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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叫八雲⋯⋯」男孩微微向後縮,面對眼前的陌生人,簡直嚇得連他剛才為什麼從樹上摔下來都忘了。 「八雲啊,真是好聽的名字。」伊得從口袋拿出乾淨的手帕,右手試探性地向男孩伸過去;見對方沒有再退後,便輕柔地替男孩擦去臉上的塵土。「我家就在前面,總之你先跟我回去,至少讓我確認你有沒有受傷。」 「咦?」八雲顯然愣了一下,在弄懂伊得的意思後,慌張地揮了揮手。「不、我沒事的,這樣太麻煩您了⋯⋯」 「沒關係啦,只是確認一下而已。」終於將八雲臉上的泥土處理乾淨,伊得隨意把手帕摺了幾摺塞回口袋,然後順手為八雲撩起一綹髮絲塞到耳後。 這時,某樣東西引起了伊得的注意。 伊得將目光投向八雲未被髮絲遮蓋的左耳,從耳垂開始,一道蛇形印記一路蜿蜒向上;透過自樹葉間灑下的細碎陽光,似乎隱約可見一顆黑色的寶石反射著微不可察的光芒。 看來,他遇到了一個很不得了的孩子呢。 02. 「伊得先生,我回來了!」 「哦,你回來啦!」從書房探出頭,伊得朝抱著一盆藥草推門而入的八雲揮了揮手。「今天也謝謝你的幫忙,八雲。」 「這、這是我該做的事。」將盆子放在木製茶几上,八雲抬頭望向緩步往自己走來的伊得,在對方溫暖的手掌撫上髮頂的同時露出一抹小小的笑容。 從那日在樹林與八雲巧遇,甚至差點被這個從樹上摔下來的孩子「謀殺」算起,也過去了好幾天。當時伊得將受了傷的八雲帶回家包紮,順便詢問了對方「從天而降」的來龍去脈。 他是因為被一群毒蛇攻擊,情急之下爬上樹避難,結果樹枝斷裂才會摔下來。伊得清楚記得八雲一邊讓自己替他處理腳上的傷,一邊結結巴巴地回答;不用抬頭也知道,男孩當下的表情肯定因疼痛與恐懼而扭曲得不成樣子。 「原來是這樣啊。」伊得細心地將搗碎的藥草泥抹上八雲的小腿,再剪下一塊大小適中的紗布固定。「明明都是蛇,相煎何太急呢。」 坐在小木凳上的八雲聞言全身一僵。「伊得先生⋯⋯怎麼會知道我是蛇妖?」 「你的耳朵上不是很明顯嗎?」他抬起頭對上男孩困惑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 八雲看著伊得沉默半晌,然後黯然垂下雙眸,「那些蛇蛇沒有錯。是我自己太弱小了,連反抗的力量也沒有,只會逃跑。」 「八雲一點也不弱小哦。」伊得把原先拿在手上、準備處理下一處傷口的小水盆放到地上,轉而捧起八雲的下巴,讓其與自己對視。「我感受得到,八雲身上有非——常強大的魔力,只是還沒學會控制而已。」 「等八雲長大之後,一定會成為很強大的人。到時候你一定可以運用那個力量保護自己,甚至保護重要的人,比如爸爸媽媽之類的。」 「真的嗎?」彷彿是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受人肯定,八雲因哭泣而有些紅腫的雙眼微微睜大,但很快卻又斂下眼簾。「可、可是,我沒有爸爸媽媽⋯⋯」 八雲小小的聲音迴盪於室內,最終連尾音都消散於空氣中,客廳陷入寂靜。伊得端詳著男孩帶有幾分失落、幾分委屈,更多卻是徬徨無助的臉,有那麼一瞬間,那畫面與他深埋於心底的記憶重疊。 原來無論是哪個種族,都存在著不負責任的父母。 「那八雲就留下來吧。」他一改平時嘻皮笑臉的模樣,手掌溫柔地撫上八雲的臉頰,指尖在對方眼角摩娑。「在你能夠獨當一面之前,由我來保護你!」 這便是八雲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原因。 「好——了八雲,」右手從八雲柔順的髮絲離開,伊得指向廚房餐桌上稍早準備好的糕點及茶水,「完成工作的乖孩子,可以去吃今天的點心了!」 「好、好的!」 03. 春去秋來,在樹葉不斷從新綠轉紅的循環中,數年很快地過去。匆匆流逝的光陰並未在伊得身上留下半點痕跡,但八雲倒是從當初脆弱無助的小男孩,逐漸成長為優秀能幹的少年。 八雲這孩子原本就很聰明,在伊得的悉心指導下,除了能精準無誤地分辨出各式草藥的功效及用途,廚藝更是日益精進,在不知不覺間甚至已經超越伊得。當伊得意識到時,家裡的三餐已經默默由八雲一手包辦了。 人⋯⋯不對,蛇妖都是會隨著時間成長改變的,比如身高,比如知識,再比如八雲那張越發顯得清俊的臉。不過也有事情一直沒有改變,至少八雲愛哭的性子自始至終沒有變過。 