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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髮的孩子01



人的一雙耳朵,從有記憶以來,聽見的聲音和語氣大多都是什麼?

善逸有時候會想,他出生以來的這雙耳朵,有沒有聽過一些溫暖的話語呢。那些他人家裡溫柔的絮語,飄入他所聆聽的世界,再被風遠遠地捲走。

他現在住的地方,是四人一起租的兩疊小房間。他們四個人都是孤兒,各自從事不同的雜役,回來的時間不一定。房間沒有窗子所以便宜,四個人拿工錢湊一湊,勉強還能付的起。代價是榻榻米的霉味,牆角拔也拔不完的香菇,以及來來去去的租戶累積而久的體味。木造屋子薄薄的,什麼聲音都透得進來,不間斷地跑進他的耳朵裡。誰和誰又吵架了,誰和誰傳著小道消息,誰正大聲朗誦故事書,誰的腳步聲一響起他就知道哪家狗要吠叫了。就連睡眠都不得安寧,眼睛底下掛著黑眼圈,天空剛魚白又要出去工作。

秋天乍到,風就吹得屋子搖晃、屋頂要掀起來,善逸整晚睡不著,睜大眼睛害怕屋子突然垮倒壓死他。

他不想死啊。

他人生的快樂與希望,就是戀人文子小姐了。文子小姐圓圓的俏麗臉蛋,因為擔心媽媽的病情而流淚憔悴,善逸每天回家,都會特地繞到她工作的糯米糰子鋪,買一支最便宜的原味糰子不淋醬,把今天賺到的現錢偷偷地塞在她的手心,文子小姐都會默默收下。

「明天見!」他揮揮手,用開朗的聲音說,希望能多多少少為文子小姐打氣。文子小姐羞澀的微微笑,鞠躬目送他離開。

善逸滿心快樂地咬下一口糰子,滿嘴都是醬油甜味,今天文子小姐也幫他偷偷淋上醬油呢,文子小姐最棒了!!

夕陽拉長他的身影,他轉個彎,再也看不到糰子鋪後,臉上掛著的笑容漸漸黯淡。

──他能聽見每次文子小姐都在跟他道歉。

他很想說不用說對不起,母親其實沒有生病,那也沒關係,健健康康的就很好。

他吞下了最後一顆糰子,總覺得像噎住一般。他揉了揉喉嚨,慢慢地向家裡走去。




隔天一早,善逸喝水時,感覺那顆糰子還在喉嚨裡噎著,很不舒服。去車站前旅館裡打雜清掃,什麼聽起來都不對勁。

好不容易捱到了工作結束,他捏著錢加快腳步跑到糰子鋪,剛轉進街道就覺得不對,他沒有聽見文子小姐的聲音!是一個陌生男孩在烤糰子!

他記得文子小姐的家在哪裡,拼命往那裏跑,在秋天涼風裡汗如雨下。

是生病了嗎?

但他的腦海裡有個陰暗的小聲音告訴他,不是的,文子小姐沒有生病的聲音,她已經決定好了。

遠遠就聽到咆哮聲。他聽慣了,本來可以轉頭跑走。

他腳步沒有停,埋頭加速衝刺,吼叫聲越來越清楚。他拼出事情大概,文子小姐欠了一筆不小的債,她搬走了,只在家裡留一封信,說錢都在我妻那裡。

「我、我就是我妻!」善逸的聲音都在顫抖,人高馬大的男子抓住他,他挨了一顆充滿怒氣的拳頭,善逸摔倒在地,被一陣痛踹:「你小子!錢呢?!吐出來!」

「我身上……沒錢……」但是我會努力賺──!還沒講完話,他的背部被狠踩,一口氣吐不出來。噴著口水的辱罵刺進他心中,他不停道歉,眼淚痛得飆了出來,他好沒用,連守護文子小姐都做不到……

遙遠的天頂,有什麼迅速地衝破雲層。

轟隆──!!!!!





