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來自T女士的回想】

  最近開始觀察起那孩子。

  我在說的是小昼,我們班上的一個小孩。個子小小、黑髮柔順,雖然是單眼皮,卻是幼貓那樣杏型的大眼睛,安靜地左右顧盼。那模樣就像工匠手造的市松人形,令人想好好摟在懷裡撫玩。他的膚色很白,面頰隱隱透著血絲,稍微活動劇烈些便滿臉通紅。但那不只是因為皮膚薄,而是氣喘的緣故。好在昼生性溫馴,若是遇到花粉季或霾害、大人告訴他不能到外頭去時,他便不會踏出教室一步,靜靜坐在原位,不氣也不惱。我還沒在園地裡見過比他更聽話的小孩子。

  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在當今世道已經少見了,照理應該要被父母捧在手心裏、受盡長輩寵愛才對;弔詭的是,小昼在教室裡的存在感非常稀薄。由於他實在太懂事,幾乎不需要大人留神關照,像辦公室走廊那些無人聞問的黃金葛似地,有時連我的視線也下意識遺漏這孩子。當然,教師論理來說應該要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不過畢竟人的注意力有限,通常最先博取視線的是喜歡邀功打鬧的小霸王,再者是敏感易哭、幾乎脫離成人便無法自立的軟弱孩子。其餘大多數的小孩有著較中庸的脾氣,然而他們也都是獨立且特殊的個體,就像色票冊中櫛比鱗次的色卡,就算色調相近,終歸有各自的好惡、嗜好、夢想,產生顏色與顏色間細緻豐富的差異。

  而小昼和這些孩子都不一樣。我初次試圖向友人描述他的個性時,才發現自己對這孩子幾乎一無所知。不哭不鬧、不耍賴也不撒嬌,彷彿色票列印失誤留下一頁空白:平凡過了頭,反而顯得唐突。可是說來慚愧,我會忽然開始留意小昼的狀況,也不過因為自己喜歡那樣古典長相的孩子而已。

  在察覺自己作為教師的失職以後,抱持著補償心態,我開始在工作必要以外留意小昼的動向。一旦有所意識,要在嬉鬧孩子們中辨識出那羞怯而易於傷感的神情並不難。他著實文靜,溫和而非膽小。平時的小昼也和其他孩子普通地玩耍,只不過玩著玩著便逐漸游離於遊戲中心之外,漂流至群體邊緣。其餘時候他都是一個人,不太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再觀察一段時日,我發現他會塗鴉。

  以幼稚園生的年紀來說他的畫圖技巧不錯,然而每次的主題大同小異:房子、車子、人,花是紅色、草是黃綠色、人面帶微笑。畫完後便把成品直接留在桌上,也不太在意那些圖紙的去處。後來我在幼稚園的童書裡發現一頁兒童繪畫競賽的廣告,第一名的畫長的幾乎和昼的那些圖一模一樣:他複製那張第一名的配色和內容,重複地畫著其他人的圖。

  「怎麼不畫點別的東西呢?」
  就算這麼詢問他,他也只像犯錯遭受指摘那樣低下視線,訥訥囁嚅著:「我不知道要畫什麼」。

  昼實在不多話,就是畫畫時好像也不是很快活的樣子。

  要判斷那孩子的思緒並不容易,一來他很害羞、不太外顯情緒起伏,再者是他不甚擅長表達自己的想法,遇上了什麼事總是繃緊嘴唇,生硬而不知所措地佇在原地──比起不會生氣,更像是連要怎麼發脾氣也不知道。若真是這樣就有點令人擔心,我希望只是我多慮了。

  此刻我也靜靜觀察他,午休前的遊戲時間,教室裡像裝滿了鈴鐺般,盈滿天真爛漫的嘻笑。小昼一個人坐在讀書角的桌椅前,兩眼直望前方。今天他沒有在畫圖。

  「小昼,可以過來一下嗎?」
  我輕聲喚道,他聽見自己的名字,眼睛眨了眨,彷彿從詛咒的長眠中甦醒。我看著他笨拙地爬下座椅,捏著手指走了過來,渾身散發畏懼之情。我蹲下來,放軟聲調,想讓他知道此舉並非為了責備。

