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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光芒〉
　　

　　那是彷彿要將天空崩落般的大雨。

　　萬千銳利雨箭從黑空貫穿天地，向著脆弱的人心呼嘯而來。

　　辦公室門被重重反手推上，在門框擊出嘭聲巨響。與此一同奔撞而來的，還有昔日搭檔的怒聲責斥，幾乎要將搖搖欲墜的身心推落深淵。

　　「不是跟妳說過，行事不要這麼莽撞嗎！妳去取證不跟我報備就算了，為什麼不找事務所的男同事陪同？妳明知那是一個會發生暴力事件的場所，就敢這樣手無寸鐵地上門？！」

　　都說關心到了極點反而會致盲，左然此時已經被擔憂暮苒受傷的恐懼矇住理智。儘管對方此時平安無事地站在面前，他還是難以克制自己，深重憂懼化作不合時宜的斥責，從鬱滯紊亂的胸腔盡數傾瀉而出。

　　「要是我得知妳行動後報警的時間再晚一點，要是警察緊急趕到現場的動作再慢一點，要是那個男人對妳──」

　　他的聲音驟然扼住。

　　即便經手無數案件，早已見過太多社會的幽暗與骯髒、人心的陰險與醜陋，他仍是對那樣的猜想無法啟齒。

　　彷彿連單純說出口，都會危險地踐踏在他心中極力保護的方寸之地。

　　但是心中那把慍怒的大火依舊轟然焚燒，他深呼吸幾次都無法強壓下去，忍不住緊緊握拳，轉身重砸在牆。

　　「這種事情不准再有下次！」

　　窗外轟隆怒雷炸破天際，映亮暮苒空白的神情。

　　在傾盆暴雨擊打窗戶的狠戾聲響中，有什麼迅速盈滿眼眶，將視線朦朧成模糊的光影，眨眼後滾落而出，清晰片刻後又倏然模糊起來。

　　她的身形像是急遽抽短為幼時的模樣，浸入冰冷的深水，眼前所見的畫面也隨之變幻為一片幽暗。

　　她聽見成年男人的厲聲叫罵被扭曲成奇怪的聲調，轟轟鬧鬧，又變成肉體被重重擊打的悶聲巨響。悶響夾雜在女人滿是痛苦的哀嚎聲中，像是與她很近，就在顫抖懷抱的上方，又像是驟然拉遠到警局裡，在慘藍制服與黑白西裝中，悲怒對視的施暴者與受害者。

　　在這光怪陸離的景象裡，她彷彿轉身是那只會瑟縮在母親懷裡發抖的、軟弱無能的小女孩，被整夜整夜的轟雷聲驚嚇而哭泣，被兇殘暴力的陰影壟罩而絕望。然而她一轉身又成為長大後的模樣，總是並肩前行的男人卻與她分道揚鑣，拒絕的背影如高溫鐵烙般，燒燙了她的眼。

　　『最近我們暫時先停止共同行動。』

　　『不是跟妳說過行事不要這麼莽撞嗎！』

　　『這種事情不准再有下次！』

　　又一聲驚雷乍響。

　　猶如雪崩前飄下的最後一片雪花，猶如放在疲憊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悲懼交迫的靈魂終於被狠狠推落地獄。

　　左然瞥見暮苒的身體突然晃了一下，立刻驚疑喚道：「暮苒？」

　　眼見對方雙腿一彎，馬上就要軟倒在地，他連忙大步上前，將女孩抱入懷裡，叫喚的聲音愈發慌忙急促。

　　但是暮苒已經聽不到了。

　　她像是整個人跌落在虛空中，滾燙淚水難以抑制，不斷從眼眶奔飛而出。喉骨劇烈震顫，破碎的聲音被擠壓出來，成了嘶啞的痛哭失聲，將一切難以言說的痛苦、悲傷與絕望盡數宣洩而出。

　　左然看著在懷裡崩潰的女孩，先前感知到的所有異樣，都在這一刻的眼淚裡被暈化開來。

　　執拗的盔甲隱遁，強裝的鎮定融解，深埋心底的哀傷真相終於落水而出。

　　在胸腔騰燒的怒火頃刻間被澆熄了，裊裊灰煙飛旋而上，猶如龐然的心疼與自責，將他兜頭籠罩。

　　左然無聲從鼻腔歎出長息，將淚濕的臉龐輕柔按入頸窩，一下下地輕撫頭顱，低聲哄著女孩。

　　那樣溫柔的聲音彷彿要逆著時光而上，前往那同樣遭受暴力威脅的破碎家庭裡，將那顫抖得泣不成聲的小女孩擁入懷，告訴她：不用害怕，沒事了，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轉的。

　　那像是一個緩慢注入溫暖力量的過程。

　　暮苒無意識發顫的四肢緩了下來，微涼的末梢像是有暖意徐徐湧入。男人的頸窩縱使被淚水淋漓得一蹋糊塗，依然是溫熱得令人鼻酸。擁抱她的雙臂是如此堅實可靠，輕撫拍頭的大掌又溫柔至極。

　　窗外怒號的風聲與暴落雨陣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先前似是要震碎人心的雷聲也不再響起。儘管天空仍是陰翳，卻是由濃墨重彩般的沉灰，逐漸刷淡成了連綿的蒼青。

