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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他服氣嗎?那自然是不服的,但是要儘快脫離這種狀況,最快的方法只有一個—— 「是的警部大人。」Azul托了托眼鏡,畢恭畢敬地說:「方才已經準備好了資料,現在正要去處理今早那宗普通傷人案。」 警部幾乎懶得抬眼:「還不快去。」 和上級打好關係,完美地解決每一項任務,儘可能地找機會表現自己,這才是能得到舉薦機會的方法。 這不,剛離開辦公室兩步,Azul已經聽見其他前輩在偷偷議論。 「這次的新人,態度也太積極了吧?感覺很有野心吶。」 「他在警校好像也是優等生來着?」 「⋯⋯」 一切正如他的計劃般進行。我們的新人刑警Azul,頭腦正冷靜而熾熱地想着下一步如何給自己製造機會,抱着熊熊燃燒的上進之心與那份厚厚的文件夾之時,眼前出現的某個人突然遮蔽了他半邊視野。 「請問是來辦理保釋程序的人嗎?」Azul問。 眼前這個男人西裝革履,重點是高得離譜,Azul暗忖,他該有一米九吧?這身高,感覺買西裝都要比別人花多一成價錢。 「是的,我來保釋Floyd Leech。兄弟總是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男人談吐優雅,微微鞠躬,卻因為身高而讓對方仍感到某種莫名的氣壓。 Azul翻起手上的資料。裏面有一份檔案的大頭照和眼前男人幾乎一模一樣⋯⋯是雙子啊。而且還是異色瞳。他就像每個正常人會做的那樣,對特徵強烈的人略為顯出多一分關心,因而對這份資料多看了兩眼。 「警察先生?」對方微笑着,委婉地提醒他。 「⋯⋯Jade Leech先生,對吧?」Azul回過神的前一秒,視線突然被某個字眼抓住。他掩飾着自己的不自然,輕咳一聲:「請稍等片刻,還要您和Floyd Leech先生回答一些問題。您先到等候室坐坐如何?」 「請問這是為甚麼呢?以往並不需要這樣的。」 正要轉身的Azul像是沒想到對方會提出疑問,硬生生停住腳步回頭:「⋯⋯您的兄弟也是傷人案的慣犯了。」 他很快就想到了說辭,重新站好,彈了彈手上的資料夾,甚至有些理直氣壯:「『暴力傾向』。再這樣下去,遲早有天要留下案底,所以需要和家屬溝通一下。」 Azul本能地從那個體格差上感受到了壓力,但是對方分明只是掛着善解人意的笑容,溫潤地回答道「好的,我理解了」。 ———— 領着Floyd去等候室的時候連Azul都有些放不開來,躡手躡腳得好像幹壞事差點進牢子的是他自己。雖說他的確會耍點小手段,例如請前輩吃飯,套近乎,詢問一下對方的「煩惱」之類⋯⋯都是小事罷了,不會害他提心吊膽的。 看守處的前輩跟他說過,要對這個叫Floyd Leech的人加倍注意,萬分注意,其語氣之殷切,幾乎讓Azul懷疑他描述的是動物園裏最兇狠的獅子。開門鎖的人那手顫顫巍巍得好似連上廁所都扶不好的老頭,其後離開的速度卻堪比最健壯的小伙子,就是腳有點發軟,好幾個踉蹌。 這麼一個瘟神跟在Azul後面,卻是安分得出奇,頂多對着背後笑瞇瞇的,還給一路上的人打招呼。那自然是沒人管他,但是他心情也還是不錯,見到Jade的時候更是近乎撒嬌般地喊了對方名字,那聲音嗲得Azul渾身不自在。 「那麼,警察先生有甚麼事要詢問嗎?」Jade微笑着先開了口。 Azul坐了下來,開門見山:「關於前幾日發生的謀殺案,警方認為,兇手或許是個有暴力傾向的,身材高大的男性。」 「啊,我記得。」Jade一副在回想的樣子:「好像說現場被破壞得不成樣子,而且還是左撇子所為的。」 Azul挑眉。他本以為對方會聯想到那幾宗連環殺人案去,那才是正常人的反應吧?畢竟新聞都一直在說了。 「真是不巧,我家兄弟的確符合上述特徵呢。請問警察先生是在懷疑Floyd嗎?」 被說中想法沒甚麼。令Azul暗暗感到棘手的是,這個叫Jade的男人,臉上一直都是那個無懈可擊的紳士笑容。 Azul相當擅長觀察他人的表情,這樣他才能在普通的談話中,發現是哪個關鍵字讓對方露出了一絲異樣。 但是這個人,如果不是早有防備之心,就是有着隱藏自己內心的習慣。Azul若無其事地接下了對方的話:「那麼,請問Floyd Leech先生那天在做甚麼?」 「我?」Floyd指着自己鼻子,眨了眨眼:「那天晚上我在家哦,在等新鞋的快遞♪」 「『晚上』⋯⋯是嗎。」Azul稍微加重了語氣。犯案時間的確是在晚上,但他可不記得自己有提及過這一點。他的心跳有些快了,用深呼吸消去自己開始興奮的氣息。「兩位知道得相當詳細呢。」 Jade笑吟吟地補充:「快遞公司的員工能證明這一點。Floyd是沒辦法那麼快從犯案現場回到家的,也就是說,他有不在場證明——我聽Floyd說,警方不是已經確認過了嗎?」 「警方」。Azul一聽這個詞,就知道意識到自己鬧了個笑話。 他們知道得如此詳細,不是破綻,而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其他警察早就找過人了!暴力傾向、高大身材、左撇子,如此明顯的特徵能被他掃兩眼資料就發現,其他警察自然不會笨到漏掉。