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354
355
356
357
358
359
360
361
362
363
364
365
366
367
368
369
370
371
372
373
374
375
376
377
378
379
380
381
382
383
384
385
386
387
388
389
390
391
鵲踏枝·上篇

時值卯月,春寒料峭。

趙活挑著兩桶水走在路上,他身形瘦小、氣力不足,又忌憚水灑到桶外,幾乎可說是步履維艱。

踱步至伙房,趙活放下桶,抬頭瞧了瞧,天色還未泛白。

他打了個寒顫,裹緊身上的青衫,這套制服很不合身,用腰帶箍緊以後尚有空隙,負責分配衣飾的師兄說:「小弟子長得快,衣片裁得寬大些,才能穿得更長久」。

方才剛至卯時,在伙房當值的師姐還不見人影,幫廚之前尚可回屋稍作休整。趙活穿過練武場,返回弟子房,正想上床歇息,卻發現自己的床鋪已被佔據。

也不知這人是隨便尋了個空鋪位小憩,還是特意於此處等候自己,唐布衣合衣而眠,褐中帶赤的發尾在衾枕上炸開,呼吸聲平穩,不難看出,他正陷於無夢的熟眠中。

趙活伸手搖晃他的肩膀,惟恐此人受驚暴起,誤傷自己,力道拿得極輕,可唐布衣不見醒,趙活卻也不好擾了同房師兄弟清夢,只好壓低聲音,湊到唐布衣耳邊叫他起床。

「大師兄,快醒醒、快醒醒,給我騰個位置。」

唐布衣揉著眼睛緩緩轉醒「唔……哎,呵,師弟!總算是回來囉。對喔,我有好東西要給你看。」

唐布衣嗖地一下直起身子,肢體大開大合,激起一陣風,把袖間的酒氣和脂粉香送進趙活鼻孔。掀開身旁被褥,露出幾枚圓潤的蛋。

蛋比鵪鶉蛋稍大一圈,青藍的殼上均勻地撒著棕色斑點,彷彿青玉潑了熟褐色的顏料。

趙活猜想這蛋是大師兄帶來的禮物,關心他的人不多,他本是感激的,但想到這人一早便帶著酒臭和脂粉味跑到自己這,汙了乾淨的鋪位,羞澀與怨懟沆瀣一氣,化為一句幹話:

「服了,一大早在這埋伏,就是為了給我看些鳥蛋?難不成是大師兄下的?」

唐布衣聞言噗嗤一笑,沒作聲,濕潤的醉眼望向趙活,看的趙活直發怵。他縮到一側,伸手拍了下騰出的空間,示意師弟躺在自己身旁。

他正困倦,一下子癱在空出的位置。唐布衣從身後貼近他,先是捏了捏趙活的手臂,隔著皮肉感受他骨骼的形狀,然後把頭湊近,兩瓣唇幾乎要貼在趙活耳朵上,演變為名副其實的「咬耳朵」。

趙活感到雙頰微微發燙。

他篤定兩人相處的時間不算長,大師兄卻總是格外熱絡。縱使兩人地位懸殊,年齡也相差好幾歲,唐布衣對他的關心中,卻從不摻雜居高臨下的同情。他們皮膚貼合,肢體交纏,如同孩童與同儕嬉戲時那般親密無間。

趙活不曾有過親密的玩伴,對他而言,這感覺陌生而新奇,卻並不令他抗拒。也許正因如此,他逐漸習慣了這些狎暱的舉止。

「哦?師弟,你怎麼猜到這些蛋是我下的?」

「屁咧,人怎麼會下蛋,何況你還是男的。」趙活熟悉他這一招,立刻反舌相譏。

「此言差矣~你怎麼知道男人不會下蛋。」

「雞也是母的下蛋啊,沒見過公雞下蛋,莫名其妙。」

「來唐門之前,你沒聽過師父的絕招,不是也不信羽毛能比兵刃鋒利?偌大一個武林,其中的奇人異士多如牛毛,有人能用屁股發射暗器、有人心臟長在右邊,若被老舊觀念束縛,遲早要吃大虧的。」

「……這?這哪是一回事,還有用屁股發射暗器,未免太噁心,這是你現編的吧。」趙活嘴上強硬,心裏卻隱約開始動搖,他的確聽說過一些江湖中的奇聞逸事。據說修習某些武功能改變體質,既然能令人刀槍不入、百毒不侵、體溫驟升、性情大變,那有一套功法能令人產卵……似乎並非不可能,加之唐布衣言之鑿鑿,他一時分不清這是玩笑還是事實。