八雲愛哭的程度,有時簡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開心時哭、感到委屈時哭,害怕自己是不是給伊得先生添麻煩了時尤其哭得厲害。伊得發誓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有一次八雲不慎在森林裡迷了路,當他好不容易在某棵樹下找到八雲並把他帶回來後,究竟花了多久時間才讓這孩子停止哭泣。 但伊得從來沒有見過八雲因為「想家」而掉淚,至少在他面前不曾有過。 「八雲,你會不會想回故鄉看看?」有一次,伊得基於好奇,在晚飯時間試探性地開口詢問。 「故鄉?」原本正在盛湯的八雲明顯愣了一下,拿著湯勺的右手停在半空,勺中的液體隨傾斜的角度緩緩流回鍋內。「伊、伊得先生是不是覺得我煩了,想讓我回去⋯⋯」 「不是啦!我怎麼可能把八雲趕回去?」眼看八雲的眼角泛出淚光,伊得趕忙打斷對方,避免他陷入胡思亂想的小宇宙。「我只是在想,當時你來我這裡的時候年紀還這麼小,會不會想家?」 冷靜下來的八雲眨了眨眼睛把眼角的淚水擠掉,然後低下頭,像是在思考什麼。 「沒、沒有。」片刻過去,八雲重新抬起頭,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雖然⋯⋯雖然故鄉是我出生的地方,但那裡又陰暗又潮濕,我不想再一個人待在那裡了。」 「對我來說,現在和伊得先生一起住的這個地方,才是我的家。」說罷,八雲露出淺淺的微笑。 伊得沒有意料到八雲會這麼說,這一次,換他愣住了。他望向少年那雙閃著亮光的紅色雙眼,是如此清澈而真摯;內心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伊得將目光投向已然被夜色壟罩的窗外,不禁也勾起了嘴角。 「也是,這裡已經是『我們的家』了啊。」 04. 關於自己與八雲之間的情感究竟是在何時產生了改變,伊得當真一點頭緒也沒有。 在八雲成年那天,為了替他慶祝生日,伊得特別把放在櫥櫃最深處、以獨家秘方釀製多年的水果酒拿了出來。他們各自搬了張椅子放在屋前的小院中,肩並肩沐浴在從樹葉的隙縫間灑下的嶙峋月光下。 夜間的微風是帶著涼意的,但酒過三巡之後,伊得儘管只穿著輕薄的衣物,也感受不到絲毫寒冷。雖然這也可能是他被身旁的八雲摟在懷裡的關係。 「八雲,再來一杯——」意識已然半是朦朧的伊得倚在八雲肩上,將手中陶瓷製成的酒盞舉到對方眼前晃了晃。 「伊、伊得先生,喝太多酒對身體不好⋯⋯」 儘管伊得並非第一次在八雲面前喝酒,但還是第一次在八雲面前喝醉;不曾面臨過如此情況的八雲有些不知所措,理性告訴他應該阻止伊得繼續喝下去,但感性上他卻無法拒絕對方的要求。 「有什麼關係嘛——」伊得撒嬌似地輕輕蹭了蹭八雲的脖頸,因醉酒而失焦的雙眸努力對上八雲的視線。「今天是八雲成年的日子耶,當然要好好慶祝一下啦。」 「那、只能再喝一杯喔⋯⋯」敵不過伊得的撒嬌攻勢,八雲終究接過對方手裡的空酒杯,提起快要被他們喝到見底的酒瓶將其斟滿。 「好耶——」伊得開開心心地取回酒杯,仰首豪邁地將酒水一飲而盡。 來不及嚥下的液體自伊得的嘴角滑落,順著那因抬頭而呈現完美弧線的脖頸一路向下,最終消失在鎖骨與衣領之間。八雲直愣愣盯著那片暴露於空氣中的白皙肌膚,連伊得已經放下杯子都沒有察覺。 「八雲。」 猛地,八雲宛如大夢初醒般,被伊得的聲音喚回不知道飄去哪神遊的意識。 「是、是的!」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們回屋子裡去吧?」 發現伊得笑嘻嘻地盯著他看,八雲認為自己應該沒有喝得像對方那麼醉,卻感覺臉頰有如灼燒一般發燙,他甚至覺得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 「好、好的。」八雲努力忽略悄悄加速的心跳,訥訥地回應。 於是,八雲攙扶著伊得回到房間。原本他打算把伊得扶上床後便離開,出去整理院子裡的椅子和空酒杯,順便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伊得卻在他要轉身前,伸手用力扣住他的手腕。 我還沒送八雲生日禮物呢。八雲聽見伊得如是說。 接下來,八雲被伊得拉上了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喝醉的人力氣會這麼大——然後就像早有預謀般,伊得將他們的衣服一件件褪下,並在八雲反應過來、準備開口阻止之前,搶先主動封住了他的唇。 