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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lla Fantasia〉

天空灰濛濛地像是沾了泥水的爛紙,烏雲映到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更不會有什麼美麗之處。今日的港口空蕩蕩的,杳無人煙,只有陸上匯集的雨水唰唰地從車道、行道馳向海裡,還有連綿一整排的漁船,載浮載沉中互相碰撞,金屬敲擊鑔響聲在一簾簾雨幕間迴盪。

千餘艘漁船之中,外觀漆面斑駁、多處擦痕與凹陷,卻繫得最牢固、風雨中屹立不搖的,就是M的船。豪雨的雨滴像子彈,每一滴都以高速打在船身上,擊中的瞬間輻射狀散開、發出響亮的拍打聲。爭氣的老船並不會喊痛,但是甲板和船尾上被搞得一片混亂,雜物四散一地。完全不受暴風雨影響的,唯有中央突起的小船艙。

艙門底有防止漏水的膠條,門本身也離地有一點高度,進去時須跨越不低的檻。而且直到進門才會發現,原來船艙是往下嵌在船上的,有個小階梯可以走到艙底,垂直空間比起外頭看上去要寬敞。除了主要操控船隻的機械以外,都是些溫馨的擺設,像是茶几和兩張凳子,一旁也有小電視、烤箱、書櫃、吊床等居家用品。正中間則是一張矩形的絨毛地毯,是M上一季贏來的,最適合在寒冷的冬天暴風雨中,窩在上頭取暖。

純白的絨毛中,蜷縮著一隻黑狐。他的體型比同類大一些,很可能是當中最為強大的,此刻卻在港區最不起眼之處瑟瑟發抖。

“Nella fantasia, io vedoun mondo giusto…” 沒有關過的收音機播放著義大利有名的曲目「幻夢之中」。雲霄之上自由的歌聲、船艙中白蘭地濃烈的氣味,相匯盤旋上騰。早些時候也正是這首歌曲領著A來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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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廊兩側的暗紅色油漆正在擾亂A的視覺,走道急遽變窄,且似乎無止盡地延伸,他勉強遲行。A聽得見自己腦袋中的脈搏,稍微晃一下就陣陣劇痛,柔軟富彈性的獸耳收不回去,烏黑蓬鬆的長尾無力委地。全身間歇性地發熱、盜汗、發冷,最後A還是扶著牆蹲下。今天不知道哪個傢伙選的歌單,本來就陳舊無趣的曲子,現在也扭曲變調,不成樂句,讓犬科的聽覺負擔很重。

事務所裡當然不乏強大威武的alpha,然而機靈狡捷、對某些位子虎視眈眈的beta比比皆是,因此alpha們不輕易被看見脆弱的一面。在易感期被暗算什麼的,對他們是致命傷;或者即使只是被見到這樣虛弱的狀態,也會留下軟懦的印象。

蹲著歇了一會,A模糊不清的神智依然不得緩解,直到一道清新的歌句像海流般沖刷過來。感受著冰涼潔淨的洗濯,他得到片刻的舒緩。

“Io sogno d'anime che sono sempre libere. Come le nuvole che volano…” 此時他又感到有股海風拂向自己,A進到一旁的儲藏室,褪去外衣和皮帶、飾品等累贅,化為四肢著陸的動物型態,叼起剩下的輕薄衣物,溜出門。好在走廊目前沒有其他人。

“Nella fantasia, io vedoun mondo giusto…” 這是A離開事務所前,在廊上聽見的最後一句歌詞。

雖然化為獸型可以減緩症狀,但效果無法匹敵omega的信息素,尤其是對於如A般強大的alpha,只是勉強能夠行動而已。這句歌詞像跳針似地在腦袋中回放不止,他也開始想像,自己的幻境中有什麼呢?嗯,有鹹鹹的海風,大海的味道撲鼻而來⋯⋯

渾渾噩噩之中,A完全被歌詞牽著鼻子走,最後不知怎地就來到船艙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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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無一人的港口上,還有個單薄的身影冒著雨前進。在海邊,連雨都好像摻了鹽,侵入M的眼眶內,原本就失去一半的視力,變得更加模糊。幸好,船隻的位置早已深深烙印在體內,費不了多少功夫,M就抵達目的地。

他仔細卻迅速地檢查纜繩、甲板、儲藏、引擎等設備,接近船艙時,M聞到一股強烈的酒味。身為船長,他毫不猶豫地拉開門,向裡頭怒斥。

「誰!偷了什麼!」M手電筒的光束正好落在地毯的中央,馬上讓他看見了反射著淡淡銀藍光澤、全身覆蓋柔順純黑毛髮的黑狐。

喂喂喂⋯⋯不是吧?這樣也可以碰頭?未免也太衰了!

