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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等星



  費加洛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多了一團小雪球。他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才發現那團雪球是個小小的魔法使。對方閉著眼,呼吸和緩,藍黑色的長髮披散在身體各處,身軀蜷縮起來,頰邊還帶著雪。費加洛伸出手將對方身上的雪一一掃開,這才看見那臉龐的全貌。

  「汝醒來了啊,小費加洛。」

  雙胞胎無聲無息地從床邊探出頭來。費加洛見怪不怪,有時這兩個人還會在他睡著時刻意隱藏氣息趴在他身上,就為了讓他醒來時嚇一跳。

  「小費加洛,汝要有朋友了喔。」

  雙胞胎之一這樣說。費加洛瞟了一眼身旁的那團雪球,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強大的魔力。那股魔力如同深淵般深不見底,他可以想見這孩子未來會是如何強大。大概會比他強,不,連雙胞胎都會被比下去的。雖然不知道雙胞胎是從哪裡撿來的孩子,但如此受到北國精靈眷顧的魔法使會是一個很大的威脅。費加洛歪頭望向床邊的雙胞胎,淡淡的嗓音被道出:「要殺了他嗎?趁他還沒長大之前。」

  「汝在說什麼啊!小費加洛!」雙胞胎之一──思諾搖晃著他小小的身體,橫眉豎目鼓起了臉頰。

  「吾等可不記得有這樣教導過汝!」另一個雙胞胎──懷特露出了一模一樣的表情,叉起了腰怒瞪著他。

  面對兩人的責難,費加洛有些無辜地眨著眼。也許是又一次雙胞胎的心血來潮吧。他們偶爾會撿一些瀕死的人類回來,美其名是讓他練習治療魔法,但在費加洛眼裡不過只是兩人的消遣罷了。但撿一個魔法使小孩還是第一次,而且還是魔力那麼強大的魔法使。是打算把這孩子養大嗎?饒了他吧,他可不想跟隨時可能殺掉自己的魔法使朝夕相處。

  在雙胞胎氣呼呼對他進行道德教育的時候,原本死寂的那團雪球突然動了動。費加洛將視線投過去,原本蜷曲躺著的身體瞬間坐起來,那雙赤紅的眼瞳睜得大大的,對方身上殘餘的雪因為粗魯的動作而灑落。雖然身軀仍然嬌小,但所釋放出的殺氣跟成年魔法使相比一點也不遜色。費加洛聳了聳肩,並沒有想為自己的老師們解釋的意思。對方明顯是被打昏的,在方才粗略一瞥的同時他感受到雙胞胎的魔力痕跡。

  「孩子啊。」雙胞胎一齊開口,「孩子啊。汝的名字是?」

  並沒有回應的打算,沒有收斂的殺氣仍縈繞著紅眼睛的雪球周身。他的眼珠轉了轉,瞥了費加洛一眼,隨後便瞪著雙胞胎。費加洛看見他的嘴唇蠕動,眼神死盯著他的老師們,強力的咒語幾乎就要被道出。他搶在對方念咒之前召喚了一團白雪從對方的頭頂上撒下去,在雪團之中藍黑色的髮絲幾乎就如同海中的黑珍珠一般漂亮。

  「雖然不是很想管,但是不行喔。」

  費加洛居高臨下地望著被雪掩埋的男孩。雙胞胎在一旁稱讚他手腳俐落,又指責男孩想要攻擊的心思。費加洛微笑著搖搖頭,他動動手指將大量的雪掃落,明顯被凍紅的耳尖先露了出來,隨後才是男孩精緻的面龐。那張臉上又沾上了雪,費加洛下意識伸出手,在男孩幾乎能殺人的目光中撫掉了對方臉頰上的一點冰晶。

  「這對雙胞胎老師很讓人生氣吧,我懂你的心情喔。不過他們帶你來這裡沒有惡意,不如說是想讓你好好成長?」費加洛嗤笑了聲,連自己都感到荒謬。他接著說:「他們會帶你回來一定是你一個人在附近徘徊吧?比起野外,待在這裡沒什麼不好的。」小小的男孩盯著他看,那澄澈的目光與其說是在思考更像是在發呆。費加洛勾起微笑,問道:「你有名字嗎?」

  「……奧茲。」

  聽見男孩稚嫩的嗓音,雙胞胎歡呼起來。他們興奮地說著要辦一個歡迎派對,把整棟房子都用彩繪玻璃裝飾得漂漂亮亮的。奧茲瞇起眼,似乎感到無趣。費加洛只覺得麻煩的事又多了一樁,但他並不討厭這種突如其來的非日常。

