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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桑德博士的手稿

在這個充滿歧視的世界,每一個不合意的對話和觸碰,都使人更想將世界推遠,沉入只有自己的空間。
然而這時孤獨卻甚囂塵上,令我們又想轉身逃跑。
我幻想過一只水族缸,裡面以一片片透明的玻璃隔成更小的空間,令魚群得以隔著安全的距離穿梭其中,既不感到冒犯,亦不必承擔寂寞。
要是人類也有這樣的魚缸就好了。
如今想來,那只魚缸興許就是我推行量產人的初衷。


第一章、量產人

安格斯‧列塔恨透了身為量產人這件事,就像其他量產人青少年感受到的那樣。
在上歷史課的時候,這份感受尤為強烈,因為他被迫得知早些時候的人們個個互不相同,而非僅能以名字、衣著和髮型等幽微的差異來區分彼此,更不會因為一株新的流感病毒出現,就並須進行停班停課等嚴峻的管制措施。
而造就如今局面的,無疑就是歷史課本上那位道貌岸然地斜睨著攝影者的瓊恩‧桑德博士。

數十年前,桑德博士有感於人類經過數十、數百年的教育感化,仍無法達到對彼此尊重的理想境界,便在假設「大家都一模一樣的話,就不會有歧視的問題」的基礎上,歷經多時研發出量產人並加以推行。
量產人並非以任何一個個人為基礎進行複製,而是立基於日新月異的人類基因研究上,推演出最能健康生長的非缺陷基因結構並加以量產。
由於性別歧視及性暴力議題也是桑德博士關注的議題之一,於是她將量產人的性染色體設定為XXX,亦即所謂的超雌性,唯有在成年後並取得撫養許可時,才能透過政府申請獲得一名量產人嬰兒。
理所當然,教育和貧富差距也是造成歧視的因素,因此桑德博士也與教育界和社會扶助團體合作,構思出如今安格斯正在接受的「十八年制正規教育」,並確保在經濟困難時能夠得到足夠而非杯水車薪的補助。
雖然政府考量到這個變革有其風險,因此最初只在一個城市進行試辦,但其卓越的成果令各個國家紛紛效法,轉眼便在世界蔚然成風。

「當然,桑德博士也考慮到了基因多樣性不足的風險,於是建立了基因庫特區。」
台上的AI老師接著說明,那種理所當然的語氣令安格斯和一眾量產人學生感到噁心欲吐。
要說為什麼的話,安格斯等人欣羨著那段他們不曾經歷過的多基因時代。
是的,他們多麼渴望成為被丟入基因庫特區的突變者。


第二章、基因庫特區

身在量產人社會,安格斯的世界確實少了一些古早時代令人詬病的歧視常態。
既然生育不再是延續種族的必經途徑,性行為便在真正意義上成為一種消遣;看著彼此相似的軀體和散發的荷爾蒙氣味,由性驅動的言語攻擊和暴力行為也大幅減少,而種族和性別的差異更不復存在,相同的教育和相似的家境也進一步構築出和平、有序的社會,至於過往常見的職場霸凌或行業間的歧視,也在智能機器人全面接手各行各業後迎刃而解。
如今,人們修習完十八年正規教育後,可以選擇投入任何感興趣的職業別,輔助機器人的運作,或不工作,單純仰賴補助和機器人過活;唯一會對這個安逸社會表露不滿的,就是正處於叛逆期的青少年量產人了。

「你申請了嗎?」一下課,漢娜‧修爾茲就來到安格斯的座位邊,壓低音量問道。
「申請了,但是還沒收到答覆。」安格斯回答,他們正在談論的是基因庫特區的參觀證。
如前所述,為了確保基因多樣性以因應未來的病毒引起人類滅絕,桑德博士規劃了基因庫特區,裡面圈養著舊時代那種分為雄性、雌性和各種性別的未開化人類,並在嚴格限制六等親內不得交配的法規下,任由他們交換基因,產生更多樣性的基因;而在培育量產人胚胎時意外產生的突變者,基於人權考量,也會收留於此。
對活在無聊、無趣的量產人社會的青少年而言,參觀基因庫特區就像是一種遊訪鬼屋般奇異又刺激的體驗,然而入內恐有遭遇身體或精神傷害的風險,所以嚴格規定未成年量產人必須有監護人陪同,或經由AI精神評估後,方能獲准入內。
而一般有常識的成年量產人,並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去那種是非之地,所以漢娜和安格斯只能將希望寄託於AI了。

「咦,你們還沒去過喔?」一旁的潘妮洛普‧李發出充滿優越感的輕哼,還故意讓智能手錶跳出幾張基因庫特區的照片。「要看看我上禮拜拍的照片嗎?」
「好──」安格斯不假思索便要答應,卻被漢娜倔強地打斷:「才不需要,因為我們很快就會去了。」
潘妮洛普用那張和兩人並無二致的面孔擠出輕蔑的假笑,聳了聳肩便不再搭話。
就在這時,安格斯的手錶卻跳出通知,遺憾告知他並未通過許可。