「你⋯⋯喂,回你家去啊!」M捏住鼻子,閃了閃手電筒道。

黑狐翻動身子,折騰一會後微微張開眼皮。他想撐起身子,但是才稍微離地就顫抖著跌回地毯中,發出不適的嗚咽。

M有些不知所措,對方看起來似乎非常難受,平時的厭惡恐懼之情幾乎被拋到腦後。畢竟眼前的生物是如此惹人憐愛,他不能就這麼無情地把人家拎著扔出去,感覺會有生命危險。然而,一個omega手邊也不會有舒緩的藥物啊。M踏入艙內,前往櫃子想取幾條毛巾,給黑狐包著取暖,不料走到一半就被抓住了尾巴。

M這才發現自己其實被醺得不輕,抬起手也摸到了屬於秋田的厚實耳朵。好吧,至少易感期alpha的信息素不會引起發情,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這麼告訴自己。否則一想到那個傢伙的淫言穢語可能成真,M就覺得渾身不對勁、雞皮疙瘩掉滿地。對嘛,不就是個沒水準傢伙,對他那麼好幹什⋯⋯

他的思緒被腳邊一聲可憐兮兮的哀鳴打斷。

果然omega見到受易感期折磨的alpha時,還是會無法克制地想照顧對方。M抵抗不了本能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輕撫黑狐的額頭,這才發現A燒得多燙,不禁嚇了一跳。他在黑狐身旁跪了下來,一面慢慢釋放自己的信息素,一面說服自己這只不過是為了救助脆弱的動物罷了。

A已經被困在翻滾湧動著黑浪的夢境中好一陣子,胸口悶塞、呼吸困難,讓他即使在睡夢中依然發顫不止。然而,不知為何,某一刻天氣突然轉晴,他夢見自己浮上水面,享受粗獷豪爽的海風吹拂,抬頭還能夠看見稀疏的雲朵。當他向前看,有個像海盜似的男子踩在水面上朝他走來,猩紅色的頭髮鮮豔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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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長都是早起的,但不是每個掌舵的都會一醒來就看見裸體的男子。

「哇啊!給我穿上衣服啊你!」M一睜眼,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絲不掛的A,嚇得他整個人跳了一下,縮在椅子上,兩手撥下獸耳試圖遮蔽視線。

A已經接近完全恢復,獸的特徵減少至剩下耳、尾、爪,以及臉兩側和背後的毛髮。他慵懶地抬起眼皮,露出一金一藍的小縫,反射早晨的海光。

「呦,沒想到我這是被撿屍了。想不到啊,親愛的,要再來一發嗎?」事到如今,A還是不忘調侃對方,他故作嫵媚地眨了眨眼。

「蛤?你⋯⋯切,站都站不穩的傢伙還是少放話吧。」總覺得面對無禮的調戲還認真反駁的話,反而會顯得自己很愚蠢,M索性反過來挖苦對方。但他依然縮在椅子上,撇過頭,平時蜷起的尾從後方向前圍起身子,像在建立防衛似的。

「別小看我啦,小秋田。我現在體力可好了,想見識見識?」A優雅地緩緩坐起,撈過一旁已經烘乾的衣物,開始著衣。嘴上說著有精力,但周圍沒有東西扶著,雙腳站立起來時依然踉蹌了一下。

「⋯⋯你現在欠我的人情可大了,快滾。」一股惡寒攀上背脊,M想著還是快點打發走這傢伙比較好。

A收起戲謔的心情,表情卻依舊掛著,他走向艙門準備離開。握住門把時,兩人同時開口。

「真搞不懂你這傢伙幹嘛逃來這裡。」
「你怎麼就不問我為什麼逃來這裡?」

喀嗒。A帶上門離開了。

艙內的人著手檢查自己的財產;艙外的人覺得內心似乎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卻又不願、也不敢細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