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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等愛情

  事情果然還是複雜了起來。

  「你在躲我?」

  他站在了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皮笑肉不笑。

  「我......我沒有。」

  為了不讓事情更糟,我嘗試著說謊,但他完全不給我狡辯的機會。

  「你知道一個人說謊的時候視線會飄忽不定嗎?」他說,「你現在就是這模樣。」

  是是,我知道,你不用說我也很明白,但我控制不住。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撤回我上一句話,哦,不是,我想坐上時光機倒回三天前,我喝得不省人事的那一天。

  為甚麼別人喝醉之後會有斷片的情形,我卻是記得一清二楚——但如果用記不清了來搪塞,似乎就成了當代人唾棄的渣男渣女。

  我嘆了一口氣,而後才緩緩道:「抱歉,我只是覺得,那天答應你告白的那件事,有些太唐突了。事實上,我對你根本就沒有好感可言,答應你的告白只是因為一頭熱。」

  說來是挺尷尬的一件事,甚至還有些悲慘。母胎單身二十七年,一聽見人家告白,頭腦發脹的一口答應了。

  談戀愛是甚麼感覺?一起吃飯是甚麼感覺?牽手散步逛街是甚麼感覺?那時我腦袋裡只是在想這些,而不是在想他,更不是在想他這個人。

  現在我清醒了,卻是不曉得如何面對,搞得現在在公司遠遠見面了,明明是『情侶』關係卻避著走,發來的訊息一概已讀不回,最後才演變成被人堵在了樓梯間,進退維谷的窘況。

  「我想我們還是恢復成......」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卻發現那雙眼依舊明亮,好似甚麼奇怪的話都沒聽見,嘴角微微翹起,看上去心情不差。

  「你為甚麼要這樣看我?」我看得出那笑有別的涵義,就是不理解這種狀況下他在笑甚麼。

  那不像是在嘲笑我在這件事上蠢的令人髮指,也不像是我提了『分手』時的冷笑。

  「我在確認你沒有說謊。」他說,我才注意到剛才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一直都落在我的眼睛上。

  「我真的很抱歉。」想到剛才蹩腳的謊言,還有莫名其妙的答應交往這些事,都讓我愧疚地無地自容。

  「不用道歉。」他抬手拍了拍我的頭,我抬頭看他,「我只是在確認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說謊,和我分手的理由不是因為討厭我,純粹只是覺得當時候的自己思慮不周,被愛沖昏頭。」

  對,像個不成熟的小孩子...... 我在心底吐槽,隨著年紀增添的煩惱絲像是白長了一樣。

  「那就沒問題啦。」話鋒一轉,他打了個響指,我抬眼看他,對於他接下來的話充滿驚愕。

  「我喜歡你,你想談戀愛,這段關係沒有結束的必要不是嗎?」

  「啊?」這孩子是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

  「我喜歡我喜歡的,你談你想要的戀愛,我們彼此滿足彼此的需求,套在生物學上就是互利共生,各取所需。」

  不曉得是他說的話太過誇張所以不切實際,而讓我有種可以接受的錯覺;又或者我對於所謂地愛與被愛太過好奇而失了分寸;更有可能的是,我孤獨的太久了。

  我答應了他的提案,一個荒唐又唐突的提案。



  單身二十七年,終於迎來了終結的初次約會,他約我一起看場電影,像普通的情侶那樣。

  不想遲到的我早早的出了門,而後站在百貨公司外頭等人,百無聊賴之餘,耐不住無聊的腳踩起了節奏,在心底哼起了五月天,一首搭著一首,直到不知道是第幾首的離開地球表面哼到一半,那個人才出現在對面路口,高挑的身形在人群裡顯得特別明顯,注意到我之後,他微微抬了下手,而後路號燈一轉換,便加快了腳步小跑著過來。

  「抱歉,我遲到了。」他語帶歉意道。

  「沒事,是我來早了。」我說。這是我的習慣了,比起被人等,更喜歡當等人的那一方。

  如果我臉皮厚點,就算被等個一小時都無所謂,就可惜,我臉皮薄到被等一分鐘都要找個地挖洞埋進去。

  太討厭給人添麻煩的感覺了。

  「距離電影開場還有一段時間,你有打算做甚麼嗎?」我問他。

  我一直很好奇,為甚麼要約這麼早,如果是怕遲到,那提前半小時也差不多,現在足足提早了兩小時。

  雖然他的思想我有些跟不上,但總不可能是想要站在這裡乾等吧?

