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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8號,入內施肥。」食堂大門上,機器人在分配今日的用餐順序,被喊到名字的茉莉走進食堂裡。

「4019號,入內施肥。」食堂外的混種人裡沒有半個人移動腳步。

「4019號,入內施肥。」

潔白的牆面上顯示著剩餘的用餐時間,後面的幾個混種人開始緊張起來,然而沒有人說話,依舊一片寂靜,畢竟他們可不想觸犯「用餐時間不得喧嘩」這條規定。

「40……19號,入內、施肥。」機器人平淡的語調變得卡頓。

事不過三,管理員他們要生氣了。

水仙咬著嘴唇,他不知道玫瑰跑去哪裡了,他早上明明還跟自己一起去上了護養花朵的課程,怎麼才過了幾個小時人就不見了?

「4019號,違反紀律,請111號警衛前往他的所在地,將他帶回研究院,實施為期一星期的禁閉。」機器人主腦發號施令,一名機械警衛立刻將自己的下半身從牆面裡抽出,快速朝門口走去。

「喀噠」,食堂大門被關上了。

「由於4019號違反紀律,今日食堂供餐到此結束,食堂裡的花朵請在十分鐘內完成施肥,其餘花朵請前往溫室繼續進行『機械蟲訊息傳遞』課程。」機器人冰冷的聲音說,它好像完全沒有看到還沒施肥的花朵們已經變得有點枯黃的身體。

水仙摸著自己潔白到與地板融為一體的衣袖,「玫瑰……你到底去哪裡了?」



「嘶……」玫瑰看著自己被碎石劃破的藤蔓,疼得痛呼。

半透明的汁液從傷口處流出,玫瑰不得不強迫自己站起來。森林裡太危險了,他警惕地看著蓊鬱的森林,莫名感到害怕。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冒著被懲罰的風險,跟著那隻鹿來到這片詭異的森林。

就在不久前,玫瑰因為忘了戴上偵測體內能量的手環而脫離用餐隊伍,獨自一人返回原路。

可是走到一半,他的目光卻被不遠處的一道身影給吸引住了。

雖然視力並不算好,但那個模糊物體的鹿角十分顯眼,玫瑰可以認得出來站在森林邊緣的是一隻巨鹿。

不過那不是一隻普通的鹿--牠有一邊的角只餘下一半,如樹枝般彎曲的角似乎被什麼粗暴地折斷了。

殘缺的角對比另一邊完美健全的角,既詭異又帶著一股無法言喻的美。

沒等玫瑰仔細看清那頭鹿的全貌,牠便一頭衝進森林裡,腳步快得地面都被激起一片塵土。

鬼使神差地,玫瑰小跑著跟了上去,踏進這塊被管理員們列為禁地的森林。

可是沒跑幾步,不擅運動的玫瑰就被一旁樹木凸起的根部給絆倒了,經不起碰撞的身體立刻被粗糙的地面弄傷。

玫瑰回頭望了一眼森林入口,疼痛讓他勉強找回理智,「回去又要挨罰了」這個念想伴隨著奇怪的空靈聲音而來。

從前管理員說:「聽得到聲音、看得見世界,是你們的母親賜予的禮物。」

那時候的玫瑰還一直不信,他知道自己雖然能感知到這個世界,卻永遠也聽不清、看不明。

這算什麼禮物?

但在這一刻,玫瑰明白了,那是一份無以回報的瑰寶。

葉子摩擦出的沙沙聲、恰到好處的蟲鳴聲、從縫隙裡落下照映到地上的光斑,這一切,都是研究院裡沒有的。

如果他像他們的母親一樣幾乎無法視物、聽不見聲音,他根本無法感受到這美好的一切。

這是玫瑰第一次為自己「活著」這件事情感到幸福。

罰就罰吧,反正現在趕回去也來不及了--玫瑰一邊想著,一邊提起自己被濕潤的泥土弄髒的白裙,朝鹿的腳印所向之處而去。

沿著腳印,玫瑰一路上看到了許多他只有在書本上看到過的東西,像是有溫度的鳥、會發出鳴叫的蟲。

在這片森林以外的其它地方,這些東西都是冷冰冰的機器做成的,雖然外型模擬得極為相似,卻總是少了一份生機。

一片枯葉落在玫瑰頭上的花朵中,他伸出藤蔓將葉子撥開,重新飄浮到空中的葉片被一陣微風吹走了。

玫瑰朝葉子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見了那頭鹿。

象徵雄壯威嚴的鹿角被它的主人不停撞在堅硬的神木上,神木的樹皮只是掉了一小塊,本來還完整的一支鹿角則幾乎被撞爛。

那隻鹿像瘋了一樣,一直重複著這個自殘般的舉動。

玫瑰被嚇得忍不住退了幾步,變得更遼闊的視野看到了站在巨鹿右側幾公尺處的「混種人」。

那個混種人的身材並不高大,跟還沒成年的玫瑰差不多高而已,他的身軀是淺綠色的,差點就要跟森林融為一體,頭上的花朵不像玫瑰他們一樣只有單一的花種,而是五顏六色的,充滿各種夢幻的顏色。

