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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leus第一次見到蝴蝶,是去Lilia在森林的家玩的時候。那隻輕盈的生物撲着豔麗的黑翅膀,繞着一朵半開的薔薇,像在選擇落腳點,然後停在了花瓣間。

那是在吸食花蜜嗎?小小的Malleus托起下巴思考。

Lilia聽到屋外的動靜,一嘆氣推開木門,如他所料看見一對龍角在薔薇間冒出來。他放輕腳步來到小少主身邊蹲下,摸摸他的腦袋:「你怎麼又自己跑來啦?」

「Lilia,看。」Malleus舉起手一指:「小蝙蝠⋯⋯啊,飛了。」

「不對哦Malleus。那是蝴蝶。」

蝴蝶受到驚擾,從花上跳起來。Malleus看得見那雙半透的翅膀,撲撲落下些許偏光的黑鱗,融入森林的暗影。

Malleus轉頭望向Lilia,看他披着陽光的那頭長髮。

「你也會變那樣?」

Lilia噗嗤一聲笑出來,笑得頭髮從肩膀後向前滑下一縷。「不會啦。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生物⋯⋯蝴蝶需要從毛毛蟲結成蛹,才能長出翅膀來呢。王宮的課還沒教到這個嗎?」

「⋯⋯教了。」Malleus臉頰微微發燙,撇過頭扁嘴:「但是,實際上看不一樣。圖鑑上的蝴蝶,顏色不對。」

「好了,別生氣嘛。把頭轉過來。」

Malleus不情不願地扭過去小半邊,一扇蝶翼映入眼簾。他瞪大眼睛,剛要開口卻被Lilia比手指噤聲。

「來,給你仔細看看。」他的監護人放低聲線,輕柔得近乎氣音:「蝴蝶對妖精向來友好。只要這樣靜靜地,它們自然會願意聚來。」

幼小的龍不可思議地盯着Lilia的手背,一隻尾翼細長的蝴蝶停在上面合起翅膀,像一片染色的雪花,彷彿呼出的氣太熱烈都會讓它消散。Malleus把龍尾的尖再捲起來少許,腳下濕潤的泥土被他踩深一點,他踏前小半步謹慎地伸出手,不敢太靠近那隻微小的生物,最終抓住了Lilia的指尖。

他嘟起嘴,只做着嘴型:「蝴、蝶⋯⋯」

「沒錯哦,是蝴蝶。」Lilia另一隻手托腮。沒想到野薔薇城領主的兒子,竟然是在他這裏才看到了繞花飛舞的蝴蝶。真不知道那群迂腐老頭用的是甚麼教育方針。

他手背上的蝴蝶顫動了一下翅膀。Lilia見狀比了個手勢:蝴蝶想走了,來和它告別吧。

Malleus點點頭,盡可能用自己最輕的氣音:「再見。」

然後Lilia輕輕從他手裏抽出指尖,手背稍微朝上動了動,蝴蝶如同接到訊號一樣起飛。Malleus還想仰頭追看,結果那隻蝴蝶從龍角中間穿過,他正打算轉頭就已經看不見了。

「大概是覺得你容易接近了吧。」Lilia微笑着。

Malleus剛要垂下的眼睛又打起精神,想了想,抓住Lilia的袖子扯着:「我還要看。」

「唔,之後再說吧?也不能勉強蝴蝶們。」

他沒放開扯住Lilia袖子的手,凝視着對方。他覺得果然書上教的東西不是絕對的。泥土的氣息和花香草香混在一起,在那之上再拔出大樹匯聚成森林。龍飛得太高,在雷雲之間,連參天大樹都難以觸及,對這片土地的理解想必不如Lilia。

為甚麼教學的老師不是Lilia呢,Malleus這樣想着,似乎也無意中說出了口。

Lilia揉亂他的前髮,將他抱起放到肩膀上。Malleus作勢掙扎,但是尾巴早就習慣性繞在對方頸旁。兩隻丟下王城跑來森林的妖精自然而然地朝小門屋前進,直到Lilia在自家門前定住。

「⋯⋯這門該改高一點了。」Lilia無奈叉腰。這小孩不但長了個子,體重也開始對他的腰部造成負擔了。再這樣下去,今後恐怕不能再讓他坐肩膀嘍。

Malleus順着Lilia的長髮往下爬,到他的背上去,在監護人的肩膀處安置好自己的腦袋。

Lilia感受到耳朵時不時碰到硬物,不用看也知道是小龍在他脖子旁蹭蹭。也不曉得這孩子甚麼時候才會意識到,其實那雙龍角頂起人來還蠻痛的。

「唉⋯⋯」他撥好自己的長髮,背着Malleus推門回到屋內。

點亮的油燈給木家具鋪上暖色,掃把自動掃着地板。Lilia打個響指,抹布跳進木桶喝滿水,在半空擰乾後旋轉着飛來桌上,餐具哐當哐當地爬到桌面擺好,紙巾折成方形,裏面躺着銀叉。

