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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轉交給宮大人。謝謝妳,志摩。」家茂咬緊牙關,口吻充滿不願。 志摩伏禮時,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到她說:「上様,有些人並不適合當母親,若由我的母親來評價,可能就連實成院大人都不適合吧。但是,我與您都不是別人的母親,寧願被割得遍體鱗傷也要擁抱的母愛,或許本身就能讓人感到幸福。」 當痛覺成為快樂。 淒苦變成了幸福。 如此就能繼續活下去。繼續追求,繼續渴望。 家茂澀然而笑,將信收下。 如果我是宮大人如此在乎的對象,就不會讓她受到半點傷害。 如果我是宮大人念念不忘的身影,就不會讓她再被淚水淹沒。 但我並不是。 只能對自己承認,這不是她能為那個人決定的事。 儘管知道該將信交給和宮,家茂還是躊蹴許久,整日都沒去大奧與和宮見面,夜裡也不打算傳召御台所侍寢。 她需要更多時間平復心情,才能至少不會雙手顫抖,能自然將信交給對方。 然而,深夜輾轉難眠,焦躁地無法入睡。 不能見宮大人。 不能去見她。 但如果沒有見到她,又覺得好不安心。 ——最後家茂還是進了大奧。 御鈴廊上,夜裡只有黑木走在前方為她提燈火照明,忐忑地問:「上様,真的不用在下先去請御台所御殿的人安排嗎?」 「不用了。」 之所以取消在御小座敷侍寢的慣例,就是為了讓和宮能更方便起居,現在突然跑去找她,更不能三更半夜把人吵起來迎接將軍駕到。 遣退黑木後,她命廊上守衛的武士噤聲,自己輕輕移開拉門,躡手躡腳走入室內。 掀開御所風的巾帳,便能發現和宮已躺於枕席入睡。 只是看一下沒有關係吧? 沒有吵醒她就沒關係吧? 家茂跪在床舖旁,用有違道德觀的理由拚命說服自己,但胸口還是因為知道正在做不好的事,劇烈跳個不停。 「——是誰?!」不曉得是否感受到不尋常的視線,和宮身體震了一下,很快驚醒。 「宮大人、是我,請不要害怕。」那慘白臉色就連在只有月光的夜都十分明顯,家茂懊悔無比,愧疚地柔聲說:「是我。」 對不起,吵醒您了。 請不要害怕。 認出房內忽然出現的人是誰後,和宮右手押著胸口,吐出大氣。「……上さん、為什麼……?」 「唔、我、我睡不著……」 「蛤?」 和宮瞠目結舌地望她,統治天下的德川家將軍,卻自己抱著從中奧帶出的枕頭,深夜中一路走了幾里路來到這裡。 「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哦。」家茂垂下眼簾,盡量維持正常口氣。 和宮無可奈何地長長嘆息,自將軍懷裡拿走枕頭,像每夜侍寢那般擺放旁邊,接著便挪動身體拉開棉被。 「跟我一起就能睡著嗎?」 家茂躺進被窩中,側頭看她,再次致歉。「吵醒您真是抱歉。」 跟宮大人一起的話就算不睡著也沒關係。家茂這麼想著,但沒有說出口。 「無妨。」和宮揉揉眉間。「本來就沒睡好,可能白天吃太多了。」 「宮大人果然吃很多。」 「畢竟宮裡窮得什麼都沒得吃啊。」不知道是否為了紓解氣氛,和宮半是開玩笑半是諷刺地道:「上さん能這麼偏食只有現在了,等上洛後您就知道。依京裡的情況,別說吃飯,肯定只能住到荒廢不堪的二條城,那裡老鼠很多,還有以前上吊的女官陰魂不散的傳聞呢。」 「宮大人見過嗎,鬼魂之類?」 「怎麼可能?如果我見過的話就被帶走了。」 「被帶走會比較好嗎……」凝視那雙稍帶血絲的眼瞳,是作惡夢才會醒來嗎?家茂多希望她能安撫她,希望和宮能尋求她的安撫。「也許神鬼之處比這個世間更幸福快樂。」 「說什麼傻話呢?」和宮輕聲笑了出來。嗓音細緻婉轉,使她扮成男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成功,但她還是這麼做了,自京都來到江戶,踏入被公卿蔑稱為『東夷』的武家世界。 全為了一個人,為了那個哪怕是說謊演戲都無法表現出愛她的母親。 「睡吧,」為家茂拉高棉被,和宮溫柔地輕拍她的胸口。「我都不知道上さん是怕鬼的人呢。放心吧,我在這裡,不會有事的。」 覺得自己出不了聲,無法克制說出不該說的話。 家茂只能微微一笑,闔起模糊發熱的眼眶。 晨日。 總觸後的家茂並未回到中奧,反而留在大奧裡,神情凝重地將觀行院的信遞給和宮。 然後她讓對方一人專心讀信,自己跪坐門簾外的廊上等候。 正月雪覆蓋庭園,代表長壽的松與竹裝飾也盡是雪白,不管多麼不被需要,雪花仍是持續飛舞又飄落,一片片自天際降下。 不管多麼不被需要,也絕不想被忘記。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腳步聲自室內接近身後。 