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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阿景,你去哪裡了?」

  早上十點,陳開德正將一鍋洗好的白米放進業務用的大電鍋,美佳味便當店的生意還沒開張,但炎熱的後廚房已經準備就緒。

  「我去晨跑,在大里溪那邊遇到有人上吊,所以就在警局做筆錄花了一點時間才回家。」吳秋景一邊脫下外套一邊輕描淡寫闡述,卻把陳開德嚇了一大跳。

  「啊,我早上聽人說芯蘭的女兒過世了,就是你發現的嗎?」陳開德抹掉額上的汗,張著嘴,久久無法回神。

  吳秋景脫下鞋子,腦海浮現出一名賣菜婦的矮小身影,她總是帶著熱情的微笑。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陳開德緊張地問:「那你還好嗎?今天你就乾脆別幫忙了,去樓上休息,下午等東西都整理好以後阿舅跟甜子阿姨帶你去拜拜收驚。」

  「我沒事,」吳秋景蹲坐在往二樓的台階上,把鞋子收拾乾淨:「等我上樓整理完馬上就來。」

  陳開德一臉擔憂,卻也不敢開口阻攔。他太清楚吳秋景的個性,無論遇到什麼大事這個孩子也只會憋在心裡,乖巧到令人擔心,他只能目送吳秋景走上樓,最後默默地嘆口氣。

  這間便當店只有兩層樓,坪數不大,是陳開德五年前貸款買下來的四十年中古屋。一樓當店面,二樓就當起居室。居住的房間一共有三間,一間陳開德使用、一間吳秋景,最後一間則是空下來充當倉庫。吳秋景上樓後先去浴室,他扭開水龍頭,讓冰涼的水刺激五感,希望能讓腦子醒醒。

  水聲稀哩嘩啦,他抬起頭,冷水順著短髮往下滑,鏡子裡面的自己眼眶充滿了血絲,消瘦的兩頰充斥著疲憊。早上的畫面如雜訊般在他腦海裡浮現,女人摀著肚子的毫無血色的手、痛哭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個男人冷漠的眼神以及他背後的黑影——那些片段混雜了各種情緒,吳秋景再也忍不住趴在洗臉台上一陣又一陣地乾嘔。胃部從早就上未進食,吐出來的都是胃酸及膽汁,吐到他太陽穴凸凸狂跳,頭痛欲裂,渾身脫力。

  他再度扭開水龍頭用冷水沖臉,想將不舒服的回憶沖刷殆盡,再度抬起頭時,鏡中憔悴臉上的水珠拼命地往下滴落,像極了痛哭的眼滴。

  「阿景!」吳秋景聽見陳開德在樓梯下方拉開嗓子喊他的名字,「你先休息一下,等等甜子阿姨就來幫忙了!阿舅叫你休息就休息,不要不聽話!」

  這音量之大,想必連隔壁手搖飲料店的妹仔們都聽見了。吳秋景苦笑,用毛巾抹乾臉上的水分,扶著牆壁就往自己的臥室去。臥室不大,僅有一扇對外窗,早晨窗未關,淡褐色的窗簾在寒風中獵獵飛響。他打開床邊的櫃子找到一瓶玻璃罐,裡面只剩下兩顆抗焦慮藥,他藥丸將全數倒在手心,混著口水一股腦吞下,接著就倒在床上等待睡意來臨。

  他又做了一個夢。

  忘記這裡是哪裡的海岸,陰雲蓋過寬闊的天色,無邊的黑海捲起了白浪花,冰冷的潮水幾乎淹沒了他的腰際。海面開始撥放著一幕又一幕的回憶,他看見了少年法庭判刑的那一刻,名為父親的畜牲殺死了他的家,母親夜半嘶聲裂肺的尖叫與痛哭,以及妹妹的眼淚。