「這是,要給八雲的成年禮喔。」伊得在八雲左耳邊輕聲低語。 或許,八雲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清醒。當他意識到這個事實,已經是伊得精疲力盡地靠在他懷裡沉沉睡去的時候了。 05. 那一夜之後,八雲與伊得的相處模式神奇地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八雲依舊每天出外幫伊得採集草藥、煮飯給伊得吃、和伊得一邊吃點心一邊聊天。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之間的互動變得比以前更加親密,某些行為也發生得更加順理成章。 比起用「變質」來形容二人對彼此懷抱的情感,或許用「昇華」會更貼切一些。畢竟原本屬於家人的那部分從來沒有消失,只是如今在那份親情之中,又加入了一點其他東西罷了。 至少,八雲是這麼認為的。 仔細想想,八雲對伊得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只知道伊得先生是精靈,但他的生日是幾月幾號、為什麼會獨自住在森林裡、甚至連他到底活了多久,八雲一概不清楚。 要說八雲對這些事完全不好奇,那肯定是騙人的。只是當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想開口詢問,內心總有一道微小的聲音在死命阻止。 一定是因為他終究不想造成伊得先生的困擾,才選擇不將心底的疑惑問出口吧。有很長一段時間,八雲一直是這麼相信的。 ——才怪。在伊得為他慶祝成年的那晚,當八雲真正意識到自己早已無法從伊得身邊離開,他才覺察出自己過去只不過是自欺欺人。那些以「溫柔體貼」為名的面具背後,掩藏的是害怕被伊得拋下的恐懼。 畢竟很多時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是一種傷害。如果一無所知能讓他一直陪在伊得先生身邊,那八雲寧願一輩子當個無知者。 但有句話說人都是好奇心旺盛的,蛇妖自然也一樣。 於是,紙糊的窗戶,終究在那天被八雲戳破了。 一個尋常的春日午後,八雲與伊得面對面坐於木製小桌的兩側喝下午茶。 「伊、伊得先生,您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呢?」 「嗯?生日?」原先低頭吃著蛋糕的伊得聞言,有些驚訝地抬眼望向八雲。「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我沒有想打探您隱私的意思!」對上伊得困惑的目光,八雲一下子慌張了起來,雙手在胸前輝了輝。「只是想說,伊得先生每年都會幫我過生日,我、我也想幫伊得先生慶祝。」 「哦——原來是這樣啊。」伊得緩緩點頭,「這個也說不上什麼隱私啦,只是我真的忘了耶。」 「咦?」 眼見面前的八雲被自己的回答一驚,伊得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喂喂八雲、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啦,先聽我解釋。」他隨手叉起一塊蛋糕塞進八雲嘴裡以示安撫,思考了一下該從何說起後方再次開口。 「我其實跟八雲一樣是孤兒,小時候住在精靈的村子,是村裡的長老把我養大的。」 「不過呢,」伊得舉起茶杯輕啜一口,「成年之後我就離開那個村子開始獨自生活了,算一下到現在大概也有個一百多年了吧。」 「一百多年!?」果然是他太年輕了吧,八雲覺得自己一直處在震驚當中。 「嗯,搞不好可能過更久?但反正對我們精靈而言,一百年也好、兩百年也罷,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沒什麼差。」伊得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平靜地彷彿只是在談論今天天氣很好。「我記得長老好像告訴過我關於生日的事情,可是那是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所以我才說我不記得了。」 「真的很抱歉啊八雲。」 室內陷入一片寂靜。