  「吶。」他在我面前攤開了指骨分明的手。

  我注意到他雖然是男性,手卻是細皮白嫩的,像是超市販賣的白豆腐那般細緻。

  「幹嘛?」我抬頭看他,以免把自己看餓了。

  「牽手啊牽手。」他一臉看傻子的模樣,似乎被我的後知後覺打敗。

  我才被他打敗,又不是狗,牽什麼手。  

  「你不是想要嘗試看看牽手逛街是什麼滋味嗎?」他說。  

   哦,對,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

  看來這狗是得當一回了。  

  我們像普通情侶那樣,牽著手在商場裡逛大街,走馬看花的在各種店面穿梭,大致的聊了一些彼此的喜好,討厭的東西,又或者是我喜歡他討厭的,慢慢地對彼此都有了更多的認識。

  這時我才發現,我對這個人真的一無所知,在幾天前頂多算得上是職場後輩,卻沒想到現在竟然以『情侶』身分互動著。

  隨著他的帶領,我們恰好在電影開演前幾分鐘踱進了大廳,他抓著我的手晃了晃:「覺得怎麼樣?牽手的感覺?」

  我偏頭思索了一下,慢慢地咀嚼這段經驗帶來的感受:「也就那樣吧,像我平常兩手交握的樣子,就是普通的肌膚接觸,而且你體溫好高,手很燙。」

  「你是對浪漫過敏嗎?」對於我的答覆,他似乎有些哭笑不得。

  「那你說得有甚麼反應?」我反過來問他。

  聽其他同事在茶水間八卦,他的情場經驗可不是少數。

  「和喜歡的人牽手會緊張,會臉紅心跳,會擔心發手汗......」他掰著手指說道。

  「哦?」我捕捉到話裡的關鍵詞,抬起空著的右手,朝他的臉頰摸去。

  「嗯,是挺燙的。」看來他沒說錯。

  似乎是被我的舉動嚇到了,他登時愣在了原地,好一回兒才回過神,結結巴巴道:「電、電影要開始了。」

  聽他這麼說,我才注意到廳院的門已經被打開,剛才擠得滿當的大廳人數肉眼可見的少了一半。

  「走吧。」我拉過他的手,對方卻是縮回去了。

  「不牽了?」我皺眉看他。

  其實對我來說,牽不牽無所謂,純粹就是一種『體驗』。

  「你先進去吧,我打個電話。」他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似乎是有甚麼事情要忙,我也就點了點頭,拿著票券先報到了。

  後來他進來之後,雖然是鄰座的座位,我卻感覺他在故意閃避我,側過身坐著老遠。

  真搞不懂這傢伙。  

  關於『辦公室戀情』這件事,我對周邊的同事是隻字不提,一來是覺得沒必要,二來是怕麻煩。但他和我是完全不同,逢人就提。對於這點我一開始是不滿的,但後來他說這也是情侶會遇到的事情之一,我才被他慢慢說服——不過看我被說服後,那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我感覺事情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

  「這個給你,我可是排了好長的隊伍。」

  自從交往之後,他總是會不定時的帶著我喜歡的零食來找我,有時候碰巧沒遇見,就會看見桌上多了幾塊糖或是一份蛋糕和咖啡,旁邊的同事看見了就會揶揄幾句,這時候我只能尷尬的陪笑幾聲。

  我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再加上和他的狀況並不是她們說得如此甜蜜,要應付又覺得沒有底氣,就更不會說話了。

  「你怎麼老是給我東西。」

  此刻我們坐在中庭供員工休憩的長椅上,手裡拿著他送來的小麵包,和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擱在旁邊的桌上。

  「喜歡一個人就是會想要對他好啊。」這問題似乎很簡單,他想也沒想的回答道:「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就會這麼做的,不過,你大概不知道甚麼叫喜歡吧。」

  他仰著頭沒有看我,我似乎從那句話裡讀出了一絲埋怨,隨後我低下了頭。

  可是我從來沒有送過他東西。

  雖然一開始就不是正常的開始,但是,心底這塊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對他一點也不公平。