其中有一朵藍色的玫瑰尤為鮮豔,隨風搖曳的花瓣上還沾了一點清晨的露珠,陽光穿過茂密的葉子,與它共舞,照耀出淺淺的光芒。

他--便是混種人的起源,他們的母親。

玫瑰並不常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母親」,只是偶爾在管理員口中,會聽到0號今天又去哪裡做了什麼之類的閒聊,有時在施肥的路上也會看到他走入森林。

除此之外,玫瑰完全沒有機會近距離接觸0號。

在玫瑰思考之時,0號抬起自己的藤蔓,搖搖晃晃地走向發狂的鹿。

玫瑰這才注意到,原來0號的腳與他們的不同,是類似柵欄的硬質藤蔓,四個彎曲的分支接觸地面,過少的接觸面積不能好好地支撐0號行走。

所以他慢慢地走,走了許久才到達巨鹿身邊。

巨鹿也注意到他了,清澈水靈的雙眼變得混濁、充滿血絲,牠毫不猶豫地衝向0號,想要用角將他撞飛。

玫瑰想要上前幫忙,可是他的腳步卻被恐懼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明明只在一瞬間,玫瑰卻覺得眼前的一幕格外漫長。即使被折斷但依然強壯的鹿角就快要碰到身形單薄的0號,0號舉起的藤蔓在空中緩慢地揮舞了幾下,最後如水般柔軟地纏上了鹿角。

隨後一道道光暈從藤蔓與鹿角接觸的地方擴散出來,剎那間傳遍了整個森林。

從未有過的寧靜、平和佔據了玫瑰的腦袋,他彷彿失去了所有情緒,不論悲傷,抑或喜悅。

無名的空虛充斥著整個空間,如漣漪般的光環散去,玫瑰久久不能回神。

他在頃刻間跪倒在地--發軟的腿喪失支撐的作用。

急煞的鹿定格在那一刻,牠眼中的癲狂失蹤無影,只剩下一片死寂,牠疲憊地閉上眼,四肢曲起,無聲跪坐著。

0號走上前一步,讓自己更靠近巨鹿,他用藤蔓輕拍著鹿,像在安撫牠。

鹿發出一聲淒涼至極的哀鳴,不知為何,玫瑰想起了書裡對荊棘鳥死前最後一聲鳴叫的描述。

當世界上只剩最後一隻荊棘鳥時,牠該多麼孤獨?

所以牠發出淒厲的聲響,可鹿甚至發不出多大的聲音。

玫瑰知道,那隻鹿是在緬懷與牠永隔的同胞們。

自從烏托邦的玻璃罩築起後,玻璃罩裡的森林面積銳減,不是因為人為,只是因為森林失去了與外界的連結。

沒有太陽,只有虛假的人造陽光。

花草樹木、飛鳥走獸,還有無數的蟲子,都從本來的普及變成了「珍稀」,牠們被困在狹小的森林裡,原來應該正常老死的壽命也被人們用延長生命的藥劑拖延著。

永無止境的生命,反倒成了一種折磨。

能夠行動的動物們會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植物就更可憐了一點,玫瑰不清楚它們有沒有意識,但是他能感受到這片森林是「悲傷」的。

或許是為了僅存的自己悲傷;或許是為了千瘡百孔的母星悲傷;或許是為了不改本性的人類悲傷。

可是0號剛剛「告訴」了他們,不要悲傷,沒有意義。那些情緒,不應該由他們來承受。

0號就像黑洞,將他們所有的情緒吸走,撫平他們積壓已久的悲傷。

可是玫瑰突然想到一點--0號可以收納他們的情緒,那他自己呢?

他的情緒該放到哪?

玫瑰顫抖著站起來,他想要走到0號身邊,仔細看看他。

然而他還沒跨出一步,清瘦的身軀就被冰冷堅硬的東西一把扛起,驟然顛倒的視角讓他發出驚呼。

「啊--」玫瑰看到灰白的金屬軀殼,他知道機械警衛來抓自己了。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遵守紀律的「優秀混種人」,所以對這樣的待遇習以為常,只是震驚了一下,馬上就接受了自己要回去接受懲罰這個事實。

只要在這個烏托邦裡,他就不可能逃得掉。

由於沒有食用肥料,飢餓的肚子發出陣陣聲響,腹部絞痛了起來。

玫瑰垂下眼,頭上養分不足的鮮紅玫瑰也開始變得不再飽滿。

機械警衛跑得很快,等到0號感知到涼風吹過,轉頭探望時,玫瑰早就不見蹤影。

0號低頭,用極差的視力勉強在一地青綠的草裡找到了一點與眾不同的紅色。

他混濁得像蒙了一層紗的墨綠眼睛滾動了一下,正在開花的左眼淌出血紅色的淚。

順著臉頰,血淚與嘴巴處被花朵生長而刺破的皮肉所流出的血液匯成一道細小的河流,最後滴到地上。

那是另一朵玫瑰花瓣,只是它沒有生機。

0號也在哀鳴,為自己沒能拯救孩子而哀鳴--那是無聲的,無人知曉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