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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旅途回來後,瑟必樂便自覺身上有些不對勁。

  無人的廳堂讓斜陽映上了光,昏曖曖地自深處開始褪了色,染成一幅老舊的畫卷。碎石路旁的細草任風搖曳,天已黃昏,這本該是他少數獨處的時刻,瑟必樂卻莫名地焦躁難忍,好似原先該有人住的屋子,一下子空了幾戶,冷冷地生了一層薄灰,清也不是、不清也不是,只得任憑心湖內的漣漪空泛,自己卻只能袖手旁觀。

  瑟必樂輕輕嘆了口氣。

  他不該如此。堂堂騎士長,冷血到半個軍團的人不敢和他對上眼,甚至在聽聞他的手段後,便再也無人敢主動向他提出決鬥(當然,除了那個煩死人不償命的傢伙之外)。他不討厭獨處,甚至還樂得輕鬆,這般靜如止水的黃昏本該是他生命中最享受的時刻之一。本該是。

  周圍是再靜不過了,心卻鬧騰不止,尤其是和那傢伙分別以後,原以為耳根子清靜了,終於能閒個一時半刻,卻沒來由地難受。微風輕拂,枝椏隨風擺動沙沙作響,瑟必樂不由得闔上眼眸,想任晚風帶走他的煩躁。

  世界終於靜了下來。

  忽然,他眉頭一皺,手一伸,冷劍出鞘,劍鋒映上了落日餘暉,反光劃過庭園一隅,劍尖筆直地指著檀木門。

  是誰那麼大膽,如此大搖大擺闖進我的地盤?這兒的位置雖距宮殿中心不遠,但樹蔭與城牆遮掩,恰好形成了隱密的屏障,平時鮮少有人踏進,就連主上有命於他,也是派人遠遠地把密件繫在箭上傳遞。此時他卻感受到門外一陣氣息若隱若現,再踏過一處轉角便臨正門。瑟必樂目光如炬,一雙藍眸緊盯著前方,肌肉緊繃。木門遮蔽了餘暉,深深地掩上一抹陰影,他在等待開啟的那一刻,對方只有一人,若來者不善,手裡的劍絕對毫不留情。

  但他靈光一閃,摘下皮革手套,見左手上的印記漾著綠色的光,再細細地探查了對方身上的氣息,忍不住搖了搖頭,收起了劍,緊繃的肌肉也和緩下來。也是,畢竟敢如此招搖地踏進此處的,除了擺明了來挑起爭端的強者,不然就是少根筋的丫頭……

  碰地一聲,木門向一側飛去,在草地上劃下一道拖痕,然後仰面倒下。一個嬌小的身影取代了原先木門的位置,一頭翠綠的少女一面跨過門檻,一面甩了甩手,手上的印記散發著綠光。她困惑地喃喃自語:「奇怪,現在的門怎麼都那麼脆弱……」

  一抬頭,見到瑟必樂佇立在門前,一臉無奈地看著她。

  「惑蓮妲。」

  「啊,瑟必樂,我帶了好東西……你的表情怎麼那麼奇怪?」

  瑟必樂的眼角不禁有點抽搐,「你無緣無故跑到我這來,把我的門撞飛,你覺得我該露出什麼表情?」

  「呃……」惑蓮妲轉頭看了看壽終正寢的木門,又看了看眼前面如槁木的瑟必樂,她咧開嘴角。「這時候,只要笑就可以了。」

  齒若編貝,笑靨如花,可惜仍無法免除彈額頭之刑。

  「我反對暴力……」惑蓮妲摀著額頭,淚眼汪汪地說道。

  這傢伙就是有本事教我頭疼。瑟必樂嘆了口氣,在門邊的石凳坐下,支著手,揉了揉太陽穴。「所以呢,來做什麼?又要練劍?」

  「啊,說到這個,你看我帶了什麼來。」惑蓮妲喜上眉梢,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從背包中神秘兮兮地掏出一盒東西,賊賊地瞇細雙眼,嘴角上揚,一副禍頭子似的神情。

  「那什麼?」一個人竟然能在一瞬間變換那麼多種情緒,瑟必樂側著頭瞧她,心中不由得好笑。

  「將將!」惑蓮妲興奮地晃了晃手中的盒子,封面有張藍色的幼童臉龐,雙眼內是漆黑的窟窿,朝你直勾勾地望著。「這部可經典了,找這部可花了我好大力氣。你看這裡的廣告詞……『影史上最恐怖之作』,包準嚇得你魂飛魄散。怎麼樣,是不是很心動啊?」