「信不信由你,再告訴你一件事,這蛋不只是我生的,還是師弟的娃兒。」

「和我又有什麼干係?」

「師弟知不知道小娃是怎麼來的?」

「我……我怎麼知道。」趙活曾向母親問起這個問題,娘不耐煩地告訴他,他是山裏撿來的。而弟弟妹妹則是突然就長在娘的肚子裏,直至呱呱落地。

「你想想你爹娘,師父師娘,還有世間其他夫妻,是不是親近一陣,就突然有了小娃兒?我待師弟這般好,我倆又那麼親近,自然而然就……有了娃。」

唐布衣說著說著,突然往趙活耳朵裏吹了一口氣。

趙活感到耳緣處傳來一陣酥麻感,驚得不住逃竄,半個身子從床緣處跌到地上。

「媽的,趙活又是你!天都沒亮呢,別鬧那麼大動靜!」臨近鋪位的師兄聽見身旁異響,忿然開罵。

「哎,師弟的定力未免也忒差,這下可好,惹到同屋人嘍。」唐布衣抬手虛掩住嘴,輕聲訕笑道。

「你?!」趙活氣得要打他,拳風卻被輕易錯開,唐布衣躲得遊刃有餘,交鋒中不忘把蛋往趙活懷裏揣,趙活本能地護住這幾顆蛋,於是動作被封住,再也無法還擊。

「哎,就是這樣,毋需多做解釋,蛋是我們的,我負責生、師弟就負責孵好啦,若真的不信,那就做個負心人,把孩兒們煮來祭五臟廟、拿來做暗器丟也行。」

「你!」

「我還有其他事,就先告辭嘍!」

在趙活耳邊留下最後一句話後,唐布衣一個閃身、消失得無影無蹤,留趙活抱著三顆蛋,不知所措。

「退、退一萬步講,咱們倆都是人,真……真有了娃也不會是蛋吧。」趙活嘀咕著,唐布衣早就跑沒影了,他也不知自己是在說給誰聽。

趙活想,大師兄當真迅急如風,這人雖嘴上沒譜,功夫卻沒話說。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晨起挑水時的無助、跌落山崖時的痛楚。

如果有朝一日練就如他這般好的身法,這些狼狽便不再會出現,他也不會被誰認輕。

如此一來,還能多些空餘時間,屆時他可以給小師妹做些精緻的餐點,講許多故事聽,還要研讀醫書,少在二師兄那裏挨罵,向四師兄討點生意經,攢下一筆積蓄,還可以效法大師兄,到江湖中闖蕩一番,行俠仗義、揚名於天下。

他能做到很多想做的事……

❈❈❈

趙活不知如何處理這六顆蛋。

不要說人如何孵蛋,就連母雞孵蛋,他都很少看到。

打從他出生,家裏總是窮得揭不開鍋,家禽只剩一只老母雞,孤零零的,每日下幾顆寡蛋。大多雞蛋要攢起來,拿到早市去換錢。只有逢年過節,趙活才有機會多吃幾口蛋。

黃澄澄的炒蛋、白淨的水煮蛋,口感綿密的蒸蛋、湯水中翻滾的蛋花,這些尋常人家的吃食,對他而言,都是難得一見的珍饈。唇齒間的鮮甜滋味,總是令他回味無窮。

蜀中老一輩鄉人感懷唐門行俠仗義,以農桑畜牧之產相贈。趙活加入唐門後,在伙食中見到蛋的機會多了,但每每看到雞蛋,他總會沒胃口。

家裏為他準備的拜師禮是四顆圓潤又新鮮的土雞蛋,他徒步從綿陽走到眉山,為爭一口氣,沒拿家裏一點乾糧,誰料弄巧成拙,路上飢腸轆轆,忍不住吃了一顆。

修習童子功對學武大有裨益,具備天賦的年幼弟子在師長中頗為搶手。而趙活眼看著自己過了練童子功的年紀,卻遲遲未拜師入室。

他總是忍不住把這一可悲境遇與那日吞入腹中的蛋關聯在一起,唐門的師長不願收他為徒,多半是耳聞了那件事,誰會青睞一個寒酸、貪吃、長相鄙陋的弟子呢?他痛恨自己那時意志不堅,連口腹之欲都無法自控。