倒不如說,假如這都發現不了,Azul會對自己身處的警察部門感到非常失望。 光想着大案子的線索可能就在眼前,是自己有些沈不住氣了。 「⋯⋯看來是我有些誤會。」Azul喝了一口茶。「但是,假如我是兇手,又有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兄弟,要製造不在場證明實在輕而易舉。」 Floyd似乎被這句話勾起了興趣。沒有警察會把自己比作罪犯,然後說得如此自然的。 他歪着頭打量這個警察:髮型,有點特別;灰頭髮,沒甚麼特別,無趣;方框眼鏡,也沒甚麼特別,還有點老氣,或者說不似二十歲出頭的人會有的感覺。嘴邊還有顆痣,嗯,那真是完全無所謂的東西。 看完了外表,他仔細嗅了嗅,想看看這人有沒有噴古龍水,順帶猜一下品牌,卻稍微瞪大了眼睛:這個味道。這就相當特別了。 不過Azul並沒有注意到Floyd的小動作。他全副心神,幾乎都被Jade的眼睛吸引了去,好似那隻被瀏海遮去一半的淺色瞳孔有魔力一樣。對方稍微側着頭,Azul分不清是因為自己直直這樣看對方,還是Jade本來就用這種奇異的眼神看着他。 Jade的眼裏,忽然閃爍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光芒,彷彿是在漆黑深海中陡然出現的一丁點光,沒有照亮任何事物,只是突兀地出現在那裏,理應不帶攻擊性,卻已經破壞了一切的平衡,而讓人生出不安。 「是嗎。」Jade也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時幾乎沒有發出聲響:「不過我也有不在場證明。那天我一直在公司工作,大樓的監控應該也足以證明才是。」 那是怎樣的變化,對應甚麼關鍵詞而作出的變化,Azul閃了神,竟然錯過了這個絕佳的時機。他此刻也暗暗懊悔,待他從一瞬間的心悸中恢復過來,Floyd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用腳踢了一下桌子。 「喂,可以放我們走了吧?還有要問的嗎?」 「⋯⋯沒有了。多謝你們協助調查。」 「這是我們應該的。」Jade的回應儼然如一個良好市民。他停頓了一下,笑容還是那麼標準而無懈可擊:「再說了,假如我兄弟被誤以為是甚麼殺人犯而入獄⋯⋯那會很困擾的。」 Azul很肯定自己抓到了些東西,但是他死活想不起來。想着自己今天大概是狀態不佳,他勉強維持着笑容送客,整理文件的時候卻已經弄了半分鐘都沒能把紙張疊整齊。 直到他聽見,Floyd的身影將要消失在拐角處時,說了一句話,很小聲,但是他聽見了:「Jade~那隻小章魚,還在看我們誒。」 Azul愣了半秒,對方人影都沒了,他才猶如觸電一般,抽出那張Floyd Leech的個人檔案,紙張邊緣差點劃破他的手。 種族:人類。 不可能,人類絕不可能看得出他是章魚。 Azul不曾厭惡自己身為人魚的事實。雖然章魚之身的確給他帶來不少麻煩,人魚的天資不足也讓他練習空中摩托的時候嘗了好些苦頭,但是他一直相信這會給他帶來益處,就像八隻手腳助他博覽群書,能口吐墨水幫他節省了許多時間一樣。 人魚當上陸地的警察,據Azul Ashengrotto所知,他自己就是第一個。難怪他剛剛會聯想到深海,那絕不是自己想像力過於豐富,而是他感覺到對方有那種氣息。 只有人魚才能發現對方是人魚。而且對方還能精確辨認出,自己是「章魚」的味道。 是了,這是唯有他才能掌握到的線索,是人魚之身獨有的優勢,千載難逢的表現機會。檔案顯示Floyd是人類,大概連Jade也是如此,那必定是做過了手腳—— Azul又找出地圖攤開。從犯案現場到Leech家附近,有一條河。 「是啊。」Jade應了Floyd一聲,右手握起拳頭放在嘴邊,若有所思,淺色眼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Floyd能感覺到Jade的心跳聲。他瞇起眼睛。 他們可能有些興奮。 ———— 繁華的大都市,車道上絡繹不絕,陌生的行人如同最親熱的情侶那樣貼在一起。在擁擠的人潮中有人如魚得水,靈活地穿梭在各種最狹窄的縫隙中,所謂的夾縫中求生存,便是如此。 「叮鈴鈴——鈴鈴⋯⋯」 「嘖。」Ruggie暗自啐了一口,見目標已經被電話鈴聲引起注意,正要往這邊轉頭,他匆匆又有些戀戀不捨地,把剛摸到邊的大皮夾放了回去。 「喂,誰啊?」他快步走開,側頭夾着手機,那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了。然而這空檔他的手上也不忘挑了個毫無防備的目標,順來一隻小巧的女士錢包。嗯,這錢包大概比裏面的料還值錢。賣了吧。 「Ruggie先生,我們很久不見了。」 「Azul!?」Ruggie連忙把戰利品藏進大衣內側,壓低帽子,一手抓着電話,另一手掩住下半臉:「突然打電話來幹嘛?」 「打擾你做『大事』了?」電話那端的Azul聽起來在笑。 「別嘲笑我了,我可不是你們這種精英。」Ruggie四處張望,鑽到了一條小巷口去歇歇腳。他站穩了,眼珠子一轉,很明白Azul找他當然不是為了敘舊,再說他們也無舊可敘:「先說報酬。」 「不愧是Ruggie先生,說起話來真省事。三天食宿費。」 