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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淡然】


「師父,我喜歡您。」
「喔,謝了。」
「師父,我是認真的,我喜歡您。」
「我也是認真向你道謝啊,怎麼,不相信為師所言?」
「……不,我並沒有不相信師父。」
「這樣才對,這才是我的好龍套、乖徒弟。是說你啊,這樣都幾年了,還不膩啊?我勸你還是快點放棄我這樣子的大叔,去找個年輕姑娘交往才是正……」
「師父,我喜歡您。」

自對話以來,影山茂夫第一次打斷喋喋不休的靈幻新隆。年輕而烏黑的瞳孔絲毫沒有猶疑,緊緊跟隨在眼前男人的一舉一動上。他再次開口,彷彿聖徒禱念經典,堅定而虔誠。

「師父,我喜歡您。我不會放棄。」

靈幻新隆瞬間沉了下眼神,隨即又恢復正常,照樣回句敷衍的謝謝。影山茂夫深深一鞠躬,恭敬地收下來自師父的婉拒。

這是第四百三十二次,他想。

唰啦、又一頁報紙被靈能相談所的所長翻過。正是盛暑,午後的相談所還未有客人來訪,小小的空間中僅有透過百葉窗灑進的斜陽作為光源,略為昏暗,看不清藏身紙頁之後的靈幻是作何神情。影山轉過身,下一句問的已經是師父要不要喝茶,步伐移動至茶水間,好似方才令空氣都為之凝結的告白不曾存在。

這不過是靈能相談所再尋常不過的一景。

從十四到十七歲,影山茂夫始終向師父靈幻新隆投以愛慕的眼神,燦爛的向日葵靜然綻放。高中二年級,同學都在享受兩小無猜的美好,從少年長成青年的影山茂夫卻始終被拒在戀愛的階段外。他一再告白,然後一再迎來拒絕,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周而復始。

影山茂夫有時覺得自己的戀心好比月光。圓缺不定、時有夜嵐雲霧,並非每日皆有美好月景,但偶時的一次景緻仍是值得他長久以來的奮不顧身。月亮一直都在,正如他不朽的愛意。影山想自己的人生想必是在遇上師父的瞬間改變的,即便對方是個狡猾卑鄙又說謊成性的詐欺師,他也甘願以今後一生的陪伴來回報。師父老愛說他還年輕,是,他是年輕,既然人生還長得很何不就跟隨自己的心聲。年輕的本錢就是有機會後悔,更何況他還不認為自己會後悔。
說到底就是一生抵一生,很合理啊。

暑假的某日,夜空晴朗,月光明亮,還有些星子逃離城市光害兀自閃爍。

靈幻新隆與影山茂夫剛結束一個除靈委託。不久前的夏日近晚,夕陽在山頭另一端落入地平面以下,徒留萬千彩霞被黑夜吞噬。末班公車早已駛離許久,師徒二人只得一前一後行走山中唯一的對外道路,空氣炙熱寧靜,而城市燈火還在視野的彼方搖曳,山腳還遠。

興許是舟車勞頓疲累身心,又或許是有其他事情擾亂心神,他們倆都不發一語,任由夜色淹沒彼此之間的沉默。

影山回想起方才的委託內容。
三小時半的公車停駛坐落深山的村落,以農業自給自足的那兒少與外界聯繫,生活滿是恬靜。然而,蓊鬱田埂間蔓延著不安的氣息,連年的孩童神隱事件令純樸村莊蒙上陰影,父母為幼子的迷途神傷,長者為土地神不佑憂心,最終只得將希望寄託靈能相談所的師徒二人。
靈幻聽了村人解釋,判斷這是惡靈所為,帶著自家徒弟繞著村落走了一圈,途經小川與梯田、沿途蛙鳴混著蟬聲震耳欲聾,最後兩人停留赤紅千重鳥居後方的祠堂,那兒詭譎的氣氛連無能者如靈幻都能感知。

「就是這了吧,龍套,融了他。」
「是。但是師父,這次的不是惡靈。」
「咦?」
「這次的是人類……與我同樣的超能力者。」
影山茂夫絲毫不愧對世紀最強超能力者的身分,蘊含無盡力量的掌心一張,謎團便裝也不裝,通通乖巧地在兩人面前敞開真實面目。