況且,大師兄說這蛋是他生的。

人哪里會生蛋?他是不知孩子從何而來,但在家鄉時,見過穩婆接生,產房抱出來的是皺巴巴的娃娃,不是橢圓形的蛋。

只是……聽完這話,總覺得這批蛋真是從大師兄兩瓣屁股裏蹦出來的,煮來吃怪噁心,但這樣想來,因貪食拜師禮產生的自責感竟減輕許多。

他打消了把蛋帶去伙房的念頭,找來籮筐,為六個蛋安家,又小心翼翼地為它們蓋上被子。

❈❈❈

「三師兄,你知道蛋怎麼孵嗎?」

「趙師弟,為何問出這種問題?母雞自會孵蛋,交給它們就好。」

「不是雞蛋啦……是幾顆……野鳥的蛋。它們沒娘,只能我孵。」

唐升沒再對趙活的提問表達質疑,愛玩是小孩子的天性,然而願意陪趙活玩的人少之又少,無事時趙活總愛幫師娘帶小師妹,如今小師妹到了男女有別的年紀,換由女弟子照顧,他能找到一件事,聊以自娛,總是好現象。

於是唐升從藏書堆中取出《齊民要術》,翻找起答案來。

「書中只講了怎麼孵雞、鴨蛋,或許方法大同小異?鑿牆為窠,亦去地一尺……任其產伏。不成、不成,按這個方法,仍需要一只母雞來代孵,可大院沒有畜棚……況且這是孵化鴨蛋的法子,鴨蛋和雞蛋模樣相近,鳥蛋的形貌則與雞蛋相去甚遠,抓只野雞,也不見得會乖乖孵鳥蛋。師弟,你問過別人嗎?」

「我問了伙房的師姐,她只當我在講幹話,奚落我問道於盲,問她怎麼用鳥蛋燒菜還差不多,也確實……」趙活乾笑著說道,他用食指撓了撓臉頰,以此緩解尷尬。

「師姐說門內就數三師兄最有學問,叫我來問你。」

「這樣啊……我幫你打聽下師弟師妹中有沒有養殖戶出身的。」

「不用找了,趙師弟,把蛋賣給我吧。」

來人身寬體胖,飽滿的臉頰白裏透紅,笑眯眯的,好似把和氣生財寫在臉上,不是四師兄是誰。

「師弟隨我來。我們找個地方談。」

唐惟元把趙活帶到弟子房後的一處空間,悠悠開口:

「山下有家富戶,姓張,兒子染了風寒,病情不重,但他愛子心切,到處尋醫問藥,我們不如把蛋賣給這大戶人家做藥引子,能出個好價錢。」

趙活道:「後山林子裏到處都有鳥巢,四師兄自己掏了便是,幹嘛問我買?」他感覺有詐。

唐惟元不慌不忙地接著說:「鳥蛋可沒師弟想像中那麼好掏,個個被親鳥護得緊呢!另外呢,我買的不是蛋,而是師弟你的口才,其他師兄弟哪有師弟臉皮厚,咳咳……擅隨機應變,你來和我一唱一和,才有說服力。」

「鳥蛋能做藥用?」

「能,生病的時候吃點有營養的東西,總是對恢復有好處,再佐幾味清熱的藥,絕對藥到病除。你快點定,畢竟再不答應,張富戶兒子的病………就要好啦!」趙活看向四師兄,那張圓滾滾的臉上寫的哪是「和氣生財」,分明是「無商不奸」。

「不好意思,四師兄,這些蛋不賣。」

「真不賣?給你四成利,我保證,賣個一兩貫錢都沒問題。難道是嫌這買賣敗壞德行?鎮上的張大夫仁心,給窮人看病總免診金,咱們從他那裏給蛋搭幾味藥材,他就多一份收入進賬,這是做好事,頂多算劫富濟貧,也沒謀財害命。」

「這哪里算好事了?而且才四成利?」

「……六成利?」

「不賣,別打我蛋的主意。」

「你鐵了心不賣?」

「真不賣!」趙活也覺古怪,這可觀的一筆錢,不知能為小師妹買多少蜜煎果子,若在平時,他早就答應了,如今竟固執起來。

「……行吧,不賣就不賣。師弟倔起來誰也勸不了,不知像誰。你要孵蛋,是嗎?」

唐惟元拿出賣貨用的舊容器,有裝過水果的薄木箱,龜裂的陶缸,幾束稻草,送給趙活做孵蛋用具,四師兄一向一毛不拔,這樣的小財迷聽說自己有需要,居然慷慨起來,另趙活一陣感動。