「嗯⋯⋯」Ruggie嚥了口唾液。「任務呢?」 「幫我跟蹤兩個人,我要他們生活上的所有情報,多瑣碎的都要。還有——」 Ruggie皺了一下眉頭,開始盯着自己搓手指:「啊那個,刑警先生,那兩個人多半是甚麼大罪犯吧?高危工作欸?」 「五天食宿費。」 「嗯~不知道呢⋯⋯最近收穫還不錯,手頭沒那麼緊了呢⋯⋯」 「⋯⋯一星期。」那端傳來Azul有些咬牙切齒的聲音:「食物可以外帶。」 「成交!!」 Azul聽到這句終於鬆了口氣。還好,以Ruggie的性格,大概也不會要求甚麼高級酒店的住宿,倒不是真的破費那麼多。但畢竟本來只預算了五天,還是有些不甘心⋯⋯而且,他要求的事還沒說完。 「我記得Ruggie先生和『海邊的人』交情不錯?」 Ruggie聞言像是尾巴被揪了一下那樣,差點沒跳起來。等他定一定神冷靜下來,無奈地乾笑了幾下,才低聲道:「說甚麼『海邊的人』⋯⋯真會選字眼。走私而已,我已經沒幹很久了。」 「那個集團雖然被重創過,但是至今仍在活躍。」Azul擺弄着他眼前的文件。那是他從警方資料庫裏「借」出來的。 「你可是從那場大搜捕中全身而退了啊。所以我就在想,Ruggie先生會不會,如此『湊巧』地,知道些甚麼?」 「⋯⋯」 「我需要調查那兩個人的證件資料。但是我沒拿到許可,不確保能查到。」Azul稍微說明了一下:「僅此而已。如果你給我的情報足夠,半個月的食宿都不是問題,我甚至可以幫你處理警方這邊所有對你不利的資料。」 對方講完這幾句後就沒再出聲。Ruggie不說話,看着手機屏幕上的「沒有來電顯示」的字眼,重重地背靠在小巷口充滿噴漆塗鴉的牆上。 他能做甚麼呢?主動權向來不在他這裏。他的大拇指有好幾次差點按下了掛斷電話的按鈕,但是他又停住了,猶豫了。 「Azul。我⋯⋯就算是我,也有自己的原則。我是知道你無法對那個人造成真正的威脅,所以才肯說出來。」鬣狗低下了他的頭:「但是,這次的任務結束後,請不要再聯繫我了。」 「哦?」Azul好奇了。能讓那個Ruggie說到這個份上,「那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Ruggie閉上了眼睛。 「⋯⋯Leona Kingscholar。」 「他是出入境事務局的副局長。你用這件事去談判,應該就足夠了」。 Azul就這樣被對方掛了電話。光是聽到那名銜,他知道這個情報極具價值。 他輕輕拿起那堆文件,收進懷裏的同時,紙張的前端捲起焦黃,很快就擴散到了所有紙上。Azul一鬆開手,它們便盡數化作青煙消散。 ———— 有時候「煩躁」是這樣的,讓人想用指甲抓爛眼前所有柔軟的東西,讓人想砸壞所有會碎掉的事物。如果眼前有個海綿枕頭,那實在最好不過,朝它撒氣錘個幾十下,又是神清氣爽的一天。 Floyd有些迷惘。他現在的心情理應變好了才是,但是他總覺得不太對。他擦了一下臉,一看,手背上是鐵鏽調成的紅色,可他忘了這是手上本來就有的,還是剛剛才抹下來的污跡。 街角的暗處浸滿了血漿,彷彿有生命那樣,在地上慢慢地蠕動着,擴散開來。仔細看,這隻奇妙的「生物」似乎有非常微弱的氣息,或許那只是風的律動,或許不是。Floyd挪開腳。全身都可以被染成紅色,唯獨鞋子不可以。 只不過是把對象從海綿枕頭換成了人而已。他看着這灘血肉模糊的軀體,或者說「東西」——它早就沒生氣了。 海綿就可以被隨意蹂躪,為甚麼人不可以? 明明都一樣是生物,一樣的對待,他做錯了甚麼? 為甚麼他需要從這裏逃離? 他摸摸耳墜,信號燈沾上了血,讓那裏亮起微弱的紅光。袖珍魔法陣的虛影從第二片魚鱗的中心投射出來。 「Jade,我殺了人嗎?」 另一端連接的是Jade。先是有一秒鐘的寂靜,隨後聲音才從那個耳墜裏傳來:「⋯⋯通常都是Floyd和他們玩,不過他們承受不住罷了。這次也一定是。」 Floyd悶悶地應了一聲。 可是他明知自己想看甚麼。遇到那種人,他忍不住想看他們被魚尾絞住的樣子。他們的臉會慢慢漲成某種海星那樣的暗紅色,本來還在大罵的嘴巴會漸漸腫起來,一個音都發不出,眼珠會突起,可惜他一次也沒有讓它們掉出來過。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甚麼。而這樣做,那個人會死。沙丁魚的腦袋都能想通這件事。 「Floyd,你⋯⋯已經不再想逃了嗎?」 「有點不太想。現在的話。」Floyd低頭凝視着泡在血水中的肉塊,那個人的腦袋就像一個爛番茄,又有點像沈入海底的沙灘球碎片。 「但是Jade,我殺了人。所以我不得不逃,對嗎?」 「⋯⋯不是。當然你也可以去自首——」 Floyd把牆壁上打鬥後留的掌印擦開,用更多的血去抹掉自己的痕跡,像一個街頭的藝術工作者,將現場隨意地噴上紅漆,然後會不留名地揚長而去。 「我去自首的話,Jade會很困擾吧?」 一時興起地殺掉某個看不順眼的傢伙,然後想辦法洗脫自己的嫌疑——總是一樣的套路。「我是有一點膩了。」Floyd在牆上畫着圈圈:「但是呀,我知道Jade很享受。我不想破壞你的樂趣。」 可能這樣子繼續下去,總有一天會找到另一個有趣的點。他想起那隻警局裏見到的小章魚。未來會很有趣的,一定,他必須要堅信這一點,才能說服自己稍微忍耐一下。 「這裏附近沒有河,我會自己想辦法,盡快躲開人回到家裏。」