有好一陣子,木桌兩側的人都沒有再開口,唯獨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及樹葉晃動產生的沙沙聲,能夠證明此刻的安靜並非是時間停止流逝。 「伊得先生⋯⋯不會覺得寂寞嗎?」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彷彿終於將接收到的資訊消化完畢、又或是總算將思緒整理成有所組織的話語,八雲輕聲開口道。 伊得看著對面的八雲,對方把頭垂得低低的,光從那滿是委屈的語氣,便能猜出這個愛哭的孩子現在眼角肯定泛著淚光。 老實說,伊得並不擅長處理他人的淚水。儘管對他而言,獨自生活的這些年只是過眼雲煙,然而在他沒有覺察到的時候,時間仍然從他身上帶走了一些東西。而這些即將被時間消磨殆盡的事物,卻在與八雲相遇之後一點一點回來了。 「與其說寂寞,不如說是無趣吧。」他向後靠上椅背,目光從八雲身上移開,向後頭的牆壁望去。「每天重複著起床、吃飯﹐洗澡、睡覺的生活,看到的都是同樣的風景,經歷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情,要比喻的話,大概像是一直處在同一天的無限輪迴。」 「但現在不一樣了,」重新將視線轉回八雲身上,伊得再次漾開笑容。「自從八雲住下來之後,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喔!以前覺得一天咻一下就過去了,現在倒是感覺好漫長,正面意義的好漫長!」 當八雲終於鼓起勇氣去看伊得,他發誓那是他至今為止,看過最真誠、最開心的笑容了。 如果可以,八雲想一輩子守護這樣的笑容。 「那、那個⋯⋯」八雲藏在桌子底下的雙手緊握,試圖以此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堅定。「雖然我不知道蛇妖可以活多久,但是在我死掉之前,都會陪著伊得先生的!」 「不要說出這麼像在立flag的話啊喂!」伊得一時沒忍住吐槽道。 「咳、咳咳⋯⋯」眼看八雲渾身一僵,伊得趕忙輕咳兩聲,將氣氛拉了回來。 「基本上呢,蛇妖和精靈一樣,在沒有發生重大意外的情況下都是可以永生不死的。所以八雲剛剛那樣說就等於是『永遠』喔?」伊得挑起一邊眉毛,用一種「你誤上賊船了」的語氣說道。 「唔⋯⋯」八雲被伊得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抹紅暈無聲爬上他的臉頰。「如、如果伊得先生不嫌棄,我非常樂意永遠陪在您身邊。」 「等等、我剛剛只是開玩笑——」 「我知道。」罕見地打斷伊得的話語,八雲忽然站起身,離開座位走到對方身旁。「可是我是認真的,伊得先生。」 伊得仰首望向八雲,他當然知道八雲是認真的,畢竟這孩子從小就不太開玩笑。 對一般人而言,「永遠」這個詞無疑是可笑的。他們的生命太過短暫,所謂的永遠充其量也只是幾十年的時間,更不用說大部分人壓根兒不會遵守這樣的承諾。但對他與八雲來說,「永遠」甚至看不到盡頭;它很沉重,可大概也只有近乎永生的他們有辦法承受這樣的重量。 如果是和八雲一起的話,他說不定真的能碰觸到「永遠」。 「既然這樣的話——」伊得站了起來,笑嘻嘻地伸手勾住八雲的脖子。「在八雲反悔之前,我也會一直一直陪著八雲喔。」 「我、我才不會反悔——」 「好啦好啦。對了、八雲本來不是想問我的生日嗎,不如以後就把今天當成我的生日怎麼樣?也就是今天是我的一歲生日!」 「欸?好、好的?」 06. 八雲總覺得最近的森林不太對勁。 伊得的小屋位於森林深處,四周被茂密的樹叢遮擋,比起其他地方更加隱蔽,平常人跡罕至。但近日八雲出外採集藥草時,卻總能發現附近的草叢有被人踩踏過的痕跡。 他很想說服那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畢竟他清楚自己一向有杞人憂天的毛病。但內心的不安與焦躁實在過於強烈,直覺告訴他或許真的有某種危險正緩緩逼近。 於是,當天回家後,八雲便將所有擔心與猜測盡數說了出來。 「嗯——那還真的不太妙。」待八雲說罷,伊得單手支著下巴沉吟道。「總之最近還是小心一點吧,再過幾天如果還是有相同的狀況,我看我們就得搬家了。」 「我知道了。」八雲點點頭,「伊得先生也請務必在我出門時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們精靈族的法力也是挺高強的喔。」 