但現場實在是太過嘈雜,他並無法聽清那人究竟吼了些什麼。

  「燃燒者是不好的存在嗎?」

  從母親那天複雜的表情,以及讓他不要在他人面前展現火焰來看,燃燒者大概不是一般人,更甚是不好的存在也可能。

  「當然不是,里歐,燃燒者也是人。除去能與火焰共鳴這點,我們也和普通的人一樣,會餓、會痛、會哭會笑,只是有些燃燒者沒有辦法很好地控制自己,傷害到了無辜的民眾,才讓人們害怕燃燒者──但這絕對不代表燃燒者是不好的存在。」

  他想到了自己觀察火焰的情況,火焰能幫助生存,卻也能製造傷害,差別只是看如何使用而已。

  火焰本身並沒有罪。

  燃燒者也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我們一定要記得,不能傷害到無辜的人。」

  一雙大手覆在他的頭上,非常溫暖。





  他是被冰冷的水滴弄醒的,耳邊還有滴滴答答的聲響,他迷濛地睜開眼,入眼便是一片岩壁。剛剛還身處在一片溫暖而明亮的環境之中,有他生活了好幾年的家和慈愛的父母,這使他對於眼前冰冷而昏暗的場景不太適應,他伸手抵住自己的額間,撩起一片額髮,試圖讓自己清醒點。

  啊。對。這才是現實。他剛剛只是不小心睡著,夢見了小時候的事而已。

  那時候他剛成為燃燒者,因為還年幼,並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尤其他的父母並沒有不准他練習使用火焰,頂多是規定不能在他人面前展露。在父母的照顧和包容之下,他渡過了一個充滿愛的童年。

  然而之後母親因病逝世,父親和他則因為被人發現是燃燒者,為了躲避冰凍警衛隊的追捕,他們不得不離開居住多年的家。那天父親倉忙地帶著他離開,跑了一段距離後,他聽見直升機的聲音自家的上空傳來,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可能再無法回到這個家了。

  之後他們便開始四處奔逃的日子,同一個地方往往待不了多久,最久不過是幾個禮拜,而快的時候則是剛歇下又要逃走,他們必須常常移動,而在這個過程中也會認識一些相似處境的燃燒者。
像現在。

  「給。」一個目測約二十來歲的青年將罐頭遞向他,他道謝過後便嫻熟地放出火焰加熱手上的罐頭。

  「天啊……你對火焰的控制還真拿手,比我還厲害,明明年紀還這麼小……」

  「嗯,因為小時候常常練習。」他打開被熱得恰到好處的罐頭,「要我順便幫你熱嗎?」

  「從一個孩子的口中聽到『小時候』這三個字還真妙……不過麻煩你了。」青年將手上的另一個罐頭遞給他。

  前幾天連續下了數天的暴雨,一些本來在樹林中穿梭或躲藏的燃燒者便都聚在這個天然的石穴之中,當然,這樣團聚是很危險的,尤其這附近又只有這麼一處供人躲藏的地方,很容易就會被發現,因此待雨停後他們就會立刻移轉。

  用餐過後,外頭的雨還是淅瀝瀝地下著,大概是見他父親不在身旁,不想看他一個人獨自待著,青年沒有立刻走離,兩人之間靜默了幾分鐘,而後青年朝他伸出手,「我是伊萊。」

  他回握了那隻手,並報上自己的名字,「里歐,里歐‧弗提亞。」

  「你的父親呢?」

  「在另一邊幫忙。」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他們本以為是這裡有燃燒者聚集的事被人發現,然而騷動是從更裡頭傳來的,而且周遭也沒有慌亂的步履聲,於是他和伊萊往傳出騷動的地方前去,看是否能幫上什麼忙。

  「柯拉!振作一點啊柯拉!」

  「不行!醫藥品不夠啊!」

  「可惡……」

  當他們走達時,只見一名女子跪坐在地,雙手捧著躺在地上的女子的面頰,兩人的嘴唇貼在一起,是在……親吻?

  不,不太對,她們似乎在傳遞什麼。他能感受到有什麼東西正在試圖共鳴,而且雙方都很吃力。

  興許是見他面露疑惑,伊萊朝他開口,「啊、你是第一次看到對吧?那是在『遞火』。」

  「遞火?」

  「就是,如果火快要熄了,你會怎麼做呢?」伊萊問完後並沒有讓他回答,而是逕自說了下去,「增添燃燒物,或是用更強韌的焰火讓它復燃……只是成功率很低就是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環節的問題。」

  不遠處的救助共鳴仍持續著,只是共鳴的幅度已經越來越低了,跪坐在地的女子也已滿頭大汗,幾秒鐘後,地上的女子開始一點點地「崩解」,像是剛才出現在他夢境裡的那個六面骰,零星的焰火不斷剝離,終成餘燼。

  周遭瀰漫著一股哀戚的氛圍,混雜著不甘心的啜泣聲。

  目睹了這個過程的他還沒能反應過來,他不是第一次面對生命的消逝,但不論是植物、動物又或是他的母親,死亡時身軀都還是會留下來的,然而面前這名女子卻化作灰了……?

  「燃燒者失去生命後就會化成灰燼,像是被火焰燃燒殆盡似的,這樣也好,至少活下來的人在逃跑的時候,不用擔心死者被褻瀆。」

  經歷了數個月的逃亡生活,他當然明白很多時候情況的確緊急到無暇顧及其他,所以他並不否認伊萊的想法。但是這樣真的好嗎?化作灰燼,風一吹就四處飛散,連葬送都沒有辦法,也沒有地方豎立墓碑,那麼這個人的親朋好友想要悼念她的時候,可以去哪裡呢?