就當是跑酷的練習。 那一端的Jade把手放在胸前。這是他從兄弟那裏聽過的最動人的關心,幾乎要讓人魚感到害臊。 他承認自己有一瞬間害怕了。害怕Floyd從此和他成為兩個世界的人,害怕自己從此不能再做自己喜歡的事。沒有樂趣的生活就像困在魚卵裏那樣,活着,但是即便死去,也與世界毫不相干,那又有甚麼意義。 而當他從魚卵中掙脫而出,在這世間,這千變萬化妙趣橫生的世界,還侷限在水裏那一方小小天地時,他第一眼看到的,是Floyd。 「好,在那之前,我會暫時假扮成你的模樣在這邊活動。」Jade捏住自己的耳墜,輕聲道:「⋯⋯謝謝你,Floyd。選擇了你真是太好了。」 Ruggie遠遠地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他躡手躡腳地靠近,就着耳墜發出的微光看清了那人的髮色。藍綠色頭髮的高大男人,和Azul告訴他的情報一致,不是叫Jade就是叫Floyd的。 那個耳墜像是魔法對講機。對方是在和兄弟聯絡嗎?他躲在灌木叢後,幾乎是匍匐着前進,用他靈巧的雙手輕輕撥開了枝條,想再看得清楚些——他忽然打了個寒顫。 透過葉子層層重疊下的縫隙,Ruggie看見那個身穿西裝的男人,目光有意無意地朝這邊掃來。 在那瞬間他的動作立即停下,維持着腹部貼地的姿勢,正要撥開葉子的手停在半空,累極了,不過他的確做到了紋絲不動,為此他甚至屏住了呼吸。指尖開始發涼,心臟跳得飛快,他無可救藥地相信對方會聽見自己該死的心跳聲,而逐漸感到了絕望。 那是種怎麼樣的眼神?不會比貓科動物的眼眸在夜間迸發而出的利光更嚇人,卻彷彿只要對上一眼,肺部就會被深海的水壓擠成碎片,一種無力的窒息感浸泡了他的空間。 似乎過了整個世紀,他聽見皮鞋踏在地面的聲音,漸漸地遠離了。但是他仍然一動不敢動,直到捕捉到那個腳步聲忽然又接近,來回走了兩步,然後再度遠去,一點也聽不見了,他才逐個部份放鬆自己緊繃的身軀。 Ruggie癱軟在灌木叢中,一邊貪婪地吸取着氧氣,一邊卻忍不住咳嗽,無聲而痛苦地咳着,像個痙攣的癮君子。很快,他終於恢復過來,整理好被自己壓彎的植物,趁着夜色匆匆離開。 ———— 自從任務開始,Azul給Ruggie打了一通電話,詢問有何進展,目前只得到那耳墜似乎是對講機的情報。那也不差了,至少知道這對雙子有秘密的聯絡方式。 收集這些小情報只為更好地了解這兩個人,真正能抓到大魚的,是這件事。 「Leona Kingscholar先生。」Azul笑瞇瞇地走進辦公室,亮出他的警察證件:「我叫Azul Ashengrotto。」 出入境事務局的副局長背靠在他舒適的辦公椅上,一隻手斜斜地搭在椅背上,瞥了這個年輕的刑警一眼:「我對你是誰完全沒興趣。有事就說,不要浪費我時間。」 Azul維持着笑容,胸有成竹地托了一下眼鏡:「Kingscholar先生,我喜歡和聰明人說話。請您過目一下這份文件。」 話音剛落,他將一早準備好的整疊資料放在對方面前,動作相當優雅,卻讓紙張發出了重重拍在桌上的聲音。Leona的眼神涼涼的,看着他,好像在看一個小孩嬉鬧。 「失禮了。」Azul淺淺地笑着,滿意地觀察到對方冷傲的態度在掃到標題的瞬間露出了裂痕。這不,尾巴都頓了一下呢。 只是對方很快就恢復了原樣。Azul知道這人也不好對付,但是這當然在他意料之中。 「L集團。」Leona拿起那份文件,扯了扯嘴角,右腳尖不住地點着地,又把文件放回桌上,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人。「幹得挺漂亮。」 「過獎了。區區一個新人,只能整天埋在資料庫裏而已。」 Leona盯着對方,銳利的眼神像是能抓爛那張笑臉。Azul不甘示弱地直接對上視線,卻見Leona冷哼一聲,竟輕輕地笑了起來。這讓他反而皺起了眉頭,忽然有些看不透了。 「Ruggie那傢伙,被你抓住了把柄吧。」Leona的指尖敲着桌面,彷彿已經看穿Azul一切的底牌。他稍微坐好,面對着Azul,左手按在那疊文件上。不錯的防禦魔法,可惜不在施法人的手中,效力該打個八折。 Azul見對方似乎推出了來龍去脈,便不再拐彎抹角。對方大概也能猜到自己孤身一人上來,絕不是甚麼正當的程序。 他抽出一張契約書,用右手把它拍在桌面:「我也直說了。我懷疑有兩個人曾經竄改過他們的證件記錄,希望你能幫忙調查。只要你簽下這份保密協議,我們雙方都不得將今天的對話外洩。」 Leona朝他挑起一邊眉毛:「如果我不守約呢?」 Azul暗自抱怨,怎麼會有人一來就想着毀約?然而他沈住氣回答:「如果你違反了,你的一半魔力將歸我所有。如果我違反了,所有我簽下過的契約,會因為違反海之魔女的精神而當場失效。」 「原來如此⋯⋯真是個有趣的unique魔法。」而且相當麻煩。Leona從那張紙上感覺到了,除非對方不在場,否則就連他也破壞不了這張契約。 他拿着筆在手上挽了個花,最終還是揮筆在契約書簽了名。畢竟要是讓這傢伙把Ruggie轉為污點證人,那就或許有些頭痛了⋯⋯居然被小刑警威脅這件事,他總有一天會加倍討回來的。 「說吧,那兩人的名字。」 「Floyd Leech。」Azul一邊抖乾契約書上的墨跡,收進懷裏,答得爽快:「還有Jade Leech。」 