　　因為過度壓力而混亂的心神逐漸平息，崩潰哭聲也隨之漸弱下來，成了一抽一抽的泣聲，交錯著短促的呼吸，在這安靜相擁的空間裡，顯得格外鮮明。

　　暮苒眨了眨眼，吸著鼻子，卻又突然地窘迫起來。

　　早在洽談這件家暴案件前，左然就已經多次叮囑過她，不要因為同為女性就太過帶入情緒而失去理性。

　　作為辯護律師，面對受害的委託人，以及過去發生的、已經無可挽回的憾事，他們只能秉持絕對的理智，為委託人爭取最好的利益，不能因為共感而影響專業上的判斷。

　　──他們理應是持守著火炬的人，向著長夜，去尋找那湮沒在歲月背後的公平與正義。

　　她卻是失足在黑暗裡，跌落於童年的陰影。

　　這樣一個讓火炬被吹滅的人，有資格重回與左然並肩的搭檔位置嗎？

　　她不敢想，也不願去想。

　　然而是左然的擁抱太溫暖、撫摸的動作又太溫柔，她一時也捨不得離開這樣的懷抱，更不想讓左然看見她大哭後的狼狽模樣。

　　她希望在左然心中，她永遠是帶著開朗笑意，欣然面對各種挑戰，即便前途艱險也會懷抱一腔勇氣，身披銳甲，堅定前行。

　　可她又是如此自私而貪婪的人。

　　她是多麼強烈地奢求著，除了搭檔身分之外，於左然而言，她還能是更特別的存在。

　　──渴望在你心裡，我是完美無缺的、是獨一無二的，是永遠如光明一般，將這世上所有美好都帶給你的人。

　　認清心意的澎湃在內心洶湧如潮，暮苒一瞬間衝動地想要抬頭和左然告白。然而揚起的鼻尖摩擦過男人肌肉緊實的脖頸，細癢的熱意讓她重新認知到，現在的情景有多麼令人侷促。

　　親密貼合的擁抱，溫熱氣流的吹拂，淚濕衣襟的水意，在在都提醒著暮苒，她跟左然現在如此地靠近，而自己也還頂著一張哭花的臉。

　　……總有一個好機會跟左然告白的。

　　暮苒吸了吸鼻子，重新枕回左然的頸窩。原先垂在兩側的雙臂微微挪動著，宛如渴慕更多隱密的親近般，輕輕搭在男人的腰側。

　　左然垂眸望著女孩的一系列變化，隱隱鬆了口氣。

　　原來，他對女孩的在意，於暮苒而言，也是同樣的。

　　猶如千鈞巨石從心頭拋開，壓抑多時的心思獲得自由，他也更能去細想女孩如今躲藏在他懷裡的心情，又忍不住感到好笑。

　　誰能想到呢？那個精明幹練、似乎凡事都難不倒的小姑娘，也會有這樣不為人知的一面。

　　而這一面，只有他看到了。

　　心裡倏然一麻，彷彿是獨佔了女孩的竊喜悄然竄上。左然又努力調整了下神情，嘗試將彎起的唇角壓下來一些，免得一會兒讓暮苒以為他在笑話她。

　　撫摸頭顱的手掌緩緩停下，修長指尖穿梭過質地柔軟的髮絲，捲繞在指腹間揉了揉。環抱後腰的另一手則沿著脊梁骨往上，輕劃過蝶骨，從纖細後頸繞至前方，輕輕捏著下頷，以溫柔而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女孩從他的頸間抬起。

　　他看著暮苒果然是哭腫了的雙眼，連鼻尖都發紅，這無助又可憐的模樣又讓他心疼起來。

　　然而，饒是他擁有法庭上戰無不勝的勝率，單身至今不曾安慰過哭泣女孩的左然，一時之間也手足無措，只能試著為她擦去臉龐上的淚痕。

　　儘管動作有些笨拙，力道卻是極為小心翼翼，像是將暮苒捧在掌心上疼溺。

　　「暮苒，能與妳這樣親切又能幹的律師一起搭檔，我真的很開心。」

　　暮苒的眼睫微微一顫。

　　「我所知道的暮苒，總是笑臉迎人，無論在事務所同事間，或是案件委託人之間，都擁有非常好的人緣。那不是矯揉造作出來的世故面具，而是真切心意的、勤懇真摯的笑容。」

　　左然淺淺笑了起來，雙手捧著女孩的臉龐，凝望那被淚水洗潤後，愈發清澈透亮的眼眸。

　　「我也知道，妳即便面對再艱困的黑暗，都會高舉著律法與道德的火炬，果敢而堅定將它照亮，指引正義與公平的方向。」

　　「這樣的妳，真的非常美麗。」

　　拇指腹輕撫過女孩哭腫的眼睛，指尖搔過睫羽，將其上的淚珠沾去。

　　「我想讓妳知道，無論是精明能幹的律師、誠懇善良的同事，或是現在這樣，在我面前哭成小花貓的妳……」

　　左然垂下頭，與暮苒額首相抵。

　　「我都非常、非常喜歡。」

　　一縷光芒從陰翳間破雲而出，隨即萬千金光猶如天神之箭，於蒼茫間貫穿天地，照亮這方寸之間，以及那無盡溫柔的凝望。

　　美如藍寶石的雙眸，恍若折射出情意燦亮。

　　──妳無須一直堅強，從今往後，我的懷抱就是妳的避風港。

　　──妳就是那舉世無雙的美好，就是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