  果然一開始就不應該答應的,那個提議。

  「抱歉。」我說。

  我的確不懂甚麼叫喜歡,也不理解那種感情,和他相處發生的所有事的前提都是為了滿足好奇心,可是這個人,明明白白的一顆心是熱烈滾燙的。

  「你別說抱歉。」他笑著說,那笑卻是特別難看,像是勉強裝出來的:「明明一開始就說好了,可是卻忍不住有了貪心,想要從你身上獲得一些回應,甚至還埋怨你。」他垂頭摀住了自己的臉,我站起身,緩緩的將他抱在懷裡。

  「你不用勉強這麼做......」他小聲地說道。

  「我只是覺得,你需要這個擁抱。」我說,隨後感覺到他抬手回抱住了我,而後聽見了一聲謝謝。



  自從和他鬧過小矛盾之後,桌上的零食卻是不減翻增,還總是沒有碰見人,大多數是我後腳剛到,他前腳剛走,每次都只給我留下一個匆匆離去的背影,像是怕遇見我似的。

  「這都算哪門子事啊.....」把玩著桌上價格不斐的巧克力糖,我低聲嘆了口氣。

  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和我道歉,但是這種道歉方式也太讓人備感壓力了。

  我支手撐著下顎,指尖在桌板上不規律的敲著,隨後打開了網站,搜索了幾個關鍵詞。

  要怎麼喜歡一個人?

  這問題很荒誕,就算自己是個戀愛新手,也能察覺到這問題有多可笑——也可能是,可笑的是我們兩個。

  滑鼠輪不斷的上下轉動,網站搜出來的資料都是「男生喜歡一個人的徵兆」、「如何知道這個人是不是喜歡你」、「喜歡一個人的十種表現」諸如此類的事,卻沒有一個說怎麼喜歡一個人。

  也對,又不是考數學題,套個公式就可以得到答案——更何況,能不能用對公式得到正確答案,那還是另一回事。

  我關閉了網頁,拿起手機點開了和他的聊天介面,這時才發現他已經超過三天沒有發消息了。

  在那之前,他是照一日三餐的頻率在發送消息的。

  「下班後見一下吧,公司隔壁的咖啡廳,五點十五。」按下了傳送紐,沒過回兒就收到了『抱歉』的貼圖,下一則訊息則是要加班。

  加班?我看是在躲我吧。

  我看著貼圖那委屈巴巴的小狗表情,也不知道對面的人是不是也這樣頹喪著。

  下班鐘聲一響,我著手收拾桌上的資料,不曉得是不是平常慢悠悠慣了,旁邊的女同事看了我一眼,說這麼著急去見小情人啊。

  小情人?哼。

  「去收拾小屁孩。」我說。

  女同事的眼睛眨的飛快,拖著長長尾音,她似乎想要在問些甚麼,但我已經揹起單肩包走出了辦公室。

  我敢說,這是我第一次在公司大樓內用競速的方式走著,激烈程度堪比我一年的運動量。

  下了幾層樓,轉過幾個走廊,遠遠便看見他背著包低著頭隨著人流移動,比起之前見到像不要臉一樣擁有的自信高傲,現在是頹廢了許多。

  看來打擊不輕啊。

  「去哪?」我站在他面前,像那天的他一樣,堵住了他的去路。

  立場互換,他就像那天的我一樣,表情有些微妙,掛在臉上的笑說有多僵就有多僵。

  「突然就不用加班了......」他抹了把頸,說了個任誰聽都不信的謊。

  在這點上我們就挺像的,都不太會說謊。



  我這才知道,一個人的氣勢不僅僅來自於身高,更重要的是自身的底氣。

  底氣足,萬事足。

  誰能想到呢?前幾天把我堵在樓梯間的一米八高個子,現在反而被我一個一米六五的女人扣押在咖啡廳。

  「你想和我說甚麼?」他語氣怯怯,縮著手腳坐在高腳椅上。

  「你猜?」我挑了下眉頭,閒情逸致的啜了口咖啡。 

  「如果是要分手的話我不答應。」

  這話一出,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剛才為甚麼要用『加班』來逃脫我的邀約,以為不見面就可以不面對——怎麼和我當時的想法那麼相像。

  我這時才知道,逃避既可恥,又沒用。

  「不管怎麼想,我還是覺得對你太不公平了。」

  「我下次不會再——」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他的聲音大了不少,但很快便被我用更大更急促的聲音打斷,將那句『下次不會再這樣』的保證扼殺在搖籃裡。

  「雖然我沒有辦法去學習怎麼喜歡你,但我想要你在這段關係中得到一些平衡。」他不知所謂的看著我,我繼續說:「你可以給我一些限制,或是要我達到一些條件也可以。」

  不要再一個人,露出委屈的表情。

  聽完我的話,他低下了頭,用手摀住了上半張臉,發出了幾聲幾乎聽不見的呢喃,似乎是在說『怎麼這樣......』,一副十分懊惱的模樣。

  這反應有些出乎我意料,我本以為他會高興地說出一大堆清單要我去實施,還是我高估了他對我的喜歡?