「Jade⋯⋯」Leona轉向鍵盤的手略為停滯了一下,隨後若無其事地敲起鍵盤,對電腦低聲唸道:「L集團的小少爺,另一個敢威脅我的混蛋。那兩個傢伙,是鯙科的人魚。」 Leona不需要查。他記得,而且記得該死地清楚。 Azul聞言,腦內轉得飛快:那種人魚的泳速,是人類不借助外力下無法達到的。這對雙子特意要隱藏自己人魚的身份,為的是讓警方忽略Floyd從水路離開現場的可能性⋯⋯ 不過是印證了他的猜測,而他從未懷疑自己:「果然,Jade是共犯。」 那人一定是預料到了,他兄弟的暴力傾向,終有一日會像這樣,演變成殺人的罪行。多麼思慮周全,多麼可怕,說真的Azul有些不願與他正面交鋒。 「呵,誰知道呢。」Leona恢復了一開始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好似優勢又回到了他這邊,因自傲而慵懶。「滿意了嗎,章魚。滿意了就給我帶着這堆廢紙消失。」 章魚?Azul一愣,很快就明白過來,是對方剛才順帶查了自己的個人資料。 「為甚麼要告訴我額外的情報?」對方向他透露出Jade的身份,唯有這一點Azul依舊不解,拿着被粗暴地塞回來的文件,問:「你不是和L集團合作⋯⋯」 Leona斜靠在辦公椅上,翹起二郎腿,似乎不打算再搭理他了。Azul見狀也不自討沒趣,反正今天的目的已然達成,他邁着勝利的步伐踏出了出入境事務局。 等Azul離開辦公大樓,偶然打開公文包,他倒吸了一口氣,隨即緊緊地皺起了眉。他此刻彷彿聽見了Leona Kingscholar的冷笑,向他低語着,這個人隨時可以出賣自己的合作夥伴,就像剛才那樣。 除了那枚貼身收藏的契約書,他搜集而來的所有證據,都已經變成了黃沙。 ———— 「Ruggie先生,有甚麼新發現嗎?」 在Leona那裏吃了個不大不小的虧後,已經過了七天。Azul想着是時候讓Ruggie休息一下,過份壓榨下要是把窮鬣狗逼急了,對他也沒有好處。 「我現在跟着那個Floyd。已經逛了一天了,他到底是多喜歡衣服鞋子?」Ruggie躲在燈柱後,忍不住對着手機發牢騷。 「Jade那邊如何?」 「就是普通的上下班。」他又閃身藏匿在一棵樹後,沒忘緊跟着目標:「不過他的地位挺高,身邊的人似乎都很尊敬他。」 估摸着就是個大集團的太子爺吧?Ruggie撇了撇嘴,那天的可怕經歷彷彿只是他心虛作祟。 「啊還有,他好像喜歡玩生態瓶,可真有雅興。不像我,還要跟着他兜了那麼多個圈。」 「哦,你怎麼打聽到的?」Azul愜意地喝着茶,隨口一問。 「呃⋯⋯唔,我有個、朋友,他偶爾會去採購一些實驗器材⋯⋯賣東西的那個人告訴他的。說是有個很高的西裝男,也經常來。」Ruggie忽然講話含混不清起來,Azul疑惑地嗯了一聲,他才清一清喉嚨,接着講完後半部分。 「我確認過了,西裝男就是Jade。賣貨的就好奇,問他買來幹嘛,做研究嗎?西裝男說是呀,他對研究微生物有些興趣,想讓自己的生態瓶做得更好⋯⋯喂?Azul?怎麼了?」 Azul的手陡然一滯,維持着把茶杯往嘴邊送的動作,口卻忘記了張開,茶水就這麼滴了下來。他急忙放下杯子,那在桌上發出了相當大的聲音。 不能怪他如此失態,你可知道他方才腦中突然閃過了甚麼? 目前他知道詳細資料的,有兩單殺人案件。 一件他正懷疑Floyd,因為根據現場的混亂程度,那是由有暴力傾向、身材高大,且為左撇子的男人所犯。是單獨的一起謀殺。 另一件,是至少三年依舊未解的連續殺人事件。現場被嚴重的微生物污染抹去了所有指向兇手的證據,只能依靠死者的氣管傷勢、掙扎痕跡之少來判斷,犯人大概也是個身材高大的男性。當然,警方也無法排除那是個強壯的女性獸人,線索根本不足以劃出一個合理的範圍。 微生物。聽到這個關鍵字,Azul條件反射般地,把Jade和那宗連環殺人案聯繫了起來。 他本以為那是對外貌相似,但是性格迥異的雙子:一個是彬彬有禮的商業精英,另一個卻是暴力殺人犯。他以為Jade想保住自己的兄弟,所以成為了共犯,協助Floyd逃避追捕。 如果他大錯特錯了,其實這兩人的內在,是驚人地類似? 如果,Jade隱藏人魚身份,不是為了給兄弟鋪好後路,而是為了⋯⋯他這三年間的犯案? 是,他沒有證據,一切都是推測。但Azul對這個結論幾乎毫不懷疑。 因為他想起了Jade Leech的那個眼神。 那是,閃爍着難以言喻的光芒,足夠內斂,然而存在便已經令人不安的眼神。假如讓現在的他來形容,那會是—— 「殺人魔的眼睛。」他喃喃道。 「喂Azul,不管你是怎麼了,總之Floyd現在走進了一條小巷,如果再跟下去很容易被發現的。我今天可以撤退了嗎?」 Azul從思緒中抽出來:「⋯⋯再觀察一下吧。如果十分鐘後沒有甚麼動靜,你就可以走了,讓你休息幾天。」 「好咧!」 熙來攘往的街上,即使鬣狗不停地在這附近繞圈,混在人流裏也不會有違和感。他時不時手癢想摸來幾個錢包,但是又要對那個巷口的方向全神貫注,可讓他掙扎了好些。 「Ruggie先生,報告一下。」 「唔,還是沒甚麼——噢!有個女人從那個巷口出來了。」Ruggie微微瞇起眼睛,仔細一看:「她的衣服有些亂⋯⋯而且好像在哭!?那個Floyd該不會是這種人渣吧,那可是我們最瞧不起的類型了。」 Azul下了指令:「稍微跟過去看看。」 