  他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處,只有滿懷的哀傷。

  海的遠處有個小女孩在哭泣,小小的掌心掩住了面容。

  「吳篠潔!來哥哥這裡!」他衝著無邊無際的海大喊,邁著艱困的雙腿一步一步往海中央前進,他想要擁抱這個孩子,讓她不再哭泣。

  哥哥不要過來!女孩尖銳的聲音在海風中呼嘯。

  「篠潔!」吳秋景留下眼淚,「哥哥不會拋下你!來我這裡!」

  霎那間,洶湧的潮水吞噬了他,腥氣的海灌入鼻腔,淹沒了所有感官。深海裡一片寧靜無聲的,他不斷地往下沉,海波透下的光只照出了一片虛無。

  醒來以後,他才發現臉頰上掛著淚水,但夢中的痛苦情緒早已蕩然無存。

  腳邊的窗戶依舊沒有關好,從夾縫中透出湛藍的晴空。側頭一看,櫃子上的時鐘顯示午後三點。他趕緊收拾好自己以後便往樓下去,此刻的美佳味便當店早已中場休息,蔡甜子正在收拾自助餐檯上的鐵盤。陳開德則是在門口用水管清洗馬路。

  「你舅舅就跟我說了。」蔡甜子把鐵盤放在一旁,雙手插腰:「晚上我們就去萬祐宮拜拜。」

  「不用啦。我沒事。」吳秋景說。

  蔡甜子兇悍地瞪了他一眼:「叫你去就去,你想讓我們睡不好嗎?」

  其實蔡甜子根本不信鬼神,也不是真的發脾氣,她只是想讓大家都心安罷了。吳秋景失笑,跟著她一起收盤子。陳開德在門前用地刷把石子地板洗得乾乾淨淨,他偷偷往店裡面偷看,一臉得逞的模樣,一不小心雙臂上的神佛刺青就從袖口露了出來。

  陳開德年輕時是個混幫派的𨑨迌仔,用青春追逐叛逆,打架、賭博、嫖妓無所不作,金錢對他來說就是作樂罷了。他那時對林森北的一位美艷舞小姐傾心許久,用盡所有方法就是為博取她的目光,但當年的蔡甜子是舞廳頭牌,是誰都摘不下來的那朵夜牡丹,根本不把他放眼裡。

  風水輪流轉,陳開德得意的日子並不久,直至老父病死、家姊自殺,陳開德才悔悟過來自己的人生多麼荒唐,但那時為時已晚,之後的日子他只能蹲在鐵欄後望著月光,每天每天後悔著過去,用紙筆寫下痛徹心扉的書信寄給教誨師希望得到假釋機會。

  在那段牢獄日子,他仍然深愛著蔡甜子,只是知道自己已失去碰觸她的機會,早已緣盡心死。然而沒想到的是蔡甜子竟然寫了一封信給陳開德,並且承諾如果他願意改頭換面,將會與他共譜未來。他們的愛情故事吳秋景已經聽到苦瓜爛熟,陳開德喜歡小酌,每次只要喝到興致高亢就是拉著他滔滔不絕當年愛情花火是多麼璀璨。

  晚上吳秋景跟著他們倆來到了萬佑宮,就是附近的一間用紅色鐵皮搭的小型宮廟,旁邊還附贈里民中心,晚上時不時都會有歐吉桑們來這裡抬槓。吳秋景被安排在坐在宮廟埕外的一張紅色塑膠椅上。吳秋景仰望著墨黑無星的天空,對於宗教民俗的儀式,他抱持著尊敬的態度,不逾越也不評論,因為眼睛能看見的東西他無法解釋,自然也不需要其他人替他解釋。