Malleus眼睛一亮,自己跳下來,拉開椅子坐好。Lilia也不用明說,直接去廚房上方的木櫃拿來糖漿,腳旁的竹籮滾出今早新採的蘋果,跟隨他的腳步飄向餐桌。

足有Malleus一個頭大的玻璃碗輕輕落在他的面前。Lilia在碗中放了個巨大的魔法水球,側頭思考了一下,憑感覺給水球左捏右捏,拉開五瓣定了型,然後Malleus期待已久的那句話終於傳入耳中。

「輪到你了,Malleus!」

他小小歡呼一聲,抱住玻璃碗,瞬間把水凍成晶瑩剔透的冰塊,在寒氣中閃動着光。

Lilia手指在冰上一點,上面頓時裂開無數細小的紋路,構成花瓣的紋理,又不至於讓冰塊斷開。糖漿繞着冰花中心灑滿蜜香,蘋果被Lilia三兩下削成薄片,一對對並在一起,彷彿有生命般飛舞着落到冰花正中。

Malleus瞪大眼睛:「蘋果做的蝴蝶!」

「對,用來慶祝Malleus第一次認識蝴蝶的紀念。」Lilia把那碗冰再往對方面前推去一點,笑着看Malleus眼神亮亮地盯着翩飛的蘋果片,飛到哪盯到哪,微黃的蝴蝶在燈下薄得透光。

「啊、Malleus——」

Malleus一昂首,張嘴咬住了一片飛向他的蘋果片。見Lilia正要阻止自己,他連忙辯解:「沒偶嗯嗷。」

Lilia試圖翻譯:「沒有真咬?」

他張嘴讓蘋果片飛走,好讓Lilia看清那裏連齒印都沒留下。Lilia這才放下心坐回去。真是嚇他一跳,生怕Malleus以後見蝴蝶也這麼咬,那自己可是會被附近的花妖精們說教的。

Malleus氣鼓鼓的,拿起叉子大吃一口冰:「我已經!懂得分辨真的生物了!」

「好喲好喲,Malleus是溫柔的好孩子。是我瞎操心了。」Lilia又揉起對方的頭。

那孩子像是要連吃好幾口才徹底解氣似的,不理會Lilia,自己埋頭挖着花朵造型的冰,沒幾下就吃掉三片花瓣的份量。Lilia見他吃得太急,習慣性伸手去擦掉他嘴邊的冰渣,正好碰上Malleus想吃掉自己嘴角的糖漿,就那樣順帶舔到了Lilia指尖上。

龍的舌頭涼涼的。Lilia一怔,剛要抽回的手指被Malleus輕輕咬住。他看見那雙瞇起來瑩綠色的豎瞳,裏面充滿惡作劇得逞的笑意。

「雖然你還很小,但是也應該過了甚麼都想放嘴裏的年齡吧。」

Lilia無奈:「要是讓元老院的老頭看到了,你今晚可是要刷三遍牙的。到時刷到哭可別找我撒嬌。」

Malleus皺一下鼻子,像是失去興趣那樣放過了對方的手指,轉頭又開始埋頭把冰往嘴裏送。糖漿和蘋果香氣混着冰塊下肚,涼絲絲甜蜜蜜的,Lilia就這樣看着對方吃光,一口也沒動。

小少主開始會隱瞞自己的心思了,吃飽喝足後還想故意收斂笑容,打算讓Lilia以為他還在生氣,看看對方會怎麼哄他。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尾巴早就翹得彎彎的,就差沒用龍尾巴尖在空中寫「我超開心」四個大字。

Lilia臉上不動聲色,心裏被可愛到快流淚,好單純的孩子,真不像他娘親。

「Lilia。」Malleus得不到想像中的反應,有點失落地推開面前的空碗。「我今晚要在這裏過夜。」

「噢。和王宮那邊說了嗎?」沒說會很麻煩的。

「我留了紙條。」Malleus認真說道。至於紙條有沒有被風吹走之類的,那就不是他要考慮的事情了。

「好吧。」Lilia對這種要求也相當習慣了:「晚上前想做甚麼?」

Malleus歪頭認真地思考着。其實只是想待在一起而已,但是Lilia每次都會這樣問他,他也就每次都想一個理由留下。

「⋯⋯教我讓蘋果片飛起來的魔法。」

事後他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相當敷衍,甚至爛得可以。當監護人教學時唸的擬聲詞簡直莫名其妙,日後他覺得可能是夕陽草原的小調——反正他從來沒在第一次就理解過Lilia的教法。基本上都是靠自己觀察再學會的。

