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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多年,伊得再次見到艾德蒙特,是在某個陰鬱的冬天,下著小雨。

  伊得開著工作室出勤用的中古車,手指一抬,啪嗒,雨刷毫無動靜,像是徹底藏送在這場猝不及防的單方面重逢。擋風玻璃打起了薄霧,又被雨水拖曳出不規則的痕跡,破碎的視野勉強能看清站在街口的艾德蒙特。
  伊得可以勇敢承認,他就像個傻子,拼命地用手掌擦拭擋風玻璃,只為了看清艾德蒙特的臉,他的細框眼鏡,他的筆挺西裝,他脖子上的米色圍巾。
  他也確實是個傻子,僅僅艾德蒙特一記眺望,便下意識踩住油門,車子疾速通過閃爍綠燈的街口。
  人影消失在雨幕之後,他才恍然,艾德蒙特根本看不到他,畢竟他們之間隔著厚重老舊的擋風玻璃,就連擦拭霧氣和雨水的功能都沒有。

  與前男友重逢,要說伊得完全沒有情緒波動那肯定是放屁,畢竟艾德蒙特是他正經八百追了一年半載才追到的男朋友啊,是他捧在掌心上的人啊。
  所以他重複一遍,完全沒有情緒波動那肯定是放屁,只是不是那種急切的、特別想要見到對方的心情,反倒是後退一步、閉起眼,自嘲這座城市這麼大,未來不可能會再見到──的啦。

  「老闆,感傷文藝青年不適合你。」坐在伊得工作位對面的艾斯特終於受不了,翻了個大白眼,「拿出你以前對待炮友們的氣魄啊!『在萬花叢過,就要有不帶走一片綠葉的本事』這不是你最愛說的嗎?」
  聽到年輕氣盛時最常掛在嘴邊的炫耀,伊得頓時發出一連串無意義的哀號,方才雨滴沾濕的頭髮被揉成鳥窩狀。他苦惱地趴在桌上,咕噥地反駁,這不一樣。
  艾斯特頭也不抬地回話,哪裡不一樣?還不是始終如一的膽小鬼。
  不待自家老闆出言反駁,艾斯特推開鍵盤站起身,從身後的影印機抽起一份資料,裝訂好後遞給伊得。最上面的是本季度工作室的財務報表,艾斯特身為財務長,簡明扼要地報告目前工作室的財務狀況。
  伊得邊聽,邊翻開第二份資料,是某間知名遊戲公司向工作室寄來的聯名商品邀約。伊得今天跑工廠監督商品,回來的晚,如今才有餘裕過目對方發來的資料。
  事情都交代完畢,艾斯特拎起限量名牌包,拍了拍伊得的肩膀,語帶鼓勵:「既然老婆跑了,就好好工作。我還等著老闆給我發年薪百萬呢。」
  伊得總算被逗得舒展眉頭,笑罵著讓艾斯特趕快下班,他這個摳門老闆可付不起加班費。

  付不起加班費是開玩笑的,真的,不要去勞工局檢舉他。
  但他們確實只是個剛創立沒幾年的情趣用品工作室,沒有太多資金可以揮霍。工作室很多案件都是依靠伊得過往累積下來的人脈,東奔西跑賣面子得來的,經營至今才慢慢打起知名度。
  因此和遊戲公司的合作案特別重要,攸關著工作室的下一階段發展。
  只是萬萬沒想到,原來老天爺也挺愛看熱鬧的嘛。
  看著眼前低頭簽字的艾德蒙特,伊得強撐的笑容都快僵透了,待合約簽署完畢後,他故作鎮定、內心慌亂地抱起合約書,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間氣氛詭異的會議室。

  救命!合作公司的專案負責人是前男友該怎麽辦!20點求解!

  有沒有熱心網友幫他解答,他不曉得。但他卻深刻地明白,艾德蒙特並不是那種會感情用事的人,或許在艾德蒙特的心裡,工作永遠大於個人情感,更別說他們都是成年人了,糾結已經結束的感情也沒意思。
  於是當艾德蒙特一臉平靜的問出「你還留著我的聯絡方式嗎」的時候,伊得心中那股翻騰許久的複雜情感也無端消散了,僅留下淺淺的、無法言喻的悲傷。
  迎著艾德蒙特的眼神,伊得點點頭,笑說,還沒刪呢。

  撇除掉和前男友共事的微妙感,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前進,甚至伊得覺得他們兩個在待人處事上有說不出的默契,工作效率特別好。
  不過後來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以前都同床共枕多久了,艾德蒙特眉頭一皺,他就知道接下來要罵他笨蛋或者不知廉恥──開玩笑的。
  他們偶爾談論公事的時候會相約在工作室附近的咖啡廳,以前他們也經常來,艾德蒙特很喜歡這間的甜點,夠甜,甚至因此和店長成為了砂糖之友。
  或許是砂糖建立起的友情太過珍貴,進門的瞬間店長一眼就認出艾德蒙特,嘴上埋怨艾德蒙特好久沒來的同時,又不忘招待這段期間新研發的甜點。
  店長也認得伊得,笑著問,你們現在交往幾年了?
  伊得還在思考要喝什麼飲料,被這記問題打得猝不及防,總不能說他們已經變成過去式了吧。還沒想好要怎麼回應,身旁正在看甜品櫃的艾德蒙特卻忽然抬頭,語氣平淡卻認真地說,兩年三個月又二十天了。
  兩年三個月又二十天。
  伊得覺得眼眶有點發熱,他想起了仍保留在手機桌面上,早就停止計算的交往紀念日。

  時間這東西說來玄妙,總會為世間萬物遮上朦朧的濾鏡,像是防止受傷、最溫柔的保護。伊得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他還能繼續使用艾德蒙特送他的手錶,而他送給艾德蒙特的圍巾仍被珍惜著。
  要說珍惜嗎──總不能說是因為自己送的東西所以珍惜吧,會不會太不要臉?
  但確實那條圍巾被保存的很好,幾年下來只有表層起了些小毛球,沒有明顯的髒污或脫線。
  艾德蒙特敏銳地察覺到伊得的視線,似乎有些不自在,抬手重新整理了一下圍巾,低聲說道,「我有好幾件圍巾,輪著換。」
  嗯嗯嗯,能理解。男人嘛,衣服本來就不多,同一件輪著穿很正常,更別說當初伊得送得這件圍巾是英國百年品牌,價格昂貴,如果拿去當抹布擦地著實有些可惜。
  伊得覺得他全身上下最大的優點,撇除掉太私密的部分,最值得提起的恐怕就是情商高了吧。畢竟和艾德蒙特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對方一直保持著不迴避、不逾矩,如普通朋友般平淡的態度,好似沒有任何的怨懟或者留戀。
  即便他們當初分開的理由,到現在或許還理不清確切的原因,沒有誰對誰錯。
  但他都能理解的,他也會學著理解,畢竟他們都是成年人了,很多事情都不會遵循著所謂的規劃前行,包括在未來養一隻貓、買一間小套房,又或者是領一張蓋有雙方名字的證明。

  伊得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全部理解的,總有一天。

  可他卻在合作案徹底結束的深夜裡,看見艾德蒙特獨自一人站外頭,抽著菸,煙霧如孤寂的薄紗將艾德蒙特圍困。不多久,晚風將煙霧吹散,最終又回到一無所有。
  他學習理解,是個學習者,但當他看見艾德蒙特拉起那條米色圍巾,緩慢地、將臉深深地埋入,像是在尋求尼古丁以外的慰藉時,他發現他恐怕一輩子都學不會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