不久之後,趙活為還四師兄人情,提前幾百年體悟到一條在後世廣為流傳的真理——免費的東西是最貴的。

❈❈❈

趙活依舊不懂如何孵蛋,但他知道,冷氣對殼內寄宿的生命有害,所以把籮筐放在靠近屋內爐火的矮櫃上。

那是一處公共空間,在二師兄管束下,門內弟子不會胡亂取用他人物品,但歸屬不明的東西另當別論。

等趙活回屋,看到唐全師兄在蛋籮中摸索,連忙跑到對方身邊制止。

「啊!趙師弟,你醒啦,不知道誰放在這幾顆鳥蛋,還包得怪嚴實……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怪瘮人的,我們錯過了晚餉,準備把這籮蛋拿去做炒雞子,一塊就著稀粥和醃蘿蔔吃,唐志上山摘了點元修菜,也一併炒了吧。見者有份,你來不來?」唐全隨手扒開這不及他肩頭高的醜娃娃。

「師兄,你……你怎麼亂動別人東西。」

「這蛋是你的?是你的又怎麼樣?」唐門弟子都有逆反心,厭惡說教,愛唱唱反調,何況是被一個外姓小弟子指摘。

「自己的東西都不放好,也不懂分享,去去去。」

見趙活仍不識相,他又補充道:「下次我下山辦公差,給你帶點包子糕點不就完了,不比這幾個破鳥蛋好?」唐全正欲將蛋籮抱走,突然感一陣激烈疼痛,低頭一看,趙活狠狠咬上了他的下臂。

「抱歉……師兄,但是這蛋是我的,我不要包子點心,只希望你別動我東西。」趙活嘴上說著道歉,卻收不住慍色,他的長相本就古怪,平日裏滑稽,此時卻分外猙獰,像頂著一張兇神惡煞的儺面,一時間,唐全被嚇壞了,全然忘了自己會武功。

「疼啊!趙師弟,你瘋啦?別弄的跟我欺負小孩似的。有話好好說,好好說,行吧。」

唐全不知這總被呼來喝去的醜師弟哪來的底氣,莫非是要叫掌刑使為他撐腰?

浸毒缸、過「草」地……想起那些恐怖的刑法,唐全怕得緊,他靈機一動,大聲道:「同屋的師兄弟們,都看見這牙印了吧!力道深可見血,這醜小子雖看著噁心,但也有唐門弟子的血性,我欣賞。在座的師兄弟,就當是賣我個面子,都別動這些蛋啦。」唐全半分害怕半分愧疚,索性做個順水人情。

唐全對趙活悄聲道:「我算是知道那蛋對你重要了,我幫你看管,記住,千萬別去找二師兄告狀。」

「另外……你在煉丹房幹活時,麻煩跟你唐熹師姐說我幾句好話……比如……講講我今日幫了你。」

趙活訕訕地說:「師兄,若不是你,可能大夥都不會注意到那筐蛋,你真幫了我嗎……」

唐全道:「去去,別多話!」

雖說這位師兄做事不太規矩,但他改宗入室早,人也熱心,在同輩中頗有幾分人望,拜此所賜,同屋人再也沒有亂動過趙活的蛋。

❈❈❈

入夜之後,趙活闔上眼。

他想,今天算是格外充實的一天,比起倒楣的往日,也還稱得上順利,興許狗屎踩多了,也會生出幾分狗屎運。

那幾顆蛋……目前看來,暫時安全了。唐門人多手雜,而他身微言輕,過去常常莫名其妙「丟東西」,二師兄察覺以後,才有所改善。

可趙活不願總仰賴二師兄,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哪是俠客做派?

他有想過把蛋放在身邊看顧,但每日要做的活太多太雜,一天下來,往往輾轉多處,蛋殼又易碎,總是不太妥貼,唐全師兄的意外相助讓他免去麻煩,有些人吃硬不吃軟,讓他知道你不好惹,反而敬你幾分……這勉強也能算不打不相識吧?