第三章、運貨車

「別放棄,問問看家長吧!」獲得參觀許可的漢娜神色歉疚,放學時遲遲不肯留安格斯一個人,直到安格斯強顏歡笑地催促她快去特區逛逛,漢娜才在說完這句希望渺茫的建議後轉身離開。
目送著漢娜離去後,安格斯拖著沉重的步伐返家。
潘妮洛普故作同情的嘲笑猶言在耳:「唉呀,AI只是認為你的心靈不夠堅強吧,啊,我們都是同樣的基因構成的,所以剛剛的話並不是在針對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喔。」
什麼消除歧視的世界,不要開玩笑了。
只是讓那些霸凌從膚淺表面轉變得更深入人心,讓霸凌者的嘴臉看起來更加無害友善罷了。

安格斯在離家只剩一街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無法忍受回家後不去詢問家長的懦弱,更無法負荷詢問後勢必引發的滔滔爭執。
「怎麼想去那種未開化的地方?安,如果你想探索世界,我們週末就去外縣市或國外走走吧。」之前安格斯試探地詢問時,換來的回答如今再次在他心中響起。
或許AI真的是對的吧,我就是玻璃心啊。安格斯自暴自棄地想道。
於是他轉向基因庫特區的方向,重新邁開步伐。

抵達基因庫特區的邊界時,安格斯注意到排隊接受審查的淨是一些年紀相仿的青少年,而漢娜那身杏桃色的針織外套和臉上有些寂寥的神情也立刻映入眼簾。
他眼睜睜看著漢娜通過審查踏入特區境內,隨後湧起一股何必來這裡自取其辱的悲愴。
然而待隊伍都被消化完後,他卻看到一輛運貨車駛來審查入口。
AI與AI之間並沒有多餘的言語,安靜地閃爍著頭頂的燈光核對著資訊,而安格斯沒有漏掉這個機會,身手俐落地鑽入貨櫃裡面。
裡面似乎載運著需要控制溫度保存的物品,雖然視野漆黑一片,但是頭頂卻徐徐吹來陣陣宜人的暖風。
安格斯正想挪個舒服的姿勢坐下,卻驚動了周遭,傳來此起彼落的啜泣聲,隨後是互相感染後引起的刺耳嚎哭。
這是載運嬰兒突變者的貨車。
「噓、噓──!」震驚之餘,安格斯也害怕自己被發現而伸手胡亂拍撫著那些嬰兒突變者。
人類的體溫似乎令他們安心不少,於是或捏著安格斯的手指,或抓著安格斯的毛呢外套恢復寧靜。
而AI似乎因為正在處理龐大的資訊而無暇收聽後方的動靜,在審核完成後便徐徐駛入基因庫特區。


第四章、舊人類

待在貨櫃裡的時間十分漫長,在那些小小的嬰兒突變者和暖氣的陪伴下,令安格斯有些昏昏欲睡。
貨車熄火後,安格斯抓住貨櫃解鎖、AI卻還沒前來卸貨的時間逃出貨車。
目的地是一間設備老舊的醫院,AI的數量相對稀少,大多仍仰賴人工處理,這點讓安格斯得以順利脫身。
走出醫院時,他想傳訊息問漢娜現在在哪,但又怕訊息一傳出去,就會被AI抓到定位異常,所以他選擇將智能手錶暫時關機。
下午五點五十三分。
關機之前,他最後一次確認了時間。

走在街上,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混合了空氣汙染和排泄物的酸臭氣味。
但更令安格斯感到衝擊的,是往來行人的體格和面孔。
方形的臉,圓形的臉,菱形的臉,還有那些不僅是日曬程度造成的膚色差異,或濃或淡的眉毛,狹長或渾圓的眼珠,還有玻璃珠般的瞳孔顏色。
額頭、鼻子、嘴唇、耳朵、鬍鬚,還有無論如何健身,都無法達成的體格差距。

他顧不上失禮,只是將視線投向一個又一個路人身上,感到欣羨不已。
其中一個帶有鬍渣的矮個子雄性注意到他的視線,立刻回以帶有怒意的瞪視,「看什麼看?又是你們這些量產死破孩,再看我揍妳喔!」
雄性強烈的攻擊性令安格斯手足無措,不等他再擺出威嚇的揮拳手勢便落荒而逃。