  剛才的自信在一瞬間煙消雲散,我小心翼翼地傾身想要看他遮住的是甚麼表情,正想要說些甚麼卻是看見他收起了剛才那些不安,又恢復成一開始碰見他的那般恣意高昂。

  果然,比起死氣沉沉,這副模樣更適合他。

  「我想要收到你送的生日禮物。」

  然後我聽見他說的第一個要求。



  「你生日甚麼時候?」我拿起咖啡啜了一口,潤澤一下剛才被他低落的情緒嚇到乾涸的喉嚨。 

  「下個月八號。」他說。

  「十月八號......你是天秤?」我確認道,他點了下頭。 

  說實話,我對於星座沒有甚麼研究,除了自己的星座之外,就是偶爾碰巧不經意知道的,天秤剛好是其中一個。

  「那你想要甚麼生日禮物?」我拋出第二個問題,這次和剛才不一樣,他沒有正面回答我。

  「你的字典裏面沒有驚喜兩個字嗎?」

  「我是務實派的。」

  他不說話了,像是被我的話打敗一樣,卻又有些不依不饒,只是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欲說還休。

  「認識我的人都說我很無趣。」我攤開了手,「你得習慣。」

  「我現在有這種感覺了。」他垂頭莞爾一笑。

  最後他還是沒有說出具體想要甚麼,只扔下了一個問題給我,便結束了這場約會,各自回家。

  送禮不是難事,花點小錢,找一下網路資料上的送禮排行榜,選個榜上有名的,然後請店員包裝的看不出內容物再丟給對方就好——以前的我都是這麼做的。

  不過這次不同,好歹是送情人的生日禮物,我可不想太馬虎。

  左思右想了一番,眼尾正好瞄到桌邊的抽屜,我伸手將它打開,循著記憶軌跡在角落翻到了一個小箱子,裏頭有我以前讀書無聊編織的手鍊,我拿起其中一串由橄欖綠的小珠子串成的手鍊,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確認沒有因為時間放置過長而產生瑕疵。

  「應該不會戴不下吧。」我看著那略小的圓圈,而後想起那細瘦的手腕。

  我看是太大了。

  疙瘩消除之後,我們互動的頻率又恢復到最初的模樣,一日三餐的消息問候,中午一起在員工餐廳吃飯,彼此聊些工作上的瑣事和牢騷。

  我們部門不同,工作內容也不同,雖然是在同一間公司,見面的機會其實也不算多,除非刻意見面,要不然是屈指可數。

  他和我不一樣,肚子裡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人際關係也不錯,在餐廳吃飯一個小時的時間,來和他打招呼的來來回回好幾個。

  「你人緣真好。」在不知道是第幾個不同部門的同事打完招呼離開後,我不禁感嘆道。

  「羨慕嗎?」他笑了笑,那笑透著一股調皮的味道,惹得我拳頭有些發癢。

  果然是小孩子。

  我平時吃飯略快,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盤子裡的食物已經見底,吃完飯之後我通常都會看自己的手機,但這次不一樣,我只是盯著他看。

  這樣和誰都處得來的人為甚麼會喜歡我? 

  論長相,他相貌在新進的新人中算是突出的;論工作能力,雖然只是聽同事說,但也是不少的誇讚;至於社交,那就更別說了,他敢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這樣一個人卻在一群異性中選了我?

  這都退了幾萬步了?