Ruggie擠過人群,那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已經不見蹤影了。他小心翼翼地踏入那條陰暗的小巷,這裏能看得見大街,但是大街的人從不看這裏。 裏面堵塞的水溝上連苔蘚都爛了,不時有幾隻巨大的蟑螂飛速地跑過。牆壁上滿是殘缺的告示和各色噴漆,牆角處的水跡旁躺着一個沒蓋上的垃圾桶,內裏是空的,但是充滿着酸臭味,垃圾蓋子下有隻老鼠和他對上了眼。 Ruggie越過雜物繼續走着,他忽然看到一個人,在地上捲縮着身子。沒有碎酒瓶,沒有空針筒,只有一個男人縮在那裏。 「啊——Azul,我⋯⋯可能遇見不得了的事了。」Ruggie的聲音有些顫抖。 地上那男人的眼裏已經沒了光,而後腦勺處,順着牆壁,鮮血正緩緩淌下。Ruggie嗅了嗅,一股特殊的味道開始從那人的身軀上散發出來。 「這裏,有個死人。Floyd不在。」 Ruggie會害怕死人嗎?不,他又不是第一次見。但是他怕,自己跟蹤了好幾天的人,有可能是殺人犯——如果自己的行動早就被發現了,那麼後果不堪設想⋯⋯ 「甚麼!?」Azul在電話另一端唰一聲地站起,差點沒把椅子給掀翻,幸好他是在自己的家裏。「還等甚麼,去追啊!!」 「Azul。」Ruggie隱隱帶上了哭腔:「那個Floyd,是殺人犯吧?我要是一個人追下去,會小命不保吧?」 「你照我說的去做,我就不追究你那個疑似製毒的朋友。」Azul使出他慣常的招數,可惜這似乎不太管用。 「我管他的!死了就甚麼都沒了啊!」Ruggie現在是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他只想趕緊回家,即使那裏像個狗窩,那也是安心的、溫暖的、不用怕被殺人犯盯上的安樂窩。 「聽着,Ruggie!」Azul在那頭也罕見地焦急起來,他非常需要對方的情報,現在正是決勝的時刻!然而他也很明白,Ruggie這種人幾乎甚麼都肯做,唯獨是性命攸關的事,是絕對不會答應的,他該怎麼辦? 「Ruggie,你冷靜一點,冷靜點。」Azul連連講了幾遍,彷彿也是在對自己安撫着。他深呼吸一下,沉聲問:「這樣吧,你只需要告訴我,那附近有沒有河道?」 鬣狗的眼角噙着小淚花,點點頭:「有,走過去,只需要八分鐘。」 「換作是你,會向哪個方向游?」 「西——不,東南。」Ruggie也稍微冷靜下來。 「理由?」 Ruggie先離開了那條小巷,回到人群當中。要是在那兒待久了,惹上嫌疑可就麻煩透了。他解釋道:「那邊近海,有個廢棄的貨櫃碼頭。雖然一出來就連結着主幹道,不過能混在車流裏反而有利。Jade有車,假如要接應就一定是那裏。」 「謝了,合作愉快。」Azul相信逃生專家Ruggie的判斷。他匆匆掛斷了電話,抄起他的外套和公文包,按着帽子就衝出了門。 只要趕去那個碼頭,那便是決勝的舞台。這一路上來Azul Ashengrotto吃過虧,但是因為他總是做好萬全的準備,等到機會來了,勝利女神終會為他加冕。 另一邊的Ruggie則是對着手機大聲嚷嚷:「都說了,這次之後我就不幹了!」 ———— 奔往大海的河,其深度足夠讓數米長的人魚隱匿在水波之下。魚尾用力拍向身後,水流推着Floyd迅速前進。鋪上混凝土的河床讓水流更急了些,那對現在的他來說再好不過。 「東南方向⋯⋯沿着?哦好,那我先過去。」Floyd抓着那隻亮起的耳墜。這扯得他耳朵有點痛。 「⋯⋯沒辦法嘛!我就好奇問問而已,誰知道那個男人居然會突然發火。」 Floyd頂着水流,有些不爽地張嘴咬了下,吞掉一大口水:「害得我也有點氣了。我知道白天不好啦,所以我就跑了啊。」 「知道了啦⋯⋯Jade好囉嗦。掛了喔。」 另一邊,Jade一臉無奈地背靠在駕駛座上。放眼望去,滿排的車列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天空萬里無雲,下午三點的陽光依舊毒辣。 堵車了。他不由得想到,事情並非永遠一帆風順。 最近總覺得身邊有些違和感。要下雨了嗎?看上去不像。但是小說裏有那種吧?為了營造氣氛,突然傾盆而下的大雨。 你想下雨嗎? 他的指尖輕輕點在方向盤上。他倒不是責怪兄弟胡來,打亂他的計劃,因為每當晴空萬里,他總是會關掉天氣預報的廣播。 ———— Jade站在海邊,潮漲潮退的痕跡依附在腳下,發綠的海水靜靜地湧動着,貨船的浪花已經很久沒再驚擾這裏,偌大的碼頭內還零散地放着一兩隻空櫃,吊臂車已經不見蹤影。只有在颱風來襲的時候,才會有臨時借用避風塘的船隻。 很久以前,他似乎也和Floyd來過。那是他們十一二歲時候的事情?是Floyd提議的,想比比看誰遊得更快,可是他們在興奮下卻不小心衝過了頭。 兩條小魚停下,左右張望,是陌生的水質,未見過的河床,他們才面面相覷起來。一艘巨大的貨輪從頭頂駛過,他們連忙跟着它來到了碼頭,在這兒遇見了父親的熟人。 他不知道Floyd是怎麼想的,但是Jade敏銳地察覺到了甚麼。回到家後,父親的態度似乎也有了些微的變化,從此Jade的心靈裏有一道束縛被悄悄解開。 如果有朝一日,他終於接受了審判,法官義正嚴辭地斥責他犯下的所有事,如果有天他在牢獄中,有編劇家訪問他的生平,他會如何反應呢? Jade低頭看着海面。