  還不待他深思,洞口附近忽然傳來一陣人聲,早已熟悉逃亡生活的他們沒有慌張的餘裕,直接反射性撤逃。

  「就是這裡!我之前在這裡看到燃燒者特有的火光!」

  外頭的雨還淅瀝瀝地下著。

  他們待在這個石穴的幾天裡,早就已經籌備好撤逃路線,考量到集體行動過於醒目又易一網打盡,他們已經事先分成好幾個支線。

  「有人類生活過的痕跡,看現場的狀況,他們應該才剛離開不久。」

  「快向長官報告!」

  最後撤離的他聽到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前方是父親,後方是伊萊,他們匍匐著穿越狹小的縫隙,他還能聞到雨水混著泥土的氣味,在他終於爬到外頭後,他聽到「砰砰」的兩聲,然後是父親腳步踉蹌,倒下的畫面,伴隨著被雨水沖刷得很淡很淡卻確實存在的血腥味。

  「為、為什麼是彈藥啊,我拿的明明、明明是結凍彈才對啊……」對方喃喃自語,像是無法接受自己居然射傷了他人,也不管自己捕捉燃燒者的職責,立刻丟下槍枝跑離現場。

  灰濛濛的天空,因細雨飄零而被上了一層霧模的景色,被弄髒的衣物,滿是泥濘的地,灰黑色的槍枝,一片暗沉的冷色調之中,那抹突兀的血紅占據了他的視野。

  啊啊。

  腦中突兀地浮現了火焰的樣子,浮現了被他所創造出來的焰火覆蓋上一層薄紅的世界。

  胸膛灼燒著一股衝動,很想很想──很想怎麼樣呢?

  他好像聽到了喧鬧不已的聲響。

  這讓他沒有辦法思考。

  「他們說不定會再追擊,得快點走!」好不容易爬出洞口的伊萊沒有絲毫動搖地背起他的父親,朝他大喊,「里歐!沒有時間了!」

  這句話打散了那些喧鬧的聲響,他倏地回過神。

  沒錯,他還有要保護的人。

  沒有時間讓他蹉跎。





  「血一直流個不停,怎麼辦啊。」伊萊脫下上衣將之撕成條狀綁住父親的肢體,試圖止住大量的失血,只是成效有限。生命的火苗不斷削弱。

  「只能嘗試『遞火』嗎?可是我不太會控火啊……」伊萊咬住下唇,哪怕看過幾次這樣的救助行動,但是自己親自上陣的心理壓力仍舊不同,而且自己成為燃燒者也才幾個月,控制能力跟本完全不行。

  不行,沒有時間猶豫了。

  「我來吧。」

  一道聲音從身側傳來,那是還未完全定型的青澀的少年音。

  伊萊沒料到這種發展,稍微愣怔了下,「什麼?」

  「如果是對火焰的控制,我還算熟練,而且那是我的父親,所以──我來吧。」他的態度堅定,眼神也閃爍著決心的光亮。伊萊被這樣的堅決震懾,關於火焰的控制的確是眼前的少年更勝一籌,加上自己還沒有做足要背負一條生命的救助準備,這樣的情況下……

  他沒有等伊萊回應,雖然只看過一次,但他仍毅然決然地展開動作。他吸了一口氣,而後學著記憶中的樣子捧起父親的臉,透過雙唇之間的通連,調動自己體內的焰火,將之傳遞給至親之人。

  他未有一刻如此強烈地認知,持續調動體內的焰火原來是如此費力,本來點燃一個不斷流逝生命就不容易,但他不敢鬆懈,他能感受到自己體內的火焰正與父親的不斷共振著,那些他一直依稀聽見卻始終聽不清的聲音在這一刻才清晰了起來。

  『想要更加燃燒。』

  『更多更多──』

  還有一個溫柔的意志,正透過這段共鳴,傳遞著念想:

  『希望你不要憎恨。』

  『希望你健康。』

  『希望你以自己為榮。』

  『希望你能對他人溫柔。』

  『更希望你能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

  濃烈的愛和期許,充斥在焰火之中,持續燃燒著光和熱。

  他在給予能量的同時,也被灌輸了愛。

  細雨在不知不覺間又轉為滂沱大雨,豆大的雨打在他們身上,共鳴已經結束了,他渾身都濕透了,說不上是因為這場雨還是其他的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他將父親的雙手擺放好,順手整理了一下對方的儀容,哪怕躺在一片泥濘之中,身體早就都弄髒了,也哪怕,等一下就會消逝了。

  他看了看父親的面容,很安穩,沒有痛苦也沒有仇恨,哪怕是在最後,都為他留下了滿滿的愛跟希望,所以他也不會憎恨,畢竟傷害他父親的人並不是刻意為之,只是他們有著各自的立場罷了,無關對錯。

  「里歐……」

  他沒事,只是眼角稍微有點痛而已。

  風雨使得那捧餘燼和大地攪和在一起,他輕聲開口:

  「自火焰化成灰燼,從灰燼回歸塵土,平靜地沉睡吧。」

  ──這樣您就不再受誰拘束了。
  ──您終於自由了。



  但燃燒者本就該是自由的。
  里歐握緊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