怦咚、怦咚、怦咚。

有力的心跳聲,迴盪在他的耳間。可靠溫暖的聲音。

善逸感覺渾身疼痛,迷迷糊糊地呻吟出聲:「嗚……」

「嗯?被雷嚇醒了?」有一道非常好聽的男人嗓音,還來不及想為什麼是男人,就隨即被溫柔又甜蜜的情感包裹住。善逸的耳朵一陣酥麻,眼眶陡然濕熱,這是對他發出來的嗎?還是他搞錯了?

「梓被松子奶奶抱去玩了。你再華麗的睡一會吧。」

那個人說著他不懂的話,接著,他的頭被輕輕撫摸,善逸顫抖了下,而那個撫摸瞬間停止,甜蜜的聲音突兀地截斷了。

啊,善逸失落地想,果然對方是搞錯人了。也是,他在期待什麼呢,除了文子小姐,沒有人會對他這麼甜蜜的……

等等。善逸突然意識到,為什麼是男人的聲音?他、他因為欠債,被賣到陰間茶屋了嗎?!

「啊啊啊啊啊!!!」善逸慘叫,跳起來四肢並用,往可能是庭院的聲音的方向闖去,像隻絕望的飛蛾。他是要努力賺錢沒錯但不是用身體賺!!對不起這位客人可是他真的不想!!!!!

腰部被拉起來提到空中,善逸拼命划動,這客人的力氣太大,他的屁股不保了,急得哭出來:「好痛!!!我會還錢!我真的會還!!!」

「哎,你冷靜,」宇髓說:「還什麼錢?本大爺有的是。」



一陣鬼哭狼嚎,善逸又鬧又喊,超過了體力極限,一瞬間軟倒在他的臂彎裡,差點要昏倒。

宇髓把他放回床上放好。剛才,一撫摸頭髮就意識到這個髮質不對勁,絕對不是他幫善逸精心保養的髮絲觸感。他睜開眼,就看到了瘦削稚嫩的「善逸」,黑色頭髮、眼睛底下的黑眼圈。

下一秒,「善逸」露出瞬間陌生驚恐的表情、立刻逃離他身邊──宇髓抓住他的腰提起,差點控制不了力道。

懷孕的善逸當年也是這樣跑的。

「善逸」哭喊著好痛,宇髓察覺這個男孩還很不耐痛,鬆了下手,勉強壓抑過往記憶的復甦,叫他冷靜。其實最該冷靜的是自己。

「善逸」軟倒後,宇髓將他放在床褥上,仔細檢查這個「善逸」。營養不良的黑髮,凌亂糾結的瀏海偏長,破爛粗糙的和服飄出不好聞的味道。瘦到鎖骨突出,衣服不合身,比手和腳短一大截,臉和四肢有好幾道傷痕和髒汙。五官稚嫩,下巴尖尖的。

善逸的身體觸碰他從來沒躺過的柔軟被褥,更覺得力氣從四肢末端溜走了。他聞到淡淡的香氣,越覺得自己又髒又臭,訥訥的開口:「我這樣、會弄髒你的棉被⋯⋯」

「重點不是這個。」

他的「客人」單手解開他的和服,動作順手的像做過千萬遍。他不懂啊,為什麼這麼一個可恨的整潔美男子要和他共度春宵?他看上自己什麼了?!

宇髓撫摸他微凸的肋骨,以及濃濃淡淡的瘀青,都是努力掙扎生活的痕跡。他對善逸的身體瞭若指掌,骨架、痣、臀部、乳頭的形狀位置,何況,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善逸恐懼狼狽的模樣。

心中已有猜想,宇髓問:「你⋯⋯幾歲?」

善逸精神一振,把自己的年齡特別報小了:「我十歲!」

這個年紀,即使在花街也不會去拿身體服侍客人!