他的眼瞼遮去了眸中的神采,海風揚起他的瀏海,波浪與他的髮在共鳴下一同律動。陽光將海面妝點上粼粼波光,閃爍的海浪尖晃得有些刺眼,他進一步地瞇起了眼睛,卻發覺陰影蠶食去他足下的地,一片雲從身後的天空靠近了。 他陡然回過頭,異色瞳先掃視了貨櫃的周邊,然後才昂首。被太陽映得透亮的雲層仍舊耀目,他條件反射地抬手遮擋。離開海生活五年了,他還沒完全適應。 「——Jade!」海面上忽然冒出一個腦袋。是Floyd。他露出半身,讓自己停留在原處,四處望了望:「誒,這不是我們一起來過的地方嘛。原來沒在用了啊。」 「是啊,好像是要搬去其他地方。」Jade凝視着貨櫃,過了三秒,才轉身面向Floyd。他往海裏拋去一瓶魔法藥,注視着Floyd不情不願地喝完後,半蹲下,向緩緩蛻去人魚姿態的兄弟伸出手。 「不會覺得有些懷念嗎?」 「嗯~完全不。差不多都忘光了。」Floyd笑嘻嘻地拉住對方,一個發力躍上岸。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穿戴完畢,只差他此刻一抬手,溫暖而乾燥的氣流從腳底升起,繞圈而上,連濕答答的髮絲也瞬間恢復乾爽。 Jade沒有對兄弟掃興的話顯出不悅,依舊微笑着,也不吝嗇誇獎:「哦?上次才教完你,學得很快呀。不愧是Floyd。」 「經常見Jade在用嘛,其實早就會了。」Floyd拍了拍外套。 噠、噠。 腳步聲?Floyd猛然瞪大雙眼,首先辨認出聲音的源頭,瞬間朝那個方位望去。 「在兩位如此溫馨的時刻前來打擾⋯⋯」 一隻擦得發亮的棕皮鞋從坐地的空貨櫃裏踏出來,西裝褲的縫隙下是深紫與米白相間的條紋襪子,穿戴絲質白手套的左手挽着黑色公文包,被灰藍調的披肩外套遮去一半。 來人讓長長的頸巾隨風飄揚,卻好整以暇地用右手整理了衣襟和領帶,隨後推了一下方框眼鏡,足音在那數米長的鐵箱子裏悠悠迴盪。 「——真是不好意思。」那人踏實了最後一步,按着帽子轉身面向Leech兄弟,笑容帶動了嘴邊那標誌性的痣。 Jade這才緩緩背過身,盯着對方:「⋯⋯哪裏,還真是讓您久等了。」 「咦,你吃了隱藏氣息的魔法藥嗎?」Floyd使勁嗅了嗅。章魚的味道消失了,難怪他都沒能發現。 「正是。容我重新介紹自己,我是Azul Asheng——」 「誒真的假的,那個藥超級難吃欸,真虧你能吃下去。」Floyd打斷了對方的話,滿臉「嗚哇我服了你」的表情。 「Floyd,等一下你還是要吃的。把尖牙收起來。」 Azul的笑顏差點龜裂。他固然不想和Jade那種心思縝密到可怕的傢伙交鋒,但很顯然那個隨心所欲的Floyd也很難對付。 Jade瞇起眼,頭頂的雲漸漸散開,日光從縫隙間重新投下,如一把光刃般橫在雙子和Azul之間。 「既然能出現在這裏⋯⋯請說說看吧,警察先生。你知道了多少?」 「請認清楚自己的立場,兩位。」Azul微笑着同樣用敬語回應。儘管他看到對方的眼眸裏再次閃爍起那種光芒,但是此刻的他已經不會被未知的恐懼壓下一頭。 Floyd對Azul咧起了嘴:「啊哈~?小章魚在壞笑哦。有甚麼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他再次打量起對方。和警局時見到的不同,小章魚沒有穿着制服,新鮮感⋯⋯是新鮮感嗎?Floyd又搖搖頭:不是,總感覺這一幕,他已經在腦海中想像過許多遍了。自從那天從警局出來,一直,他就覺得自己會和小章魚再次見面。 打個比方,這就像是特意從海底上來看煙火。他知道煙火一定會來,但不知道它會是怎樣的顏色和形狀。所以,如此多次後人魚還是能眺望天空,眼底映出那繽紛的漫天煙花,看花開花落,望浮雲漸厚,心滿意足地離去。 他好奇又期待。小章魚呀,你接下來打算做些甚麼? Azul被Floyd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是他的錯覺嗎,這傢伙今天⋯⋯好像份外興奮?他習慣性地推了一下眼鏡。是了,這位可是剛剛才殺完人,正在興頭上似乎理所當然。 「警察先生,我很敬佩您的勇氣。」Jade含笑。他環視四周,似乎猜到了甚麼:「容我唐突一問,您這是單槍匹馬地來了嗎?」 「Leech雙子。一位是將受害者凌虐至死的愉快犯⋯⋯」Azul沒有回答,淡淡地說着,轉頭面向Jade:「和,一位計畫周全的連續殺人犯。我可有說錯?」 他不待回答,接着講下去:「利用人魚的泳速製造不在場證明,可惜這需要『人類』的身份才能成立,搭配雙子戲法交替着玩兒,以此騙過警方⋯⋯還有破壞現場證據的那些把戲,明明用魔法就能解決的事,真是大費周章。」 Azul看見,當他一字一句地說着話時,Jade嘴角的弧度一點點地上揚,瞇起卻沒有笑意的眼中居然似乎漸漸染上了真情實意。 他當然想像過對方被揭露時會是甚麼反應,那會是震驚?還是恐懼?Azul早已準備好被窮凶極惡的猛獸撲來撕裂咽喉,就如對方手下的死者被割斷氣管那樣,但是他有十足的把握避開攻擊。 他故作從容,然而他的精神是如此緊繃,注意力是如此高度地集中,頭皮都微微發麻,所以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愉悅笑容,實在讓Azul感到了無盡的寒意。