最可怕的從來不是未知的神靈,而是假藉神明行使的惡意。

看似已無出路的獸徑之後竟別有洞天,一幢廢棄的小屋在叢叢樹林中佇立,影山還未踏入大門已然感知所有失去蹤影的孩子都藏身其中。烏黑的髮絲因為能力使用而微微飄起,令皺起的眉頭更容易顯現出來,他隨意地揮揮手,阻隔門扉的最後一道防護罩應聲碎裂。

剛來到村落時,影山就已明白到庇護這片土地的神靈已經離去許久。神隱事件不過是村落中一個飽受欺負的少年,在得到超能力後用以報復當時欺侮自己的小孩的名號罷了。少年的能力說不上特別強大,自然敵不過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影山,然而他的確令影山感到一絲異常,並非來自能力的強弱,而是經歷的類似。

「所有人都把我當怪胎,所有人都把我排除在外,沒有人願意理解我!」
被制伏的少年早已放不出任何超能力,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宣洩自己的控訴。

「像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理解我這麼做的理由……!」
「嗯,我的確沒辦法理解你,因為我是個幸福的人,一直以來都相當受到眷顧呢。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能讓我聽聽你想說的話嗎?如果你需要朋友,就讓我來當你的朋友吧。」
影山蹲下身,牽起少年被淚水浸濕的手,抹去那些痕跡的同時也注入些許力量,讓他能更自在地行動又不至於再次反抗。少年愣了好幾下,抬起頭來時已然不見方才的敵意。

像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淚,像是看著同類。

後來少年決定自首,事件也就這麼落幕了。師徒二人拒絕了村人設的感謝宴席,早早離開了。

時間回到現在,影山靜默的同時,殊不知靈幻也想著同樣的事情。

該死,又接了亂七八糟的委託。他在心底碎嘴,若讓心思柔軟的龍套胡思亂想就不好,保護弟子可是師父的職責啊,等等等等,自責個沒完。即便影山茂夫早已在身心靈都有了可見的成長,靈幻還是老想著要寵著他、護著他,像是對待世上最脆弱的花苞似的,哪怕他受到一點兒傷害都足以讓靈幻心疼老半天。

師父、師父,喚回心神的是眼前已經與自己視線差不多高的影山茂夫。

「師父,能陪我去個地方繞繞嗎?」
「想去散散心?行啊,反正明天假日,也跟你父母報備過了,等等就去睡我那邊吧。」
「謝謝師父,那請借我一下手。」
「手?這樣?」
「是的,謝謝師父。對了,還請您閉上眼一下下。」
「你小子是想幹嘛啊?算了,就當作是今天打工很辛苦所以給你的獎勵,想去哪裡,我靈幻新隆都奉陪到底!」
「師父,我建議您嘴巴也可以閉上喔,咬到舌頭就不好了。」
「…………」
被弟子突如其來的鹽回應堵得措手不及,靈幻乖乖閉上那張正開始喋喋不休的嘴,連帶雙眼一同。暫時失去視力令觸覺更加敏銳,他察覺到影山的手指褪去以往的肉感,轉為細長而骨節分明,已經有了男人厚實大掌的模樣。弟子逐漸長為一個成年人了,此刻的靈幻新隆才忽然有了真切的感受。

是距離太近失了焦距嗎?還是心底終究有著不希望他太快長大的念頭?小孩子的成長有多快,身為大人的他應該再清楚不過。

「……師父、師父,可以睜開眼睛了喔,我們到了。」
從腳尖,到腳底都踏了紮實,回歸平地的同時甩掉了自閉眼以來好陣子的浮游感,不得不說靈幻依舊不習慣以超能力飛行這件事,頭還半暈著。他疑惑到底是什麼地方要飛上許久才能抵達,半是緩慢地揭開眼簾。

地面是光滑的灰白色,平坦的原野無限延伸,不見任何人影或植株,視野的盡頭能見高聳山脊環繞,四周靜極了。
這啥啊?靈幻還正想問你小子是帶我到地球上哪個鬼地方,就先在抬起頭來望見的黑色夜空與藍色星球中約略找出答案。
好啊,這裡不是地球是吧。

「正如師父所想,這裡是月球喔。」
「你是怎麼……算了,問了也是白問。」
「因為,我是超能力者呀。」
「我沒問啦,這時候就不用這麼熱心回答了龍套君,會不受歡迎的。」