  「你今天過得開心嗎?」
  昼困惑地眨眼,目光閃爍著,「唔……為什麼問?」
  「你看來不太高興呢,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垂下羽睫,躊躇地抿嘴,小小的手指握成一團,像在忍耐什麼。

  「說實話也沒關係的喔。」我又加了一句。

  小昼膽怯地瞄了我一眼,良久,才細著嗓發出小小的說話聲:「不……今天不開心……」

  「怎麼了,為什麼不開心?」
  彷彿感到愧疚般,他把臉又更低了些,搖搖頭,「我不知道……」
  「這樣啊……那麼打起精神來吧!有什麼事都可以和老師說。」
  我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昼猶豫地盯著我,面上陰霾依舊,卻還是露出有些難為情的微笑。

  事實上,我知道小昼為什麼不快樂。
  每到傍晚是幼稚園放學的時間,小孩子和家長在門廊久別重逢,有的哭、有的笑。這也是我們老師每日最後的戰役,隨著晚霞下親子的身影逐漸稀落,我們也才真正鬆一口氣,又和平送走了一日。

  小昼總是班上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天色暗了、門燈亮起,在走廊生冷的白光下,等待疲憊的母親出現。她是職業婦女,和孩子的視線交集不多,也不太慰問關切,至多和老師們稍事寒暄便離開。hiru看見雙親時也是靜靜地,眼中沒有依戀父母的雀躍、也沒有出自離別寂寞的怨懟,只有淡薄無情的黑,像具木偶般在母親要求下和老師道別,然後被牽走。昼說話有著很典型的含糊口齒,那是在家裡沒有能交談的對象、缺乏練習的結果。在少子化的衝擊下,這種孩子越來越多。

  然而昼並不是家裡唯一的孩子。

  流言自家長的耳語流入老師口中,聽說渡邊家為了長子與小學主任鬧得不可開交。

  「村上老師,你不覺得昼不太對勁嘛。」
  午休準備教具時,我還是忍不住和同事提起這件事。
  「誰?你說小廣(Hiro)?」
  「我是在說渡邊家的小昼(Hiru)。他今天實在太安靜了,也不和別的孩子玩鬧,看著有點擔心。」

  村上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圓潤的臉滿面和藹,很受同事與小孩們的歡迎。她漫不經心地聽我說話,手上剪刀沒停,劃開俐落的圓弧。
  「那不是很好嘛?哎呀,說來你是新來的所以不知道,兩年前他家小真實在是要人命,聽說在我們之前換了三家幼稚園……弟弟這麼乖還真是他們家得救了。」
  她推出剪下的卡紙,黏到海報上的藤蔓紙雕上,話峰隨之一轉。
  「說到這個,惠理美的媽媽又打電話來,說是小孩又吵著不想上學,要我們想辦法……我知道不是妳的錯,可是人家媽媽就是這樣,該做的事還是要處理呢。」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會好好注意的……」

  我心虛地低頭收拾桌面,抱起那些海報,找了藉口離開辦公室。走廊的燈還未點亮,陰影中的黃金葛了無生氣地垂在欄杆上,小孩子們已經被叫醒了,在教室裡亂哄哄地排列桌椅。我穿過窗戶望進去,小昼依然在角落的座位,望著同儕玩耍的模樣愣神。

  我就這麼看著他寧靜而憂鬱的側臉,他並沒有發現我的視線,然而我感覺那雙眼彷彿正凝視著我,水晶體背後無人知悉的暴雨,鎖在沉默的嘴唇裡,一點聲響也不透露。

  這也是沒辦法的,我在心底辯解。老師也是人,人總不可能盡善盡美,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我說服自己拔起腳步,把寂寞的雙眼留在背後,直到小孩們的喧嘩漸小、消失在距離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