亥時,趙活去講經樓送宵夜,三師兄埋首於帳本之中,見趙活來到,便抬首望向他,斯文的臉上露出祥和的笑。

三師兄竟真的抽空嚮往來弟子打聽,問到一條法子,趙活謝過三師兄,暗自決心日後要多去講經樓,替他分憂。

趙活白日做工時,見縫插針,厚著臉皮向各位師兄弟們請教孵蛋的方法,也不管那人同自己熟不熟。為此,他遭了不少冷眼,卻也有收穫,門內有一位喜愛觀鳥的師姐,他從她口中聽到另一種可行的方法。

他計畫明日早起幾刻,根據兩種方法,把蛋分成兩組佈置。

今日,為了幾顆來路不明的蛋,他鼓起勇氣去跟入室的師兄做對,放棄了賺錢的良機,還冒著被鄙夷的風險,向許多不熟悉的同門請教,明明連蛋是否還活著、能孵出什麼都不得為知。

思來想去,趙活也想不通自己的執著從何而來。

人總是試圖為行動找到合理的動機,缺少關愛的人尤其愛胡思亂想,趙活也是如此,想不通便硬想,總要找個答案。

他曾聽到過村裏養禽戶的閒談:雞鴨生蛋太多,只能將無力孵化的蛋拋棄。

小趙活聽到這話,尤其感到難過,他家孩子也多,他又格外不受爹娘待見,可能會同這些禽蛋一般,被至親骨肉掃地出門。

沒過幾年,壞的預感應驗了,於是他搶在被家人拋棄前,離開了家。

這幾顆蛋說不定也是被親鳥拋棄的,對於鳥類,大師兄還算富有愛心,至少趙活沒見過他掏鳥窩——但對於其他動物,比如後山小溪裏的魚,唐布衣就沒有太多憐憫之心了。

也許正因同病相憐,趙活才割捨不了這幾顆蛋,這是個說得通的道理。

講得通的道理不止一個。

大師兄是年輕有為的俠客,他的義舉在街頭巷尾中被傳唱。他同所有師兄弟一樣,看著大師兄的背影長大,嫌棄他幹話連篇,又暗自憧憬他的英勇與無畏。

趙活想做大俠,從小便想,這是個不切實際的願望,對此,他心知肚明。但若是完成孵蛋的難題,似乎能離這願望更近一步,所以他願意去付諸努力。

可到頭來,「你來孵蛋」大概只是一句輕飄飄的玩笑話,同大師兄其他幹話並無區別。而得到大師兄的認可,也不存在太多實際意義。唐布衣還不到能夠收徒的輩份,偶爾心血來潮,對已獲歌訣的弟子們指點一二,還極其敷衍,愛教不教。

我總不會真的認為蛋是大師兄下的吧?趙活越想來越困倦,思維也愈發天馬行空。

「這是我和師弟的蛋。」

本想遺忘的話從趙活腦袋裏竄出來,真是荒謬,要是與誰親近便能生出誰的蛋,大師兄的友人為數眾多,難道他同他們都生了一個遍?就算不是,怎麼想也輪不到自己,他們二人,只是講幹話時臭味相投罷了,大師兄卻總是如此,總是擅自把趙活和他自己關聯在一起。

趙活想,幹!要是只是作為師兄的關心就好了,這人想抓人一起鬧事闖禍時,也最早想到我。

他轉念一想:不說別的,人不會下蛋,飛禽才會,若要說大師兄與飛禽有何關聯,就是這「飛」字,除了「飛俠」的名號外,更直觀的就是他的絕招「飛燕流星翎」,望文生義,短短五個字中,就有三個字與鳥相關。

這是掌門獨傳給大師兄的殺招,以內力充盈翎羽,另其鋒利如刃、迅急如燕,瞬息之間殺人於無形。

這般強悍的招式,存在一些負面效果簡直天經地義。

比如說……每次運完功後,為避走火入魔,躁動的內力會在體內硬化,形成幾顆蛋,像雌鳥產子般排出。

此招世代一子單傳,或許也是為了保守這尷尬的秘密。

蛋的個頭不大不小,從人體內排出未必不可能,只是想必很難受,趙活想。

大師兄這賤人要保持灑脫從容的形象,肯定會背著同行旅伴,藏身於偏僻處。

這傢伙在掌門那裏吃過家法棍時,是什麼樣來著?記得疼痛令他皺緊眉頭,他噙著飽滿的下唇,眼角的血色也愈發濃郁。排出異物的疼痛來自身體內部,相較外傷,痛苦約莫只增不減。況且還要解開衣帶,裸露出平日不常示人的肌膚,痛苦亦或羞恥感,都只能由他獨自忍受……