是、師父。影山稍稍瞇了眼,勾起的嘴角帶著點惡作劇得逞的狡詰,身上單薄的襯衫在這時更顯潔白,整個人好似微微發光。修長的手指指向天空,說著左邊的亮點與右邊的連線叫什麼名字、又有什麼故事好說,一反平時沉默的模樣,在靈幻看來十足地眩目。他一微笑,靈幻就覺得罷了,反正自己本就是來陪弟子散心。

「之前我查過了,這裡叫做寧靜海,好像是人類首次登月任務的著陸點呢……師父,您怎麼了嗎?」
覺察到靈幻遲遲沒有回應,影山停下,轉向師父的同時捕捉到對方一抹複雜的淺笑,說不清這人到底是喜是憂。

弟子的視線似月光,輕輕灑落身上,幾年幾載的默契足以取代言語,對影山茂夫這般強力的超能力者,到宇宙旅遊或許從來不是件困難的事情,但對平凡人如靈幻就並非如此。他在帶自己體會超能力者的世界啊,靈幻剎那地呼吸困難,超能力形成的保護膜彷彿失去作用,像是要溺死在這片月海之中,喉嚨梗著發不出真實的聲音,倒是違背心意的話語流暢不已。

「沒什麼,只是在想,這不是你第一次來這裡了吧。」
「是的,我的確以前就有來過了。不過,帶人來是第一次!」
「笨蛋,這種地方要是帶女孩子來,絕對可以擄獲她的芳心的,帶我這種中年大叔來幹嘛啦,還真不知道該說你精明還是笨。」
「您又說這種話……不是說過了,我喜歡的人是——」
「好啦、好啦,謝了。」
大掌用力揉亂影山的頭頂,惹得他邊是喊師父您別把我的頭當麵團揉了,邊是反抗靈幻堅持不懈的動作。好不容易拉開調皮的掌心,透過還糾纏的指間,影山看見師父笑得靦腆,眼底卻留存一絲猶豫。

不懂啊,不懂。猜想靈幻究竟心底藏著什麼,卻不知對方因為感到幸福而恐懼,快樂與罪惡感並行。溫柔的弟子、這世上最好的弟子,明明應該放手讓他好好成長,卻因為影山獻給自己的愛意而滿心喜悅,師徒之道與倫理道德通通被擠到一旁,這是多麼失格的師父啊。
靈幻收緊留在衣側的手掌,心底想著,若自己也有超能力,就能飛得遠遠地、遠遠地……不再干擾影山的人生。

可影山似乎從來不打算讓靈幻稱心如意。青年握住師父的手,不讓他繼續走神、亦不讓他繼續思考有關離開的念頭。
「師父,您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跑上這裡嗎?」
「呃,想要測試自己的能力?」
「並不是喔。我最初來到這裡是因為一次能力爆走,記得是在十一歲那年,遇見師父前。」
「……這樣啊?那還真是蠻久以前的。」
「是的。」

影山一如方才訴說星辰故事的語調,輕聲開口。
他說,自己是在睡夢中又憶起誤傷律的情景,害怕之餘,也渴望有個地方能夠只有他一人,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任何人因為他的爆走而受到傷害了。那兒最好是個少有植被的地方,因他連傷到一株小花都不願;那兒最好是個少有色彩的地方,因太過眩目的七彩會令空白的心靈生疼。
最好最好,那兒什麼都沒有,實際意義上地只有他一人。

「……我大概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然後就在夢裡飄上來月球了,想想可能是因為那時剛好看到登月計畫的報導吧。」
「你的超能力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無所不能耶。」
不、那根本不是重點吧。靈幻自個兒吐槽他方才的發言。

「不過,登上來之後才發現,我還是需要與他人的聯繫,在這真的只有自己一人的地方,還是太過孤單了,簡直要讓人發瘋。」
「即便如此,如果能力持續失控下去,我想我還是會選擇一個人待在這裡,總比不小心傷害別人來得好上許多。」
「剛才的委託讓我想到,若是我沒能遇見師父、受盡欺凌的話,會不會也變成那樣呢?只能以復仇來證明自己存在,最終無可挽回之類的。」
「什、你在說什麼啊龍套!你絕對不會變成那樣的,我保證,就算沒有我——」
「其實還是有可能的吧,也不是沒有過那樣的經歷。」
影山沒有講明,但靈幻知道他指的是在最上世界中度過的半年。絕對的孤寂、惡意的欺凌差點讓他心靈崩壞,好在小酒窩強行介入精神世界,否則善良的弟子就再也回不來了。
然而最終,這次事件卻讓影山更加珍惜身邊的緣分,而非怨嘆自身的不幸與異常,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孩子呢?他值得世界上所有溫柔、所有的好,靈幻想著,果然自己不該——