×

  他和奧茲開始一起生活。幾乎每一天雙胞胎都會給奧茲送不同的禮物,展開各種溫情攻勢,只可惜奧茲從不領情。那雙暗紅的雙眼總是冷淡地看著他們,宛如被北之國的風雪凍僵一般的臉龐上從來不會有任何表情。雙胞胎並沒有因此而氣餒,費加洛也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攻防戰,但大概防守的一方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戰爭,只是單純地不感興趣而已。

  奧茲的魔力很強,但年紀還小,不懂得如何更好地應用,只是憑著本能。費加洛在遇到雙胞胎之前也是這樣的,魔力強大到足以保護自身在雪崩中活下來,但卻不懂得其他魔法的使用方式。於是他對奧茲感到了一些親切,即使奧茲對他們的態度非常冷漠,但費加洛還是溫和地對待對方。他們在冰之森一同修習魔法,奧茲不懂得控制力量,第一次詠唱出雙胞胎老師教導的魔法時便毀了一半的森林。雖然有預感到對方的魔力非常強大,但仍是孩子的對方一下子便能夠破壞掉大半的自然景觀還是夠驚人了。費加洛眨了眨眼,沒有去看被破壞的森林,只是把因為後座力而跌坐在地的奧茲拉了起來。

  接著他難得看到了奧茲並非面無表情的一面。奧茲的眉眼下垂幾分,兔子般的紅眼睛有些不安,就像一個感覺自己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尷尬。費加洛哈哈大笑,那股爽朗的笑聲惹得男孩緊皺眉頭。他揮開費加洛的手,逕自將手中的魔杖對準另一棵還完好的樹,樹葉上的雪還來不及度過冬季,便被一道魔力衝擊隨著樹木一同蒸發。僅僅只是一次失敗經驗便能掌握住力量的控制,雙胞胎的稱讚此起彼落,費加洛卻感到了些許忌憚。於是他微笑,掌心在觸摸到奧茲的頭頂前停下。奧茲抬頭望了他一眼,隨後撇開目光,盯著那被破壞的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結束冰之森的修練後他們會一起去打獵,用作晚飯的食材。雙胞胎待著的城鎮裡人們會定期上貢,但那不足以填飽每日的三餐。雖說北國的魔法使不吃東西也不會變成石頭,但他們還是會有對於食物的渴望。於是他們開始打獵,這時候又是讓奧茲學習控制力量的好時機,他的攻擊必須留力,不能直接將動物消滅,否則他們就沒有晚餐了。費加洛負責探測位置,當他發現獵物的蹤跡時只要打個手勢,奧茲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降下雷擊。雪地裡的動物種類並不多,大多是一些狼與兔子,有時候會看到熊。只要獵到熊,他們便有好幾天可以不用打獵。偶爾雙胞胎會外出幾日,他便和奧茲一塊度過。奧茲長得很快,從初次見面的豆丁大小後才過了幾年便變成了少年的身軀。

  在這期間,奧茲曾與雙胞胎有一次嚴重的衝突。原因老早就忘了,那是奧茲第一次露出憤怒的神情,抓著魔杖毫不留情地將雷擊降落到思諾身上。而懷特早已在此之前便竄到奧茲身後,用魔法逼迫他跪下。奧茲抵死不從。這場械鬥打了一整天,費加洛無語地看著兩個大人欺負一個孩子,卻也沒有想要加入哪一方的意思。不管是與奧茲敵對還是與雙胞胎敵對都是愚蠢的選擇。直到這場戰鬥結束,奧茲倒在地上昏迷過去,費加洛才湊上前無奈地用魔法治癒奧茲的傷口。他用魔法將奧茲搬到屋子裡,再仔細地照顧他。費加洛產生了一種錯覺,就好像奧茲是他的弟弟一樣,他對於照顧對方並沒有反感,反而有些享受。他在治療的過程中想起了故鄉的人們,總是接受他的治療後再充滿感激地跪拜他。要奧茲感謝他堪比天方夜譚,但費加洛卻想起了那時候的滿足。