那就像珊瑚之海的冬開始與海水糾纏,每一道歡愉都是夾藏暗流中殺人於無形的冰鋒,又似夏日豔陽,幾乎把堅不可摧的冰川瓦解,化雪的溫度比結凍更低。 「⋯⋯你沒考慮到,警方有機會探測到殘餘的魔導能量。那會縮小犯人範圍。」Jade搖頭,輕輕補充道。現在對方的身上,沒有能讓他一擊必殺的破綻,顯然有備而來。 這是種怎樣的心情?罪行暴露的犯人該如何反應,Jade沒有設想過。 因為他想留到那一刻才決定。而此刻他知道了:這比他第一次劃開人類的雙足,看見那美麗的骨架結構,探索着與其比對差異之時更加振奮;比半跪在地,聆聽氣管中吹出的淡鹹微風更令他癡迷沈醉。 他的心臟越發鼓譟,現在的他多後悔自己未曾剖開過人的胸膛,未曾觀察仍在情緒驅使下瘋狂跳動的心臟該是甚麼樣子,他還遠遠不了解大自然的奧妙,看來下一次該⋯⋯ 「原來如此,你們不了解警方設備能偵測到的最低值。非常合理。」Azul表示能夠接受這個理由。 「那小章魚,你要告訴我們嗎?」Floyd摸着後腦勺笑嘻嘻地說。「你一個人來,這不是完全沒有要抓人的打算嘛。你想幹甚麼?快點說啦,Jade都高興壞了,笑容已經開始噁心了。」 太陽從散開的雲層中重新探頭,罩在Azul頭上的陰影逐漸後退。光線迫近他的腳邊,照在他的眼鏡上耀眼無比,游過他的帽子,又打亮了他所站的地面,在他身後拉起新的影子。 見這對雙子仍站在原地,Azul微微詫異。剛才陽光直直照來的瞬間,他雖然早有準備,但是實在太過耀眼,他也不敢說自己全身仍然毫無破綻。而對方站在陰影裏,理應佔優,卻沒有在那瞬間攻過來。 「如何?」Jade與兄弟對視一眼後,向Azul微笑。 「⋯⋯我明白了。」 對着這兩個人,要佔得上風很難,而且時間拖得越久,難度也會遞增。Azul深吸一口氣,調整好心態:既然難對付的目標也釋出了善意,那他也該站在平等的立場上對應,方為雙贏之策。 「正如兩位所說,我今日不是來逮捕罪犯的。」 他捏了帽簷一下,隨後打了個響指,面前顯現出一團縈繞着金色粉末的光球。Azul的手探進去,輕巧地拉出一張契約書。畢竟是臨時改變主意,只好這樣重新做一份。 「這也是我不穿警察制服的原因。今天,我是以商人的身份前來,想和你們做一個交易。」 「嗯好呀。」 「Floyd!」Jade忍不住出聲,再怎麼說這也應得太草率了。「那是怎樣的交易,還請詳細說明。假如那束縛了我們二人的自由,請恕我們拒絕。」 「我這邊有目擊證人,找出決定性的證據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建議你們拒絕前三思。」Azul揚了揚手中的黃金契約書,捕捉到對面兩人的眼神稍變,他勾起嘴角仍舊從容:「當然,不會虧待了你們。兩位,你們喜歡殺人⋯⋯對吧?」 Floyd眨眨眼:「一般人不會那樣子問哦,很難回答耶。」 唯獨不想被殺人犯這樣說。雖然很想把這句講出口,但是Azul選擇先說正事:「殺害對象,那也是有分類的。有一類人,他們突然自殺了毫不出奇,警方甚至會有些樂見其成——那就是像你們這樣,犯下的罪,足以在監獄裏渡過一輩子,卻仍然逍遙法外的人。當然不是人類的也有。」 「你想讓我們殺掉那種人?」Floyd提問。 「呵呵,稍微不同。是從此以後,你們殺掉的人將會成為『那種人』。我會利用警方的資料庫,為兩位提供協助。」Azul笑道:「破案的決定性證據,自然會由我來發現。」 Floyd思考片刻,把手插進外套口袋裏:「感覺挺有趣的~」 「這交易內容還真是⋯⋯讓人驚訝。」Jade笑着把右手置於胸前:「警察先生——嗯,Azul先生?」 「哪裏,Jade Leech先生手下向來都是該死之人,我還以為,兩位本來就是樂於為社會拔除毒瘤的好市民呢。」 「那還真是個美麗的巧合,是因為『那種人』的掙扎格外有趣罷了。」 兩人如出一轍的輕笑聲糅合在一起,乘着海風飄散而去。黃金的契約書映在Floyd眼裏,「Leech」的簽名字樣在那瞬間,似乎觸碰到了腦海中的某些事,將他帶回十幾年前偶然闖進書房的朦朧記憶。 「L、集團。」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唸道。那是甚麼?如果仔細想的話,一定能想起來的⋯⋯Floyd看向了Jade。他記得,Jade似乎比他更早開始顯露出了這樣的傾向,而且是在離開海之前已經有了兆頭,只是家裏好像沒有人發現,還是說—— 留意到Floyd的視線,Jade朝他微微一笑。Floyd同時揚起笑容,就像孩童時期玩過的鏡子遊戲,但是一同長大的雙子幾乎不需要模仿對方。他們的相似既是必然也有巧合,至於哪個成分居多,那就見仁見智。 因為頭上的雲還未散去,他看見波光被反射到岸上,在地面晃動跳躍,依舊無拘無束,輕盈而自在地舞着。 無論形式如何,總之他們兩個現在都很開心。那麼,其他的都不重要了,不是嗎? ———— 「Leona大哥,那一次真的⋯⋯」 「行了,我看起來有那麼小氣?」 「那您這是——」 「我要那個章魚混蛋的一切情報。」獅子的綠眸中迸發出奇異的光。「吶Ruggie,回來做我的手下吧。」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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