  「幹嘛這樣看我......」終於在被我盯了幾分鐘之後,他停下了手邊的筷子,略顯窘態的開口:「我臉上沾飯粒了嗎?」

  「沒沾飯粒。」我搖頭,:「我問你,我頭上會發光嗎?還是背後有翅膀。」

  「你在說甚麼。」他被我的問題逗笑,肩膀一聳一聳的抖動。

  「我不懂你怎麼會喜歡我。」

  「咳——」

  我看著他的臉一點一點的脹紅,像是一顆熟透待人採摘的蘋果,但那外觀大概會在被篩選的時候打掉。

  這下真的沾飯粒了。

  我抽了幾張紙巾遞給他,他慌亂地一邊擦臉一邊說謝謝,而後我依舊注視著他,面無表情地等待他的答案。

  他的臉真的很紅,黝黑的眼珠子轉啊轉的,就是不看我,慌慌張張的。

  「你好可愛。」我忍不住說。

  「別說了啊!!」

  我敢保證,如果這裡有地洞,他會馬上鑽進去。

  「心動。」

  過去了幾分鐘,他終於緩緩開了口,那表情和語氣十分的認真,反之我的表情充滿了迷惑。

  「我哪裡讓你心動了?」

  又沒發光又沒翅膀,我想不通我身上哪裡有可以讓他心動的特質。

  除非......

  「你有散光還是近視嗎?」像我一樣,看萬物都透著一股朦朧美。

  「沒有。」他道:「我視力正常。」

  「你腦袋被門夾到?」

  「我沒有。」

  「你在做善事?」

  「沒有。」說到這裡他有些怒意了,咬牙切齒道:「你就這麼看你的嗎?覺得不會有人喜歡你?」

  和以往晶亮的目光不同,眼神銳利了起來,像是刀般朝我飛來。

  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他在生氣,生氣的原因還是因為我在不知不覺中貶低自己而生氣。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認識的人除了說我無趣之外,還有死心眼、不知變通、頑固、不懂得開玩笑的形容詞,久而久之,我對人際關係感到麻煩,而後習慣一個人獨處和生活。

  直到被眼前的他擅自闖入後,身旁才有了不一樣的風景,也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

  「你很好,只是你不知道。」

  他的語氣很淡,平鋪直敘的,卻是在我平靜多年的心海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時間的流逝是不知不覺的,一轉眼就來到了他生日這天,要處理的工作有些多,所以沒有辦法約晚餐,只能趁著工作空閒之餘,我拿著包裝好的手鍊和項鍊下了樓,準備去送給他。

  不知為何,我感覺到有些緊張,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短短幾分鐘的路程卻是忍不住希望可以再長一點。

  心意最重要,心意最重要。我在心底默念,深怕自己手作的手鍊和額外買的星型項鍊他會不喜歡。

  一腳踏進他工作的部門,最靠近大門的同事一看見我,便朝我招呼道:「來找他的吧,他的位置在裡面一點。」說完小聲的咕噥道,有女朋友真好。

  我朝他禮貌的點頭,便朝著他指示的方向走去,我很少來這裡,除了那次來堵他之外,一直都是他單方面跑來找我。一想到這裡,那股消退已久的愧疚感又不自覺得冒了出來。

  我甩了甩頭,把那份情緒扔出腦海,而後還沒看見人影,就注意到某個桌位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盒子,還有一小份草莓蛋糕。 

  「原來你喜歡吃草莓蛋糕?」我走到了他旁邊,他先是被我嚇了一跳,而後發現是我後,才恢復以往的笑容,回答了我的問題。

  「是啊,喜歡吃草莓的男生很少見齁。」

  「的確。」我點頭,心情不知為何有些複雜。

  就如他所說,喜歡吃草莓蛋糕的男生很少見,所以送他草莓蛋糕當生日禮物的人,就必須先知道他的口味喜好才可以——可是我不知道。

  我覺得我應該要知道的,至少要比其他人先知道才可以。

  「你來找我做甚麼?」他眨著眼,視線在我的臉和藏在背後的手之間游移,一臉期待,根本是明知故問。

  「沒什麼,今天是你生日,所以就來看看你。」我說,將手裡的物品藏得更深了些:「至於禮物的話,我最近太忙了,沒時間準備,抱歉。」

  他桌上那些禮物琳瑯滿目,和我的比起來,根本是大巫見小巫,天與地的差別,我根本拿不出手。尤其是那草莓蛋糕,不知道為甚麼,看上去就是有些刺眼。

  「沒準備禮物?不會吧。」旁邊的女同事聽見我的話後插了進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我對這個人有印象,她常常出現在他的附近,同辦公室的女同事都和我說,要小心這個人,她對你的男朋友有意思。

  該說是女人發達的直覺嗎?我現在也有了這種感覺。

  「對啊,作為女朋友來說有些太失責了。」我頗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後朝她和其他同事彎了一彎,「我男朋友平常受妳們部門的人照顧了,改天請妳們喝飲料。」

  女同事還沒反應過來,其他同事便客氣的說不用啦不用啦,有的則是一邊開玩笑一邊點起了菜單。

  哼,下馬威誰不會啊,況且我還是正宮呢,腳步站的比妳都穩!