但是在心裏這樣悄悄抱怨着對方的小小時光,就像透着暖光的蝴蝶翅膀,閃亮夢幻且纖細。

嘗試十幾次之後,Malleus擺好架勢,對着廚房切好備用的黃油片,小臉寫滿認真一字一頓:「黃油,飛!」

終於在黃昏時分,成功讓黃油片飛了起來。

不知道這戳中Lilia甚麼笑點,讓他爆出驚天大笑,笑得快飆眼淚,然後抱住Malleus一頓亂擦。

Malleus覺得他真的不理解Li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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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leus啊。今天謝謝汝教那兩個孩子魔法。」

Malleus從兒時的回憶中回過神來,聽到Lilia的話,微微點頭:「舉手之勞。我也特別沒做甚麼。」

「汝對人類也能那麼親切地教導,相比以前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Lilia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凝視着兩個小孩睡下的房間,門上歪歪扭扭地掛着寫有「Silver」的門牌。

「以魔法移動事物是良好的想像力練習。所以最適合讓剛入門魔法的孩子學習。Sebek只要多練練,也一定會成功的。」

Lilia頓了一下,轉頭看了過來:「話說,汝以前也是我教的。汝明明就能學會啊?」

「其實我也沒聽懂。是後來自己理解的。」Malleus優雅地讓對方挫敗得趴在了桌上。「而且我很早就學會用想像的絲線作為輔助了。以前讓黃油飛起來也是——」

「噗。」

他對開始笑起來的Lilia很無奈:「別再笑黃油飛這種東西了。」

「但是⋯⋯」Lilia從桌上爬起來,抹了一下眼角止住笑:「汝那時真的很可愛嘛。」

Malleus別過頭,Lilia又笑着看他不說話。直到他忍不住問怎麼了,對方才說:就是這個部份,現在也還是沒變,很可愛。又被當小孩子看待了,他努力抑制臉上流露的不滿,不過一看對方的笑容擴大,就知道自己肯定沒藏好。

Lilia像是想起甚麼似地自言自語:「不過用絲線嗎⋯⋯感覺是個不錯的媒介。總比用荊棘好。」

「⋯⋯是嗎。」

Malleus透過Lilia的臉,似乎能追溯到很久前模糊的記憶。那天他第一次見到蝴蝶,就把蝴蝶錯認成了蝙蝠,還被Lilia笑話了一段時間,不過這事最近已經不再提起了。

為甚麼不再說呢?或許是他的反應不再有趣了,或者Lilia說膩了。搞不好⋯⋯只是他忘了。Lilia最近總說妖精老了記性不好使了,難道不是玩笑話嗎?

但是Malleus會記得的。他漫長且孤獨的童年從負數起計,足足兩百年才正式開始,睜開眼看這個世界的新奇感還殘存在記憶中。那時世界還遍佈着無數的絲線,幼兒時期的他甚至無法分辨自己的手腳,也不知道所有絲線其實都來源於他的想像。

不過當他想要人陪的時候,他知道可以試圖撥動那些線。偶爾能碰巧扯下來幾個擺設,掀翻一排桌椅,然後就會有人慌慌張張跑進來給他唱歌,餵他吃東西。絲線就像繫着不同的鈴鐺,搖下就能如願以償。

如果要為那次兒時的出糗找個理由,Malleus覺得,大概是很久前,Lilia給他留下了會結蛹的印象。

有次他鬧得特別厲害,才讓Lilia久違地與他重逢。只一眼他就記得,這是他破殼當天睜眼看到的第一名妖精,唱的搖籃曲最順耳,餵的花蜜都格外清甜。他那樣開心地渡過了一段短暫的時光,直到某日Lilia披散着頭髮,低下頭對他說着甚麼。

幼龍當時還聽不太懂,可是他不知為何能夠理解:這一次對方的轉頭後,又將會是漫長的等待。

於是那瞬間,他看見漫天的絲線層層疊疊,增加到快要遮蔽視野的程度,朝着Lilia的背影追去。當眼前重新恢復清明,那些不知名的絲線已經厚重地包裹起他親愛的監護人,留下一束連結的粗白的線。Malleus嘗試勾動它,有隻黑黑的爪子如他所願地動起來,絲線助他將正要離開的Lilia一把扯住。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理解絲線並不實際存在,才知道,蝴蝶和蝙蝠的差異。

蝙蝠從來不結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