  「沒興趣。」

  語畢,瑟必樂逕自朝著屋內走去,才剛踏幾步,右手手腕卻被惑蓮妲手掌扣住,掌心溫熱,讓他不自覺地停住腳步。

  「你是不是怕了?」惑蓮妲抬著頭,滿臉笑意地盯著他瞧。

  「沒有。」

  「原來咱們堂堂騎士長,竟然會怕鬼啊?」

  「怎麼可能。」瑟必樂斜睨著惑蓮妲,鼻尖輕哼了一聲。

  「那就陪我一起看。」

  瑟必樂頭一撇,「不要。」雖口中拒絕,雙腳倒是沒有繼續朝內前進。

  眼見對方好像沒有完全拒絕的意思,惑蓮妲不由得有些得寸進尺,乾脆原地坐下,雙手橫在胸前,嘴嘟的老高,佯作發脾氣的樣子,「你不陪我看,我今天就待在這兒步走了。」

  「那你自便吧,我可不在乎。」瑟必樂回頭望了一眼,隨即向內走去。

  就你這小計謀,我還著了你的道不成?他不禁暗自好笑,想著對方必定很快就會屈服,這次是鐵了心腸絕不心軟了,就看她還能怎麼辦。又走了幾步,卻聽不見背後半點聲響,換作平時,一下便纏上來東嚷西嚷的,怎麼今次這麼安靜?瑟必樂不由得覺得奇怪,又走了幾步,隨著每一步,心中便又焦躁幾分,只等著自己被那滾燙的手心攔住,背後卻仍靜默不已。

  他最終停下腳步,嘆了口氣後回眸一望。夕陽已經幾乎要沉到水平線了,只餘下最終淡淡的金光,灑落在惑蓮妲一頭綠髮上,若細草染上晨曦的微光。睫毛輕顫,一雙翠綠色的眸子映著晚霞,好似要沁出水來,可憐巴巴地盯著他瞧。

  「……怎麼?」瑟必樂有些尷尬地問道。

  惑蓮妲低下頭,不發一語。

  瑟必樂心中有些慌,回頭過去想扶起惑蓮妲,卻又不敢隨意伸手碰她,只好假裝輕描淡寫地說句:「你怎麼了?」見她沒回應,只好蹲坐下來,「惑蓮妲,我不是有意的……」

  「……你就真的捨得我一個人?」惑蓮妲呢喃,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頭低低的面朝地,看不見神情。

  瑟必樂更慌,甚至有些手足無措,「我剛剛只是一時口快……好啦,陪你看就是了,別這樣……」

  「……真的?」惑蓮妲微微抬頭,鼻子輕輕抽了兩下。

  「真的。」

  惑蓮妲突然躍起,勾住瑟必樂的手臂,面頰潮紅,滿載興奮之情,剛剛的傷心難過全然不見蹤影,「耶!那我們進去吧!」

  除了愣在原地無言以對,他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你剛剛不是……?」

  「嗯?」惑蓮妲俏皮地眨了眨眼,「是你答應的喔,不許反悔。」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房中的燈光由窗間透出,瑟必樂被手舞足蹈的少女拖拉著向屋前行。一面向前走,他一面揉著額角,一面深深地嘆了口氣,突然很能理解一物剋一物的道理。

  我真的拿這傢伙沒辦法。

※  

  當他們並肩坐在那張老舊牛皮沙發上,一齊盯著電視裡的鬼哭神號,瑟必樂渾身僵硬,動也不敢動半下。倒也不是真怕了鬼片,劇中那些忽然跳出的凶神惡煞,哪一個比得上他親身的經歷來得駭人血腥?倒是他身旁這位小姐,平日囂張跋扈的樣子,鬼片才剛演不久,就被嚇得僅巴著他的手臂不放,害他只能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全然不知該如何反應。

  螢幕中的光映在惑蓮妲的髮上,瞳中映上一輪光圈,她時而瞪大雙眼,時而側開臉,將眼睛瞇細,用手遮掩。淡綠到幾乎透明的髮尾搔刮著瑟必樂的面頰,有些作癢,又帶點她慣用洗髮乳的味道,漫入鼻腔,讓他不禁頭暈目眩。

  更要命的是,每當她受驚嚇,把身子側向他,朱唇微張,吐息如蘭,近到瑟必樂都能感覺得到,使他不由得也僵起身子,隨著她每一次劇震,心裡又更焦躁些,比起上戰場更教人吃不消。

