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溫迪戈】◈第二章


  這就像一種開戰的訊號。

  神情凝重,男子彎身捻起遺落地面的灰髮,不似人類的粗糙質感磨過指腹,他似乎確定了什麼,鬆手任其隨風而逝,旋即施力關上了寒氣灌湧的大門。

  或許,這是長義第一次看見大般若斂起笑意的模樣,略為上勾的眉眼襯著抿得筆直的薄唇,看起來竟充溢著肅殺的威迫感。

  「……」寒顫細細地騷竄過肌膚底層,長義本能地後退一步,本欲出口的詢問生生卡在嗓眼,他不甘心地握緊扶手,縱然難以置信,但還是必須承認自己被鎮壓於男人的氣魄之下——平時好脾氣的人爆發起來會相當可怕,此刻他算是見識到了。

  『喀噠』一響,在收刀入鞘後,大般若才恢復以往親和的樣態,見青年依舊神情警戒,他安撫地笑了笑,然而卻使致歉的語句聽來毫無誠意可言:「哎呀,嚇到你了嗎?抱歉啊,長義。」

  他才沒有被嚇到。

  不打算糾結在無關緊要的澄清上,長義冷聲質問道:「那是什麼東西?」

  「我會解釋的,在此之前,先做出門的準備吧。」憂慮展現於鎖緊的眉間,大般若沉重地瞧向下起小雪的窗外,「……我們去鎮上看一看。」

  鄰近深林的小鎮,流傳著古老而恐怖的傳說。

  ——凜冬的惡魔,『溫迪戈』。

  那本是遙海一端的人種所述說的怪物,卻被航海的熱潮帶進英格蘭沿岸,恐怖就此扎植人心。

  韁繩勒緩了駿馬的速度,直至奔抵平地的田野,止歇的馬蹄才煞起幾抹雪塵,男人嘉獎地撫過馬兒的脖頸,踩穩其中一側腳蹬,俐落地翻下鞍座。

  俊美的面龐浮現引人心安的淺笑,大般若體貼地將雙手伸向後方的乘客:「下來吧,我會接好你的。」

  在沒有蹬帶的情況下,離開高挑的馬身是相當危險的事,長義顯然也清楚這點,他默然接受了對方的扶助,手掌因為施力而交握得緊實,幾乎算是被男人半抱下來,不料鞋底才剛踏上雪地,他便一把被按進厚茸大衣之中:「……!」

  穩重的模樣維持不到三秒,擋完一路冷風的大般若縮著肩頸,情不自禁地摟緊了僵硬的青年:「啊——長義好溫暖……」

  臉頰貼上衣料沾黏的雪屑,長義差點被凍到說不出話來,他本想掙脫懷抱,卻發覺對方正打著顫,只好勉為其難地隱忍下來:「……是你體溫太低了。」

  還未回溫完畢,喧鬧與呼喚的聲音便遠遠傳來,駝著背脊的男人霎時筆挺站姿,迅速地整理過自身儀容,並在來人接近前從容地回過身,風度翩翩地問候道:「午安,美麗的女士們。」

  「長光先生!」久違地見到山上的貴族,幾名中年婦人提著裙襬匆匆趕來,籠罩著憂鬱的面龐透出些許喜色,然而眉眼很快又浮現焦慮,她們嘰哩呱啦地繞在男人身旁,慌亂地講述著什麼。

  「那個怪物又出現了,今早老文斯頓的屍體在田野裡被找到,太糟了……被那東西吃得……」

  「看吧,我就說冬天過太久會出事情,我早就說過了,妳們沒有一個信我。」

  「我老公說那東西早在前天就吃了我家的鵝!」

  「我的老天,太太,那分明是妳丈夫抓去吃的。」

  專注地辨析著婦人們的七嘴八舌,長義勉強聽懂了部分,然而大半都混亂在急促而簡略的口語間,他實在很難理解全部。

  似乎注意到青年的困擾,大般若溫聲勸她們冷靜下來,並自然地放緩語調,引導婦人們慢下說話的速度:「這件事情鎮長先生知道了嗎?」

  「他知道了,而且他還通報給……」

  響亮的嘶鳴聲突兀地擾入談話,他們回頭望去,只見幾名衣裝精緻的騎兵飛快地策馬而來,甚至沒緩下速度,直衝至近處才囂肆地勒高馬蹄,傲慢地瞪向被婦人包圍的男子:「領主大人已經知道『溫迪戈』的事情了,不用你來湊熱鬧,黃種猴子。」