接著背部感受到熱源,是環抱著她的和宮。 「宮大人——」 「不要轉過來。」 不要看我。 哽咽的聲音,溼透背部的淚珠。 於是家茂只能繼續望著庭園。 愛一個人彷若自樹頂流下的毒液,它變成了樹木之形,自主幹分枝分杈,自葉瓣愈散愈廣,愈廣愈細。 從頭至腳侵襲身體,把人變成了毒物。 難道只有這樣的愛嗎? 家茂想著,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使您這般哭泣了。 如果是我的話。 但我並不是。 *** 正如和宮當初的預言,上洛後果然被安置於二條城,雖看得出已經過修整,但連侍女都哭著說這裡破舊地不能住人,是朝廷故意羞辱將軍才做這種安排。 如果是慶喜公的話絕不會受到如此待遇! 家茂能體恤他們的委屈,但抱怨這些實在沒有用處,每天在朝廷面對攘夷派公卿的質疑、參加藉機攀附的朝臣應酬、天皇陛下真心的託付……說實在的,差不多也感到心煩意亂了。 今日想出去一趟,遠離紛擾心機,特別詢問過幾位受她贈禮、平時熟識交好的女官,哪些禮物適合送給高貴的公家仕女。 和宮建議與女官建立關係有利無害,而她們也紛紛給出許多意見,其中有人提到若擁有一套西陣織,不管走在宮闈何處都能驕傲自豪,被眾所欽羨。 由於衣物向來是侍從備妥,她從來就不需要考慮衣料的顏色、花紋、厚薄這類日常瑣事,所以最初在西陣地區的京町巷弄穿梭時,實在不知道該買些什麼。 但一看到這套錦衣就決定了。 如命中注定那般,腦海裡立即浮現穿上這身西陣織的女子,將會是多麼美麗無賽,豔冠群芳。 這段時間在宮裡看到那些女官,一直使她想像宮大人在這裡生活的樣子,所以是抱持一點私心的禮物呢。 興奮雀躍的家茂抱著西陣織回到二條城後,原本正要換掉身上的武家男裝,腰間配戴的兩把武士脇差與短刀,其重量著實令人極欲擺脫,侍女卻神色不安地將一把紙扇呈上來。 「有栖川宮大人方才派人送來的,說……說上様應該會感興趣。」 侍女退下後,家茂一打開紙扇,立刻知道其上的文字來自於誰。 因為同樣的那個人,也寫過滿滿一本圍棋法論的書給她。 紙扇繪圖是長滿紫草的原野,傳統公家美感的圖案,右邊留白處寫有動人情詩的和歌。寫歌者吟唱著,在如紫草飄搖的我心裡,只有您舞起美妙的衣袖。 家茂此時才明白,所謂的原婚約者,不僅是單純兩家約定好而已。 是比名義上更親密的關係。 那個無情冷笑的官人,那個把女人和財物等量評價的偽君子。 也是卸除過和宮的衣飾,親吻她、撫摸她,與她共枕過的男人。 家茂覺得眼前一片花白。 從沒想過這種事,從沒想過宮大人如此模樣。 衣服下她光滑白皙的肌膚。 輕笑時吐露銀鈴嬌聲的唇瓣。 小巧的手,人偶般易碎的身軀。 這一切的一切——家茂未曾得見的、連想像都不敢的模樣。 那個男人已全部佔有過。 蠶食鯨吞。 幾無餘瀝。 等視線恢復正常後,她驚愕地看著四周。 被砍裂的杉木門與壁畫,碎了一地的瓷瓶殘花,目視所及皆是重疊遍佈的刀痕,滿目瘡痍的慘狀。 侍女在廊上嚇得不敢出聲,而喘著大氣的自己,終於無力地放開右手短刀。 啊,宮大人。 家茂跪在地板,雙手覆蓋臉龐,慚愧地失聲哀泣。 您是愛著他的嗎?如果不是,那您一直以來又該有多麼痛苦呢? 對不起,請原諒我。 親子大人。 請原諒一無所知的我。 *** 『上さん,其實有一件事——』 回家後,穿著西陣織的那個人。 美麗而氣質出眾的人。 她對家茂說,我已經請天璋院為您找好了側室。 是您最信賴的義父遴選的,您一定會滿意。 家茂只能點頭,沒有多回什麼。 儘管當夜就拒絕了作為側室被安排在御小座敷的男人,但和宮還是時常提起,將軍跟她過夜沒有意義,趕快找個側室生下世繼吧,我是為了德川家才這麼說的。 可是您明明就不喜歡德川家。 家茂總是想反問她,我跟其他人過夜的話,您會開心嗎? 終於在某天,克制不住的心意,徹底爆發累積許久的情緒。 而在那之後——。 「……上さん?」夜裡,睜著迷糊雙眼,家茂看到滿臉憂心的和宮跪坐床榻,雙眉深鎖。「您一直在囈語……是胸口又發疼了嗎?需要我叫黑木去請蘭醫入城嗎?」 「我沒事,只是做了夢。」家茂微笑地將她抱入懷裡。「放心吧。」 聽到無奈的嘆息聲。 「不要逞強。」 「不會的,快睡吧。」 白天幕閣們報告,長州又聚兵意圖引發紛爭,將軍近期內必要帶軍西上平亂。 不要緊,我的身體好很多了。 在熟悉的溫暖與香味中,家茂疲倦地闔起眼。 所以不要緊。 等這次回來,會再帶一套西陣織,跟宮大人一起穿上新衣去苑裡賞花。 到那時一定會非常開心。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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