  在某次惑蓮妲嚇到整個身子貼上來時,他終於受不了了。

  「惑蓮妲。」

  惑蓮妲轉向他,面頰潮紅,近到鼻尖差點碰上。「怎麼了?」

  「你是故意的吧!」

  「什麼意思?」惑蓮妲歪了歪頭。

  瑟必樂盯著她瞧,過了幾秒又嘆了口氣,「……沒什麼。」

  「哦,你害怕了嗎?」惑蓮妲強作鎮定,眨了眨眼,拍了拍肩膀,「如果怕的話,姊姊的肩膀借你靠一下倒是無妨。」

  這是一個被嚇到不知所措的人說的話嗎?瑟必樂感覺自己額角青筋快綻裂了。「你身旁這麼多妖魔鬼怪,怎麼看個鬼片就能把你嚇成這樣?」

  「我哪有?」惑蓮妲噘起嘴,「再說這是兩碼子事嘛。」

  「哪裡不同?」

  「呃……」惑蓮妲尷尬地笑了笑,「裡面的鬼比較沒有人情味?」

  畢竟是鬼嘛,啊哈哈哈──雖然瑟必樂很想像這樣樂觀地回應,但他此時此刻只覺得特別疲倦,很想在旁邊這位小姐的太陽穴上用拳頭狠狠地擰兩下。

  終於等到鬼片演完,他已疲憊不堪,原來看電影是如此累人的事情,尤其對心臟的傷害特別大。「好了,可以走了吧?」

  「等等啦……」惑蓮妲強顏歡笑道。

  「又怎麼了?」

  她吐了吐舌頭。「腿麻了。」

  瑟必樂嘆了口氣,「那我先走了,你慢慢坐吧。」

  語畢,他整了整被惑蓮妲揉亂的衣角,站起身子,手臂卻被一隻手牢牢地扣住,他第一次知道人的指尖是如此滾燙。

  「你捨得丟下美少女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嗎?」

  來這套?同樣的套路我可不會再上第二次當,他狠心下來硬是扳開惑蓮妲的手指,頭也不回地準備回房,卻聽見惑蓮妲小聲地說了句,「拜託嘛……」

  一回頭,見惑蓮妲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緊咬著下唇,身子仍顫抖不已,輕揉著被扳開的指尖,身子陷縮在沙發裡,一頭綠髮披散,好似一隻被拋下的幼獸,哪兒也去不了,只得畏畏縮縮地盯著地面瞧。

  瑟必樂心一狠,又走了幾步,終於受不了,雙手一擺,莫可奈何地坐回原位。聽到惑蓮妲安心地呼出一口氣,他嘆了口氣,「這樣你滿意了?」

  「嗯。」惑蓮妲輕輕點了點頭,緊抓住瑟必樂的衣袖,沒有再多說什麼。

※  

  有時候記憶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造訪,緩緩地浮出水面,如蓮綻開。在瑟必樂幽深晦暗的記憶裡頭,一個畫面在他腦海中出現無數次:他站在艾斯克特那高聳入雲的城牆上,俯瞰被白雪覆蓋的大地,幾乎使他有些暈眩,而不遠處,另一個綠髮的少女也正在向下望著,她的神情平靜,看起來無憂無慮,就只是純粹的欣賞著。

  少女發現他的注視,歪著頭笑了笑,向他揮手。

  在他有記憶以來,人們注視他的神情,除了敬畏與恐懼兼含的表情,再不然便是痛恨的斜眼瞪視。有些城府深的人會面無表情地看他,就連主上對他笑時也不帶有全然的信任。但惑蓮妲……怎麼說,或許是她直腦筋想得不多,又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共生契約,使她不必擔憂瑟必樂會傷害她。

  但除了性命以外,傷害的方式還有很多種,瑟必樂的眼神不禁黯淡下來,他知曉太多使人絕望的方式,也曾親眼看見在逼問的痛苦中拋家棄子,屈招一切的可悲靈魂。他不希望她經歷這些。

  但他沒有說出口的是,當惑蓮妲站在城牆上,僅僅是臨著風,對著他微笑,髮絲在空中搖曳,他便感受到從前未有過的寧靜。

  夜已深了,他們沒有說多餘的話,就只是安靜地並肩坐在沙發上回想事情。惑蓮妲連電視都沒有關,也許是心裡還有懼怕,半刻不敢離開瑟必樂身旁,就這麼貼著他的手臂睡著了。

  瑟必樂側過臉去瞧她,這傢伙鬧騰了一整晚,還能睡得如此香甜,真服了她。他不禁微笑,把惑蓮妲的頭拉靠向自己的肩膀,聽到她輕輕呻吟了一聲,並沒有醒來之意,他也輕輕地閉上深藍色的雙眸。

  此時此刻,他的內心中已沒有任何焦躁,就這麼靜靜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