  見騎兵們哄然大笑,農婦們登時群情激憤:「你們以為這先生是誰,真是……」

  「——『知道』跟『處理』是兩回事,這種消息就連小孩都能聽懂,」磁性特殊的清冷聲調筆直地摜入嘈雜之間,長義嘲諷地笑彎眉眼,手背虛掩唇前,卻遮不了憐憫的嗤笑,「呵,如果你們領主是個嬰兒的話,我再姑且為他鼓個掌如何?」

  不知道該誇讚青年優秀的英語口說,還是感嘆他學壞的速度,大般若失笑地看著臉色青白的騎兵們,適時地插話圓場道:「辛苦你們了,如果有我能夠協助的地方,還請儘量開口。」

  狠狠地瞪了笑容虛偽的青年一眼,騎兵們低聲協商幾句,暫時放下了偏見,不客氣地向男人提出要求:「『溫迪戈』的身分,你能查出來嗎?」

  沉吟片刻,大般若儼然已經有了頭緒:「嗯……先從老文斯頓家開始吧。」

  『溫迪戈』,是一種受到飢餓詛咒所擾的暴食惡魔,存在極其罕見,只會甦醒在凜冽的長冬。

  牠們喜愛寄生在人類身上,令其吃食同族的血肉——尤其是寄附者的親人與關係者。

  或許是人類的情感共鳴了食慾、使得至親之人成為無上美餐;又或許是因為寄附者的記憶,更方便牠們找到食物。沒有人確定原因為何,只知道那些被溫迪戈附身的人類,親朋好友皆沒能苟存。

  「這也是為什麼我懷疑受害者家的原因。」解釋告一段落,牽行馬匹的大般若忽然將手掌捂在唇側,似乎想悄然說些什麼:「對了,長義,剛才的事情……」

  以為對方要向他道謝,長義便配合地湊上耳朵,不料大般若竟憋著笑意,顫抖地確認道:「你是不是、刻意挑了不太需要捲舌的詞彙啊?」

  「閉嘴,滾開。」伸手推開男人的笑臉,青年煩躁地加快步伐,想到那人此刻可能還在偷笑,他不禁憤然輾重了鞋底的力道。

  雖然大般若的懷疑有理可循,然而據婦人們所說,繼五年前妻女染病逝世後,老文斯頓便孤僻而怪拗,從不讓其他鄰居接近自己。照理來說,他應當沒有任何牽絆才是。

  抵達了老舊的屋宅,騎兵們粗暴地破開門扉,一股積悶已久的霉味頃時撲鼻而來,糟糕的生活習慣呈現於混亂的室內,碗盤內的食物殘渣不知道擺了多久,甚至滋養著蚊蟲。

  排斥地擰起眉間,他們頷首示意大般若先行開路,卻在他進屋的瞬間,攔下了正要跟上去的青年。

  「識相點,小子,去圍欄外面跟那些老女人待著。」說著,其中一名騎兵便伸手要抓長義的肩頭,還未觸及之前,另一隻手先行牽制了他的舉動,並且略嫌粗魯地拉離開來。

  「——別碰他。」眸光深沉,大般若依舊保持著俊雅的微笑,語氣卻強硬得不容分說,「他得跟我進去。」

  被氣勢震懾得措手不及,騎兵們眼睜睜地目送兩人踏入髒亂的室內後,才後知後覺地醒過神來,惱羞地跟了進去。

  謹慎地繞過破碎的酒瓶和看似污濁的區塊,長義複雜地看向前方男人的背影,抿唇不語。雖然不算特別意外,但他沒有想到大般若會護他到這種程度。

  窗戶被木板封死,昏暗的屋內連一絲微光都極難透進,他們點燃了放置於桌面的油燈,從搖曳的燈火來看,室內依舊存在著冷風的流動。來回巡視一會兒,大般若終於找出溢漏最多寒氣的房門,毫不遲疑地踹卸了門鎖。