「客人」的嘴唇勾起來,善逸更緊張,他忘了自己已經變聲了,「客人」發現他說謊了嗎?發現說謊怎麼辦?!

「十歲啊。」宇髓覆述一遍,看他這樣,頂多十四歲吧。也就是說,十四歲的善逸跑到這裡來,下午還躺在他懷裡睡懶覺的二十歲老婆和他交換了?

善逸提過被桑島爺爺收養前的事,孤兒東飄西蕩,到處打雜,欠債受騙,直到被爺爺帶走。

要現在的善逸去處理過去自己的狀況,應該綽綽有餘,他對自家老婆很有信心。

不知道會不會又先尖叫。

但應該缺錢。如果早能想到會發生這麼土氣的事,宇髓會把錢布直接縫進善逸和服裡。

「去洗澡。」宇髓說,左右棉被卷把他包起來,善逸絕望地被「客人」扛進一個寬大的風呂裡,簡單教導了設施。

善逸脫掉髒臭的衣服,愣愣地站在風呂中。這裡這麼大,他還以為自己來到澡堂呢。

如果他等一下就要賣掉自己身體,他該不該現在好好享受一下?還是逃跑?

架上不只有好聞的石鹼,甚至還有洗髮精,都是他喜歡的味道,好像也是剛剛床褥的香氣。這裡不需要燒水,轉開蛇口就有水流出來,善逸不敢泡進大的要命的浴缸,只用片手桶沖洗身體。

意志被熱水泡軟了,沖進了地板的孔洞裡。

雖然不知道客人為什麼選上他,如果能讓文子小姐順利度過這個難關,說不定她還能回來烤糰子舖呢。

善逸說服著自己,把自己洗了又洗,手腕害怕的顫抖。

他拿起毛巾裹住自己,把自己的頭蒙起來,輕軟的布輕塞進耳朵。

突然發現,四周的安靜跟沒有塞進耳朵的時候沒有差別太大。

善逸悄悄的拿下毛巾,專心地聆聽。那個「客人」也是,沒有任何的「雜音」⋯⋯

那這樣,他怎麼知道客人在想什麼?

善逸恐慌起來。


那他要怎麼⋯⋯要怎麼騙自己呢⋯⋯?



不、不能說騙,文子小姐還是喜歡他的,對吧——

「誰是文子小姐?」

「我最愛的女朋友——嗚!!!」尖叫到破音,善逸發抖,他什麼時候出現的?!

宇髓笑容滿面,額角浮出青筋,他還真沒想到善逸有這麼一齣故事,善逸也從來沒講過什麼文子不文子。

那個「最愛」聽起來刺耳的要命。

善逸終於聽見了一點聲音,他像被燙到般跳了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安心感。

啊啊,這個人也會發出聲音的,那麼,那個甜蜜溫柔的聲音也是真的。

如果自己也能成為被這樣甜蜜對待的人就好了。秋天的圍巾、冬天的小火爐⋯⋯這是他能想到最接近這道嗓音的觸感。

善逸胡思亂想,客人把他抱起來走,善逸想掙扎又不敢掙扎,聽見庭院樹葉摩擦的風吹聲音,被帶回到房間裡。

床褥換成新的,善逸剛洗完澡的皮膚在上面磨擦很舒服。怎麼辦,這樣他回不去他那破舊發硬的單薄被子,被子裡塞的還是亂刺出的粗糙稻草呢,蓋在身上既癢又刺痛。

宇髓注視著黑髮的善逸。看慣了金色的亮閃閃華麗,黑髮的他顯得樸素,又這麼瘦小,輕易的埋藏在人流之中。

可是他琥珀色的眼睛,微亮的金色,彷彿漆黑隧道盡頭灼亮的光。

想好好疼愛此刻的善逸,又對善逸的情史土氣的在意起來。

「客⋯⋯客人?」善逸怯怯地叫他。客人皺起眉頭,大手輕掐住他的下巴。


「什麼客人?我是你老公。」


「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