「所以說,果然我有遇見師父真是太好了。」
說到這兒,影山拾起靈幻還抓著衣料的另一隻手,輕輕撫平所有糾結。他虔誠而充滿愛憐地捧起師父雙手,笑得純然溫柔。年少的臉龐滿是喜悅,還參著些忐忑,像是他第一次向自己表白,像是他每一次向自己表白。

「謝謝您當時找到了我,靈幻師父。」

柔和的清輝似水,凝結成一片波光,來自月之海的海濤聲彷彿不絕於耳。萬千星光擱淺其中,世俗的所有遲疑顧慮都被月光洗淨,靈幻新隆忽地覺得自己如獲新生。月球上,再無他者打擾的所在,心底壓抑的無數情感就要在這片沒有生命存在的土地萌芽、成長茁壯如通天大樹,連他自己都無法阻擋殷切的心聲了。

「龍套、龍套……」
靈幻收緊了與徒弟交握的雙手,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謹慎。他不知道自己做何表情,但絕對不是個師父該有的樣子,他幾乎想要落淚。

「是,師父,這兒只有我聽著呢。」

銀河璀璨,星辰好似都繞著黑髮青年打轉,無比耀眼。弟子潛能無限,是顆經過打磨就能散發出光芒的原石,然而,此刻靈幻更認為影山像顆恆星,光芒亮眼,吸引並牽動所有人,包括自己。他自認為依附恆星的小小行星,受其亮光生存,或許某天也會受恆星吞噬而亡,可靈幻新隆對此可說是甘之如飴。

——我也是因為你、因為遇見你、因為你找到了我……我的世界,才因此有了色彩。

靈幻終於失去了聲音,往時的能言善道全沒了蹤影。影山如曜石的瞳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看來蠢透了,支支吾吾講不出個幾句有條有理的話,僅是徒然地張口閉口。靈幻多渴望告訴徒弟有關多少對他的疼惜與愛意,可心中總有一步跨不過去,弟子的愛意如月光清澈透明,但他始終站在師父應盡的責任造成的陰影下,遲遲無法前進。

時間不知過去幾刻鐘還是僅有數秒短暫,最後是影山先笑瞇了眼,赧然說師父別顧著看我,也要看看一旁的星星啊,不然上來月球就沒意義了。

嗯,也是啊。靈幻回答道,再一次藏起意圖傾瀉而出的心意。
於是兩人轉為面對夜空的方向,並排站著。

「有一陣子,我很害怕再飄上來月球這裡。這裡太過安靜了,但我又止不住把自己放逐至此的念頭,沒有其他人的狀況下又容易胡思亂想。」
「不過,現在跟師父一起來的話,感覺就能真正體會到月球上的美好了呢。」
不管是對超能力的想法,還是這顆自己看來過於孤獨的衛星,有您在身邊就能變得不再令人恐懼呢。青年笑瞇了眼,臉上微微出現小小的梨渦,看來很是可愛。接著他深呼了一口氣,已經準備好了。

「師父,我喜歡您。」
影山湊近男人的手背,輕輕磨蹭,又以指尖交握——他的師父第一次沒有反抗,任由指腹與指腹親暱接觸,甚至還勾了上來,他們十指相扣。

「嗯,謝了。」

即便再次得到婉拒的言詞,影山茂夫依然為了些許的肢體接觸,剎那間感到心臟飽滿如滿月,又酸又澀的滋味嚐來滿是幸福。宣洩而出的情緒自眼眶泛出,臉頰一側滑下近乎透明的水珠,他咬緊下唇,不欲令靈幻發現自己落淚,然而顫抖的肩膀早已出賣了他。
他反覆告訴自己,一次又一次。

這是第四百三十三次,我再次向師父告白失敗。

我有時覺得自己的戀心好比月光。有陰晴圓缺、有夜嵐雲霧,不是每日都很美好。可是月亮永存,如我不朽的愛意。我會等的,等著有一天、有一天,師父會離開陰影,踏入我的月光之下,我會等的。

我會等的……在那之前,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師父,那麼就回去了嗎?」
「嗯,拜託你啦。」

他們雙腳離地,飄向星辰無數的夜空,地球,家就在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