07. 八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血,是血,有很多很多血。當八雲的大腦終於認知到呈現於眼前的畫面是怎麼一回事,伴隨嗆入鼻腔的濃重鐵鏽味,他才得以找回因太過驚嚇而短暫喪失的神智。 他扔下手中採集的草藥,向前邁開腳步,本能地想找尋伊得的身影,但阻礙太多了。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大概有五、六具吧,有些身首異處、明顯是被利器切斷的頭顱雙眼朝上死不瞑目;有些雖然保有全屍,但四肢各自朝不同方向不自然地扭曲,甚至成了螺旋狀。 伊得家的院子不算大,原先蒼翠的草皮如今被鮮血染紅;八雲也顧不得腳邊四散的人類殘肢,三步併兩步衝進屋內。 然而迎接他的,是更加令他崩潰的場面。 「呦,歡迎回來啊,蛇妖。」一名陌生男子手裡舉著染血的刀,咧嘴朝八雲打了招呼。「該說恭喜嗎?你還來得及在這個精靈小哥死之前和他說聲再見哦——雖然你們很快就會再見面,也沒什麼好難過的就是了。」 八雲沒有回答,應該說,他根本沒在聽。他近乎失焦的目光停留在那個陌生男人懷中,落於渾身被鮮血沾滿的伊得身上。 伊得的臉是朝向門口的,因此八雲清楚地看見那已然沒了眼珠的空洞左眼;而其身後,那象徵著種族的半透明薄翅,被刀子平整地自根部切下,如今僅剩最後一小吋還堪堪與肌膚有所連接。 「放開伊得先生。」八雲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獨屬於蛇妖的力量不可抑制地湧出,在八雲周身形成一片深不見底的黑霧;下半身屬於人類的雙腳不知不覺間亦幻化成粗壯的蛇身,覆蓋於上的黑色鱗片隱隱散發出危險的亮光。 「哇靠,這下海賺了吧!」意料之外地,陌生男人並未因八雲的樣貌改變感到絲毫驚嚇,反倒相當愉悅地感嘆起來。「除了精靈的眼睛和翅膀,蛇妖的鱗片應該也能賣上不少錢,看來這一趟真的值了。」 事已至此,這下八雲真的徹底喪失理智了。腦海中僅剩下「保護伊得」和「殺死眼前的壞人」兩股思緒,八雲依靠著本能向陌生男人攻去,蛇身試圖纏上對方,但顯然比他更富戰鬥經驗的男人輕易便閃過了這波攻勢。 「不會吧,你不是傳說中的遠古大蛇嗎,怎麼一點殺傷力也沒有?」男人輕盈地向旁邊一跳,故作驚訝地嘲諷道。「難道你家精靈主人沒教你怎麼運用魔力嗎?果然弱小的傢伙終究也只能養出弱小的廢物,笑死。」 接著男人動手粗暴地將伊得的翅膀完全扯下,然後像是丟垃圾一樣將其隨意往屋子的角落扔去。 讓男人料想不到的是,這個舉動是他此次狩獵做過最愚蠢的選擇。 回過神來時,男人發現自己已經被八雲的蛇身死死纏繞住了,他甚至沒看清對方是何時出手的。黑色蛇鱗劃破他的衣服,肌膚傳來屬於冷血動物的冰涼觸感;但彷彿是對此早有準備,男人微微一笑,開始低聲詠唱起咒文。 「這年頭,魔法師點個物理攻擊已經是基本了。」 一瞬間,幾把利刃猛地從屋內四面八方朝八雲飛來。其實若是普通的刀倒也還好,遠古蛇妖的鱗片之堅硬再怎麼說也不會這麼輕易被切開;只是那些刀子上已經被事先塗滿了劇毒,三兩下便陷近八雲粗壯的蛇身。 八雲痛苦的尖叫著,但除了發出哀號,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即將被刀刃切成好幾段,而罪魁禍首正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欣賞這一切。 結果到頭來,他還是誰也保護不了。自己也好、伊得先生也罷,果然他從頭到尾一點長進也沒有。 在腦中閃過這些思緒後,八雲因過於疼痛陷入昏厥。 也是因此,他並未看見那個始終得意洋洋的男人,額頭被一直在裝死等待時機伊得用魔法貫穿、腦漿與血肉四散飛濺的場面。 08. 八雲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再次睜開雙眼。 視線所及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環境,一樣的天花板、一樣的吊燈,只是四周充斥著血腥味,以及大部分的家具如今殘破到辨認不出原本的形狀。八雲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記憶還停留在與陌生男人打鬥、他陷入昏迷前,但神奇的是,他的身體甚至沒有任何地方感到疼痛。 