想到這,一股奇妙的躁熱感撲面而來,趙活面紅耳赤。他上次被這種心緒席捲,還是剛來唐門時,偶然窺見一位師姐躲在樹林裏,與情郎幽會,二人的唇貼合在一塊,當時他抱頭鼠竄,如今卻無處可逃。

趙活想,我原本想像大師兄下蛋是要幹嘛來著?對了!我幾乎沒見過大師兄狼狽的樣子,他似乎總是沒心沒肺、無懈可擊,所以才想暗自打趣他一番。想著想著,怎麼自己反倒慌張起來。

唐布衣說蛋是他和自己的,彷彿真是二人共同孕育的產物……想到這,慌亂化為一種奇妙的喜悅,充溢在胸腔中。

可他很快意識到,這種感覺不該出現。

胸口的律動聲越來越響亮,他反復告訴自己,人哪能生蛋,完全是無稽之談。

然而這一切收效甚微,趙活尚且年少,心智未開,甚至不知道慌亂源於何處。

它來自大師兄那雙眼尾洇紅的雙眸嗎,那雙眼睛總是滿含笑意,輕佻地望向自己。

是穠纖合度的大腿嗎?他們扭打成一團時,那雙腿總是自然地纏到趙活身上,好似蔓藤攀上樸樕。

是那狎暱的舉動、嬉笑時微蹙的眉、還是不做掩飾的熱情?

趙活用力甩動腦袋,試圖甩順糟亂如麻的思緒、 甩走荒誕不羈的妄想。

布衾間還殘存著大師兄造訪時所留下的味道,微弱的酸腐味已經散去,空餘脂粉與酒的香氣,甜蜜而粘稠的殘香飄入鼻腔,令趙活更加局促不安。

「雖、雖然大師兄平時沒少犯賤,大概很難稱之為君子,但我們是君子之交,別想那些有的沒的!聽見沒?快睡。」趙活念咒似的嘀咕起來。

幸運的是,咒語並非無效,他還是睡著了。

不幸的是,直到第二天晨起時,尷尬感依未消褪,他心不在焉、毛手毛腳,自是搞出一些不該有的亂子,被師兄師姐們狠狠念了一通。

❈❈❈

唐布衣再次回唐門,已是數日之後。

他向掌門和相熟的門人打好招呼,例行公事般地前去捕捉醜師弟,一炷香燃盡之前,便在伙房找到趙活。

只見他蜷縮在角落,不知在忙些什麼。

唐布衣湊近一看,那裏擺放著陶缸與木箱,兩者內部置著籮筐,籮筐裏有蛋,還有兩只肉乎乎的雛鳥。雛鳥似乎是察覺到生人靠近,發出尖銳的鳴叫聲。

「師弟,它們是從哪來的?你的新朋友嗎?」唐布衣故意裝作一無所知。

「真沒想到大師兄這就沒印象了,真是賤人多忘事……這些小傢伙是你那天帶來的蛋啦。」

唐布衣仔細端詳籮中幼鳥,它們尚未生出羽毛,皺巴巴的,有些古怪。

「哦?我就說它們怎麼那麼像師弟,原來是我們的孩子。」

趙活沒回話,他用麥秸稈吸取晾涼的米糊,一一喂給兩只雛鳥。

唐布衣見他裝作若無其事,深埋在眼眶中的小眼睛卻不時偷瞟向自己,似在期待些什麼,煞是有趣。

唐布衣道:「師弟倒是個稱職的好娘親……我可沒聽說過唐門還教怎麼孵蛋養鳥,難不成是把蛋放在屁股下頭孵的?」

趙活道:「我屁股裏還存著大師兄的腦子啦!空不出地方孵蛋。大師兄自己親口說蛋是自己生的,要論誰是這些傢伙的娘親,也該是你。」

「對哦,我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回事~」

「至於怎麼孵蛋,這你可算問對人嘍。」趙活清了清嗓子,向唐布衣講解兩個裝置的原理。

趙活早就想讓別人知曉自己的厲害,描述力求面面俱到,唐布衣的耐心很快被消磨殆盡,他試圖提煉出話中關竅:缸底裝木炭,架子上放蛋籮,整個缸相當於一個被放大的手爐。而木箱用紙糊過,放的是炒熱的稻穀。