隨後,他聽見一旁的巷弄傳來雌性嗚咽的聲音,轉頭便看到一名穿著連身裙裝的雄性褪去帶有蕾絲花邊的三角內褲,挺著陽具粗魯地按進雌性纖細柔軟的身軀內。
雌性對上安格斯驚恐的視線,便用被胸罩堵住的嘴巴發出求助的悲鳴。
安格斯望著裙裝雄性毫不在乎地將雌性壓制在牆上的壯碩身軀,即使這在剛才路過的雄性中已屬中下的體格,他依然意識到自己敵不過對方,轉而向一旁的行人求救。
「救命!那裡有人在施暴!」就連「施暴」這樣不甚精確的字眼,對安格斯這個年代的量產人而言都是極其陌生的詞彙。
然而,路上的人們對此不聞不問,只是低頭或迴避視線,更有甚者還加快了離去的速度。

為什麼會這樣?
安格斯不明所以,但他不能眼看著雌性持續遭到侵害,於是掄起路邊遭人棄置的長柄雨傘向雄性揮去。
一切如他所料地展開。
雄性僅僅一個晃動就將雨傘架開,但安格斯孜孜不倦地再次嘗試,於是這一次,「媽的量產小垃圾,老子在忙閃邊去!」雄性噴出帶有酒氣的口臭,吐出比酒氣更加不堪的辱罵,然後以安格斯難以想像的笨重拳腳一次次痛擊在他發育未完全的細瘦肢體上,「懂不懂!懂不懂!一群白癡混帳!」
幸而雌性抓住了這個空檔,不僅逃出了小巷,還找來AI警員協助善後。
不幸的是,安格斯也被警方發現非法闖入,中止了這趟心驚膽跳的基因庫特區冒險。
「抱歉,我不知道……」雌性看起來心有餘悸,欲言又止地向安格斯說道。
「沒事,謝謝妳。」安格斯發著抖,和雌性交換了一個患難真情的擁抱。


第五章、治療

安格斯可以想像自己會因此被學校記過,或強制參加幾小時的未成年罪犯訓誡課程,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第一個被遣送的地方不是警局或家,而是醫院。
AI醫護人員先替他檢查了傷口的感染情形,接著又將他移送加護病房,由專職的AI監控他是否有受到寄生蟲、病毒或細菌汙染。
另一方面,心理輔導的AI也照三餐關心他的精神狀況,並給他一些精神藥物和治療來緩解他遭受的精神創傷。
到了第二個禮拜,在他再三的請求下,院方才同意讓他透過視訊以外的方式和家長及漢娜見面。

再次見到這些和自己擁有相同基因的面孔,安格斯不禁安心地流下眼淚。
「傻孩子,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家長雙雙將他擁入懷中,眼神充滿憐愛和不捨。
「對不起,我不會再這麼做了。」而安格斯則真誠地許下承諾。

家長去辦理院方要求的一些手續時,漢娜和安格斯才得以短暫獨處。
「安格斯,我聽說了你的遭遇。」漢娜強忍淚水說道,「我想該反省的你一定反省過了,所以我只想說你很勇敢。」
「謝謝妳,漢娜。」
他們交換著特區裡的所見所聞,兩人不得不同意如今的量產人社會安穩得多。
「我只是盯著路人看,就被咒罵了一頓。」
「我想請路人幫我拍張照留念,結果那個路人拿了我的手錶轉頭就跑。」
講著講著,他們甚至懷疑起當初到底為什麼想去那種鬼地方。
「如果我以後當了家長,我絕不讓我的孩子到那邊去。」
安格斯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卻信誓旦旦地如此說道。


第六章、離院

經過一個月後,安格斯終於得以離院。
期間,他一直被基因庫特區相關的噩夢糾纏,甚至因此害怕入眠;浴室般狹小的空間,令他想起那條巷弄;診療時偶然到其他量產人病患,也會令他想起那起事件而恐慌症發作。
離院當天,AI說要幫他進行最後的治療,於是透過針頭注入了一些藥劑。
安格斯‧列塔便離開了人世,陷入永眠。

「由於這名量產人的精神嚴重崩壞,安樂死對他來說或許是更幸福的作法。」
這是兩週前就已經告知並簽署同意書的既定事項,但作為精神補償,家長可以獲得一名新的量產人。
他們決定將他取名為安格斯。

而校方公布的資訊是安格斯不敵病毒感染逝世,幸而這種病不具傳染性。
漢娜一聽便明白死因不是表面上說的那樣。
安格斯是因為心靈受損而死。
只是如果這樣說,又會造成某些健全的心靈受到波及,才刻意虛飾罷了。
在安格斯的喪禮上,當眾人都為著錯誤的理由而感到遺憾時,只有漢娜悲傷得說不出半句話。


終章、桑德博士的手稿──未公開段落

我無數次思考著這樣的變革是否正確,而人們究竟能否因此稍微進步一些。
直至我被宣判病危之際,我依然不得其解。
也許能夠無性繁殖人類的技術,只會使人們更加冷酷;也許過度干預人類社會,只會使人類的心靈更加不堪一擊。
對我而言,這是回應矛盾最好的解方,但是對他人而言,這會不會只是一場一意孤行的大屠殺呢?
畢竟,將魚限制在人造的環境裡,終究難以稱之為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