  ……傳言說,老人在傳染病中喪失了妻女,自那之後便不再與人交流。

  『吱呀』一聲,隨著木門的開敞,通往地下的入口登時映入眼簾,與上層不同,下方的空間明顯更為光亮。

  ——在這種資訊不流通的年代,什麼事情都很難下定論。

  「看來,被我猜對了呢。」捻起眼熟的灰白毛髮,大般若沉重地掃望過狼藉的地下室。

  扭曲變形的通風窗口飄落了細雪,長滿白蛆的飯碗翻倒在地,髒亂的床鋪被撕裂出棉絮,整間房室的用具皆佈滿猙獰的爪痕,僅剩幾件款式年輕的女性衣裙完好地掛在牆面,勉強還能看出曾經的生活氣息。

  他們都猜得出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不願成為戳穿現實的揭發者。

  老文斯頓的女兒極可能沒有死,在地下室裡被囚禁了五年之久,最後受溫迪戈蠱惑,獵殺了束縛自由的父親,徹底淪為暴食的怪物。

  獲取到身分的解答,騎兵們毫無感激之情,反而凶狠地將兩人趕出了地下室。

  

  「這裡沒你們的事了,滾出去!」

  

  他們的沉默一路維持到踏進家門。

  點燃爐火,大般若仔細地調整過木柴的位置,確保火苗已經開始吞噬燃料後,又多補了幾塊新柴進去,好讓室內趕緊暖和起來。

  漠然望著窗外,長義似乎還沉浸於方才的經過中,冰冷的藍眸所歷過的醜惡太過繁複,他早已沉澱了對於人性的瞭然,卻還是沒能捨去失望與嫌惡。

  隨便從架上取出一本書,男人主動劃破了靜默:「閒著也是閒著,來加強一下你的捲舌音吧,長義。」

  眼睫若有似無地輕顫了一下,長義置若罔聞的撇過頭去,顯然還記恨著大般若調侃他的事情。

  可惜,大般若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吸引了青年的注意力。

  「嗯……讓我看看要用哪個詞才好……」逕自翻開書頁,男人坐向一旁的皮椅,喃喃唸過書本的內容:「『王位覬覦者.莫德雷德,率領叛軍攻打豐饒的卡美洛』——就這個吧,來唸一遍『王位覬覦者(The Pretender)』。」

  上進的精神勝過了矜持,青年不甘願地抿唇片刻,聽話地隨對方重複了一次單詞。

  確實,捲舌音是學習上最令長義困擾的一環,對習慣日語的他來說,這是相當陌生的概念,以至於每當遇上字尾饒口的字彙時,總會唸得特別彆扭。

  他當然聽得出大般若的唸法與自己有極大的差異,然而就是發不出對方那般優美的語調。

  為了教導,揚挫有致的音節已被特意放緩,聽起來就像詩歌的開頭句,於單詞收尾時緩慢地勾起悅耳的音律。

  「再來一次,『Pre-ten-der』。」姣好的唇形張闔起不一的弧度,大般若重新示範起捲舌的發音,並貼心地拆開了單字的音節,「前音和尾音都要把舌頭往內捲,一個一個慢慢來吧。」

  將手虛掩在唇前,長義試圖構想出捲舌的感覺,然而當發音之時,還是會慣性地讓舌頭平躺回去,他蹙起眉間,明明已經學了兩個月,卻連口說的基礎都掌握不好,何嘗不令他感到懊惱?

  看得出青年的挫折,大般若沉吟了片刻,忽然抽開手套,從椅座上站起身:「長義,張嘴一下。」

  思緒仍在發音上運轉,長義沒有多想地依言照辦,未料下一刻修長的手指便探入口腔,呼吸一窒,他反射性地抵緊舌頭,卻被指尖略嫌強硬地挑抬起來:「……!」

  終於反應了過來,青年抗議地抓緊男人的手腕,意欲從現下的局面脫身而出,卻被對方牽制住後腦,冰涼的指感直沒入髮內,刺激得長義肩頸微顫,他被迫仰起咽喉,難受地瞇細雙眼,暈起霧氣的藍瞳幾乎要淌出淚來。