總之……要為蛋創造溫暖而安全的環境,溫度最好始終如一。

趙活越講越深入,當他講到的各種瑣碎細節,例如如何計算炭火的用量、稻穀炒至幾分熱、幾時添置一次炭、支架如何製作時,唐布衣徹底神遊天外,只覺得師弟竟能一氣呵成說這麼一籮筐話,咬字准、吐字清,唇齒喉舌配合得天衣無縫,來段大貫口豈不是輕而易舉?自己果然沒看走眼。

「大師兄,你還在聽嗎?這孵蛋的大略方法,是人都能猜著,至於能不能孵出小鳥來,全靠細枝末節定成敗。」趙活發現他走神,扁扁嘴,不再繼續講。

唐布衣刮了刮趙活平坦的鼻樑:「術業有專攻嘛,關乎機巧之術,是師弟的專長,至於我嘛……」話音剛落,他便從窗口躍至屋外。

趙活對大師兄隨心所欲的行動見怪不怪,也不管他去了哪,自顧自調適起孵蛋裝置的溫度。主掌伙房的師姐讓趙活把裝置搬到伙房裏角落,如此一來,他可在幫工之餘照顧蛋和雛鳥,為了不辜負這難得的好意,他要抓緊時間餵食,不能誤了工。

少傾,窗口傳來響動,那聲響既輕又實,是輕功高手受身時的悅耳聲響。

唐布衣走進屋,把手中包袱散開,裏面裝著各色昆蟲,有蝗蟲、螞蚱、甲蟲、金龜子等等,蚯蚓混在半死不活的蟲群中,扭動著纖長的軀幹。

趙活由衷慶倖自己不怕蟲。

「給小傢伙們開開葷,不知它們要吃多少,總之先帶來了這些~」

大師兄果然靈巧過人,只消一小會,就捕到如此多的蟲……趙活想起鄉下老家散養的貓,它分不清人的美醜,願意親近趙活。有一陣子,趙活總從自己的口糧中省出幾口,與它分享,不久之後,收到螞蚱的遺骸做回禮。

趙活抓起一只死透的蟲,湊近雛鳥,它「哢!嘎!」地怪叫幾聲,對面前的食物無動於衷。

「師弟,我告訴你怎麼喂,借我你的寶貝小劍一用。」

「難道你要用小劍插著蟲子喂嗎?這不成……」那把小劍是趙活作為唐門弟子的身份象徵,他總是格外珍惜。

「呃,我是借來削木頭,快拿來啦,別婆媽的!又不是借你褻褲裏那把。」唐布衣不耐煩地把手探入他上衣下擺,靈巧地摸出小劍,又在空出的後腰處拍了一把,激得趙活打了個踉蹌。

「媽巴羔子,幹嘛突然拍我一下!」

「喂……小娘子被我摸一把,都不見得有師弟的反應大!莫非許久未見,師弟已同我已經不親了?」

趙活瞪了他一眼,還不都是因為你前些日子說了奇怪的話!趙活暗自埋怨道。

「哎,怎麼這麼凶喔!不跟你說了,快看。」唐布衣把兩根樹枝削薄,形似鳥喙狀,夾起一條蚯蚓,湊到雛鳥嘴邊,它伸長脖子,長大嘴,一口把蚯蚓吞下。

趙活瞪大眼睛道:「哦哦!這樣小鳥就會誤認為是親鳥在餵食啊!想不到大師兄真有辦法。」

「沒蟲子時,你也可以取生肉切細條喂,只要是肉,它們應該什麼都吃。不過千萬別喂太多。」

大師兄為何瞭解那麼多?而且小鳥面對他時,叫聲又柔又細,可說是鶯聲燕語,莫非……他真是鳥的同類?

趙活自覺這念頭很愚蠢,瞭解鳥、親近鳥的人何其多也,難道都是鳥的精怪?

那位熟悉鳥類的師姐便是這樣的人,她瞧過這些蛋,根據顏色與大小,猜測它們是烏鶇或喜鵲的蛋,都是寓意吉祥的鳥。

不過,大師兄也瞭解雛鳥的食性,就算他並非精怪,也理應知曉它們的種類,趙活本想詢問此事,可剛開口,話就被他咽下去了。

唐布衣肯定又會拿不著調的屁話戲弄他,令他胡思亂想——可悲的是,趙活知道自己總會中招。

與其如此,不如保留一份期盼。再過些時日,雛鳥就會長出羽毛,到時自見分曉。

在日復一日的庸碌時光中,趙活期待著這一刻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