  宮廟的管理員叫楊伯,年逾八十歲,老當益壯,但吳秋景很怕這個健壯的遲暮老人,因為他總是能從那灰稠的雙目看見一絲同情與憐憫,他總是無端害怕這種過度的關心。

  等儀式結束以後,楊伯捏著紅布與線香朝天一拜,轉頭問他:「阿景,你今天又看見了什麼?」

  「沒什麼,就平常那樣。」

  「你是不是問了問題?不然那個男的怎麼會跟著你?」楊伯捏著他的肩膀,重重地拍了一下:「以後看見也裝作沒看見,懂嗎?」

  男的?線香燻得吳秋景兩眼發痠,背脊痛得要命,想埋怨又不得發作。

  「現在還在靠吃藥睡覺?」楊伯問他。

  「沒啦,真的沒有。」吳秋景垂下腦袋,想也知道是大嘴巴舅舅跟楊伯說的。

  楊伯哼了聲,朝他頭上又是一掌:「你喔,死過一遭的人對他們來說就像朋友一樣親切,他們會跟著你走影響你的身體,這種吃藥沒有用。」

  吳秋景摸了摸頭,有些委屈。

  楊伯把香插回香爐,雙手背在身後,一臉擔憂地說:「要曉得這世間的事情都是因果,就連神佛都是無法插手,死人會跟你說話本來就是不對的,所以看見了就裝作沒看見,這不關你的事,那些東西對你身體不好。」

  「我知道。」

  「毋通太固執,知影嘛?」楊伯嘆了口氣,「阿伯只求你一生平安。」

  吳秋景裝作乖巧模樣,不斷躁動的雙腿卻出賣了他的心思。

  離開宮廟以後時間還早,吳秋景打了通電話給朋友,那是他在少年矯正學校認識的同齡,也是出獄以後最能用平常心接納他的一群人。掛斷以後吳秋景立刻傳訊息給陳開德,隨後騎著機車奔馳出去。他們約在中華路的夜市,那裡的牛排攤是最好解決消夜的地方,但吳秋景從不吃牛排,只是跟著湊熱鬧而已。出獄以後的他們各奔東西,有人做房仲、有人賣飲料,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們都背負著罪惡的過去,這道傷痕即使結痂、長出了新肉,依然會在夜裡隱隱作痛。他們只能時不時聚首,互相舔舐著這道沒人能懂的傷口。

  十點的夜市人聲鼎沸,吳秋景喝著楊桃汁,跟著兩女三男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穿梭,窄小的道路擠出熱鬧的氣氛,連冬天也變得熱暖宜人。眾人逛過一圈又一圈,最後才決定一起去唱歌。

  就在他準備離開夜市的時候,遠遠地來了個熟人,是刑事組七爺與八爺。兩名兇神惡煞的男人站在停車場的空地抽菸,脫掉刑警背心以後更像壞人。吳秋景的朋友都認識他們,其中一個看見蔡宗男還熱情地朝他揮手。

  吳秋景注意到蔡宗男的身邊多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具體來說,是只見過一次面,他身上那套高級西裝才讓吳秋景想起他的臉。

  檢察官跟刑警出來吃晚飯也不是稀奇事件,應該是早上的案件讓他們搭上線。

  蔡宗男小跑步過來,朝他們露出爽朗的笑容:「幹嘛,一群人在這裡聚眾鬧事嗎?」

  「陪阿景散心順便吃宵夜啦。」其中一個女孩子笑著說,「男哥這麼悠哉來逛夜市喔?」

  「才不是,我是加班到現在好嗎?好啦,你們吃飽快回去,不要深夜逗留。」蔡宗男在這些年輕的臉龐上盤旋了一圈,最後停在吳秋景身上,還上前拍拍他的肩:「你也是,早點回去睡覺,不要讓你舅舅擔心。」

  蔡宗男寒暄幾句很快就回到原本的地方,吳秋景冷靜地看著他們離開時的背影——在那名西裝筆挺的檢察官身旁,站著一道黑影——那黑影背對著吳秋景,歪斜著腦袋,一身污穢的警察制服,但腳下卻沒穿鞋子,缺少了鞋子只能墊起腳尖。

  吳秋景轉過身,告訴自己什麼都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