  絲毫不受反抗干擾,大般若的力氣大得驚人,他垂著眼簾,以拇指撐開青年的唇角,誘導性地讓長義發出聲音:「再說一次試試看,『er』。」

  「……哈……」知道對方不會在照做之前放過自己,長義不情願地調穩吐息,艱難地擠出近似的發音:「呃……」

  滿意地抽出已然濕濡的手指,大般若點頭誇讚道:「這就對了!記住這個發——唔!」鬆手的瞬間,腹部就被送了一記直拳,男人立時吃痛地弓腰後退,不穩地坐回皮椅上。

  許是因為氣憤,長義的面頰燥起薄紅,他似有感應地半摀住臉,咬牙切齒地警告道:「再有下次、就斬了你。」

  「嘛、嘛,冷靜一點……對了,」捂著仍在抽痛的部位,大般若勉力站起身,「教你一樣東西。」

  趁著天色暗下來之前,他們又來到了戶外。

  精緻的托身彎曲著優美的弧度,鏤有簡單花紋的短槍寧靜地陳躺於木盒之中,保存得宜的外身未顯鏽痕,只差裝入鉛彈,它便能重新甦醒。

  「這是『燧發槍』。」將其從中取出,男子檢查過打火石的情況後,駕輕就熟地裝填起彈藥,「看過別人怎麼拿槍嗎?長義。」

  「沒有。」揣測不出對方帶自己看這個物件的理由,青年老實回答,隨即便被交託了槍枝,他頓感莫名地提醒道:「我說了沒有吧。」

  「我會教你。」站到長義身後,大般若將手環向前,指間在調整的過程中交錯在一塊,他協助著他做出正確的握槍姿勢,並彎身在青年耳邊指示道:「雙手握好,把手臂打直,不要讓身體離槍太近了。」

  說完,大般若便移開了指導的手,示意著讓長義看好槍身上方的準心。

  不遠處的小桌上已經擺設了一塊直立的乾柴,只待子彈將其射倒。

  「……這到底是在做什麼……」以不悅遮掩著心底的緊張,長義蹙起眉頭,僵硬地擺好射擊姿勢後,放緩了呼吸。

  「瞄準就位後,再扣扳機。」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緊繃,大般若按捺住幫忙的念頭,刻意加重了要求的語氣:「不要猶豫開槍的時機!長義。」

  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前方,青年咬牙扣動了扳機,超乎想像的後座力反饋手心,伴隨響亮的槍響和打火的碎花,他不穩地退後一步,立刻被後方人扶穩了身姿:「唔!」

  火煙裊裊飄散,見木柴應聲而倒,長義訝然瞪大雙眼,壓力於瞬間釋放開來,還未緩過心神,頭頂便覆上了溫暖的掌心。

  「做得好,這把槍就交給你了!」從來不吝於讚美,大般若高興地揉亂了青年的頭髮,直到對方拍開他的手後,率性的笑容才沉穩下來,聲音亦變得柔緩而慎重:「之後我可能沒辦法這麼常在家,你可要好好保護自己啊。」

  貪生怕死的領主不會讓騎兵隊離開自己太久,沒幾天一定會強行徵召成年男丁自組巡邏隊伍——當然不可能漏放作為眼中釘的他。

  即便不過問原因,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垂下持槍的手,長義不坦率地背過身去:「不用你擔心。」

  大般若長光對他越好,他就越無所適從。起初還能以懷疑帶過,但是相處得久了,他越發無法質疑這份好意的純粹。

  幫助一個血緣淡薄、甚至未曾見過面的遠親,到底有何意義?

  「……你當初為什麼要收留我?」釐清不了混亂的心緒,長義低聲問道。他垂著腦袋,沒敢面向後方的男子,只怕此刻自己的表情複雜得太過失態。

  「啊哈哈!真是可愛的問題啊,長義,就像小孩問父母為什麼要結婚一樣。」習慣性地以調侃帶過,大般若清晰地聽見裝填彈藥的聲響,他連忙改口澄清道:「等等,原因是什麼我當然不記得了,你不能這樣考驗一個快三十歲的大叔記憶力啊!」

  問題得不到解答,長義忍不住嘲諷道:「兩個月就忘記,你這是失智了吧。」

  「不,這是很正常的好嗎!你能不能把子彈倒出來我們再說話……」

     

  『Pretender』的意思,並不只有一種。

  

  妄求者、覬覦王位者——以及,偽裝者。

  ……收留長義的原因,若是可以,他只想隱瞞到己身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