  看著奧茲少年的模樣,費加洛才後知後覺他們待在一起已經過了十年的時光。比起更早撿到他的雙胞胎,他竟感覺和奧茲更加親近一些。他沒來由地想著,這樣的日子繼續下去也不錯吧。和奧茲在一起的時候他就算回想起故鄉的人們也不會感到孤獨。比起從出生就在一起沒有分離過的雙胞胎老師,獨自在雪地裡徘徊過的奧茲一定也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的。費加洛躺在奧茲身旁,爐火緩慢地照耀著室內,他們的床並不柔軟,但足夠保暖。奧茲的側臉被爐火映照出橘紅色,他就這樣看著奧茲。清潔自己的魔法是費加洛教予對方的,他躺在奧茲身旁,聞到了淡淡的體香。意識到奧茲使用著自己教導的魔法的瞬間,費加洛內心柔軟下來,忍不住伸出手,撥開了對方蓋住眼睛的瀏海。在他碰觸到對方的一瞬間奧茲便醒了,赤紅的雙眼看向他,還帶著一絲夢醒的惺忪,滿是困惑的眼裡沒有太多戒備。

  費加洛一下子便收回了手,閉上眼說:「該睡了。」

  「是你沒有睡。」奧茲半瞇著眼,沒有再做多餘的拌嘴,便又沉入夢鄉。費加洛露出微笑,便也沉沉睡去。

×

  真正意識到奧茲的強大是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午後。他們一如往常出門打獵,抓到獵物後他坐在樹樁上休息,而奧茲看著遠方的山峰。突然間天搖地動,臨近他們住著的村落的山上的積雪開始晃動,那是一瞬間的事情,厚重的積雪如同瀑布一般落下。費加洛睜大眼睛,與記憶中如出一轍的場景讓他傻了半刻,就是這半刻讓雪崩一發不可收拾。他難得感到慌亂,他的家要再次葬送於雪中了嗎?村落的人們、他們與雙胞胎的家──在他能這樣思考之前,奧茲便舉起魔杖,隨著咒語落下,雪崩便停止了。積雪宛如不存在一般,一瞬間便消失殆盡。費加洛完全不知道奧茲是怎麼辦到的,這不存在於他們所知的任何魔法理論中,但奧茲就是出手了,他辦到了。費加洛突然想大笑幾聲,荒謬與龐大的挫敗感一同襲來,有時候一個人的強大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呆呆地注視著已經沒有積雪的山脈,眼眶發熱,淚水卻沒有湧出。他沒有資格哭。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資格。奧茲才是神,奧茲才該成為神啊。

  「你在做什麼?」奧茲走近他身旁,困惑地問他。費加洛垂下頭,全身喪失力氣一般用手摀著臉。奧茲蹲下身歪著頭看他,藍黑色的髮絲在一望無際的白色雪地上襯得顯眼。費加洛深呼吸一口氣,露出笑容。

  「奧茲,想聽一個故事嗎?」

  「什麼故事?」

  「一隻鹿的故事。」費加洛回答。他隨後沒有再過問奧茲的意願,自顧自地講了起來。「曾經有一隻鹿,被人類當作了守護神,守護著村莊。」奧茲沒有答話,只是用那雙紅眼睛看著他。費加洛勾著笑容,「可是有一天,村裡爆發了大洪水,瞬間一切都被吞沒了。明明人類是因為鹿能守護村莊才如此喜愛著牠,但牠卻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很過份吧?」

  奧茲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是人類擅自將期望放在能力不足的鹿上的錯。」

  「能力不足……是啊,能力不足。」費加洛停頓了一下,隨後道:「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被精靈深愛著啊。」

  奧茲並沒有聽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其實費加洛也不明白自己想表達些什麼,他只是需要一些話語來壓抑自己動盪不已的內心。他語無倫次地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奧茲靜靜地聽著,直到夜幕垂下。星空灑落在雪地上,奧茲站了起來,與夜空中相近的髮色映照著星星的光芒。費加洛恍惚地看著奧茲起身,不發一語地開始走動,方向卻不是他們的「家」。

  你要去哪裡?

  你也要拋下我嗎?

  神與凡人的距離是如此遙遠嗎?就像星星與地面的距離那般遙遠嗎?還是說是他太過奇怪了呢?對於北國魔法使來說孤獨才是正常的嗎?那麼不能忍受孤獨的自己究竟為何存在於此呢?

  看著奧茲離去的背影,費加洛一瞬間產生了殺意。奧茲的魔力繼續成長的話會是一個威脅,趁現在對方還沒成熟時殺掉吧。如果他也要像故鄉的人一樣拋下自己離去的話,那就殺掉吧。奧茲變成石頭後就會跟曾經景仰著自己的人們一起待在月亮下大海的對岸,他將前行而去。把奧茲變成石頭吧。把奧茲變成石頭吧。把奧茲變成石頭吧。

  在他拋棄自己之前。

  最終,費加洛什麼也沒有做,只是靜靜看著那藍黑的馬尾隨著雪花飄蕩,直到背影消失在無盡的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