八雲緩慢地讓自己坐起身。他的雙腳已經恢復成人形,裸露在外、如今只剩幾塊破布覆蓋於上的肌膚說明剛才的一切並不是夢。他滿懷疑惑地左右張望,只見那個差點把自己殺死的男人橫躺在不遠處,但頸部以上是空的,順著鮮血的痕跡一路看去,一顆人頭連同脊髓被釘在了牆上。 八雲被這幅景象嚇得往後一縮,死命忍著才沒吐出來。 「八、八雲⋯⋯」 驀地,一道熟悉卻微弱的聲音從屋子的角落傳來。八雲循聲看去,幾乎是在大腦認知到映入眼簾的身影是誰的同時,起身衝向對方。 「伊得先生!」八雲無法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眼淚更是不受控地不停從眼眶潰堤而出——畢竟,任誰也無法接受自己最珍視的人,渾身殘破不堪地倒在自己面前。 「八雲不要哭啦,沒事了喔,壞人已經被我解決了。」伊得虛弱地笑了一下,本想伸手輕撫八雲的臉頰表示安慰,但他實在是沒有力氣了,只得改了個方法試圖讓對方冷靜下來。「就說精靈法力很高強吧!」 「我、我馬上幫您治療,您等我一下!」但很顯然,伊得自以為幽默的安慰並沒有任何效果。 「等等八雲,」伊得幾乎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喊出這四個字,才成功喚回即將轉身去找藥草的八雲。 「不用忙了,沒有用的。」以僅存的右眼對上八雲焦急的目光,他輕聲說道。 「精靈一旦失去翅膀,就沒辦法生存。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回來。」 「⋯⋯」 「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沒有重大意外的話,精靈可以永生不死嗎?」見八雲沉默不語,伊得索性繼續說下去。「所謂的重大意外有兩個,第一是翅膀被奪走,第二是機靈自願將生命轉讓給他人。」 「而我呢,以上條件都符合。」 伊得的聲音很輕,但八雲卻覺得心臟彷彿被重拳狠狠揍了一下,連同全身上下明明已經被治癒的傷口一起隱隱作痛。 「伊得先生,我、我⋯⋯」溫熱的淚珠自臉頰滾滾而下,八雲雙手緊握,試圖讓聲音不再那麼顫抖;但當他費盡力氣從喉間擠出聲音,他發現自己的嗓子沙啞得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 伊得先生,我沒能好好守護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現在滿身是傷躺在地上的人不是伊得先生,而是我就好了。我真的好沒用,連最喜歡的伊得先生也保護不了。 「八雲剛才很勇敢喔,多虧你拖住那個渾蛋,我才能找到機會把他解決掉。」輕易地看出八雲的思緒,伊得出言安慰道。他本想再繼續說點什麼,但一股血腥味毫無預警湧上喉嚨,他沒忍住咳嗽一聲,深紅鮮血楞是灑上了地板。 啊,看來他剩下的時間也差不多要用完了。 「伊得先生!」八雲手忙腳亂了一陣,把伊得扶起來也不是、讓對方就這麼躺在那裡也不是。掙扎片刻後,他選擇小心翼翼地將伊得抱進懷裡。 伊得的體溫很低,即便靠在身為蛇妖的八雲身上,依舊冰冷得十分不尋常。也不知是否是八雲的錯覺,伊得本就因失血過多顯得蒼白的身影正一點一點變得透明,細細碎碎閃著微微銀光的粉末沾染上八雲的指尖,卻又似乎感覺不到。 他想做些什麼好挽回這一切,但現實便是除了任由伊得的生命在他眼前逐漸流逝,他什麼也改變不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八雲。」伊得示意八雲將耳朵靠向自己,在他耳畔低喃。「精靈是會轉世重生的,還記得那個『永遠』的約定嗎?繼續活下去,然後總有一天找到我。」 「這輩子還不夠,我們約定下輩子,下下輩子吧。」 一滴眼淚自伊得右眼落下,淚珠碰觸到八雲肌膚的同時,伊得的身軀化作銀色粉末,飄散在空氣當中。 八雲失神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地板,指尖輕輕摩娑方才被淚水沾濕的手臂。那裡還殘存著眼淚留下的餘溫,熱辣辣的,彷彿烈焰灼燒一般。 或許,那是他們許下約定的證明吧。 ——𝑬𝑵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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