  就是我這錢包,有些瑟瑟發抖。

  我朝他們禮貌地笑了笑,而後轉過身,卻看見他臉又暗戳戳的脹紅,目不斜視的盯著桌上資料。

  看著他這副無措的模樣,才想起剛才用女朋友自稱,還用男朋友來介紹他,不知為何,我感覺臉頰也漸漸發燙發紅。

   為甚麼我會感覺到不知所措呢?

  從他的辦公室離開後,我沒有走回辦公室,而是先到天臺去透透氣,看著手裡的包裝盒發愁,緩緩地嘆了口氣。

  「為甚麼不送給我?」

  突地,一個熟悉的嗓音在旁邊響起,我嚇了一跳,差點把手裡的東西扔了出去。  

  「被你看到了。」我尷尬地笑著,「沒什麼,就是覺得我準備的禮物上不了臺面,很丟臉。」

  「沒想到你會因為這樣而覺得丟臉。」他頗為意外的說道:「我以為你會是要就要,不要就拉倒,其他人的閒言閒語都是屁話的那種人。」

  他沒說錯,我的確是這樣的人,喜歡就要,不喜歡的話看是要丟垃圾桶還是要丟大海造成汙染我都無所謂,至於其他人的話我全當耳邊風,我一直都是這麼過活的。

  可是我不想要他這麼做,我希望他喜歡。

  「不管你準備了甚麼我都會喜歡。」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拿過我手上的小禮盒,指尖碰觸的那一刻,我感覺到心臟漏跳了一拍。

  那是甚麼感覺?酥酥麻麻的,好像有羽毛在搔癢著碰觸的指尖。

  「我可以拆開嗎?」他禮貌地問,剛才那感覺也隨著他的提問拋到了九霄雲外。

  「可以。」我點頭:「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幾年前編織的手鍊和額外去飾品店買的項鍊。」覺得只送手鍊實在太單薄了,上禮拜週末的時候還特地跑了一趟百貨公司,我的錢包還在夢中哭給我聽。

  他一邊聽我說一邊拆開了外部的包裝紙,而後把手鍊放在了掌心,細細地端詳著,像是在看一個很懷念很懷念的事物。

  「以前有個人也送給我過一條親手編織的手鍊。」他慢慢的說,目光裡滿是溫柔。

  「你知道幸運手鍊嗎?」

  「這我知道。」

  在編織手鍊的時候,如果想要幸福,那就想著幸福;想要希望,那就期盼希望,把那份包裹著心意的期許一同編進手鍊裡,所以不只有幸運手鍊,也有財富手鍊、希望手鍊等類型。

  「不過我這是普通的手鍊,那時我甚麼都沒在想。」我乾笑道,「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備考時累積的壓力吧。」

  「你一定要說這麼殺風景的話嗎。」他忍不住笑出聲,那笑如陽光明媚,我的心跳又快了起來,撲通撲通的,感覺像振翅的鳥兒,要朝遠方飛去。

  這到底是甚麼感覺?!

  「那、那個人送你的是幸運手鍊嗎?」不知為何,我想趕緊轉移話題,好像有甚麼越來越不對勁了。

  「對。」他看著手裡的手鍊,像是看著寶物一般凝視著,輕輕地摸著那一顆顆小珠子:「他說希望我幸運,在接下來讀書的四年裡。」

  「诶?」好熟悉的台詞。

  「是不是感覺很熟悉?」他眉眼彎彎的看著我,問出了我心底的疑惑。

  「你是......」

  「好久不見,學姊。」

  我不禁感嘆台灣這個寶島真的好小。

  我和他第一次碰面,不是今年他以新進職員的身分踏入公司,而是早在我大四那年,他以大一新生的姿態,被其他同儕包圍著,手足無措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看不慣那些人用『只是個玩笑話』包裝的惡意當作禮物送給別人,所以在我為數不多幾次插足別人的紛爭中,他是其中一個。

  「我一直都記得,你那時候像英雄一樣,出現在我面前。」他靠在欄杆上,目光放得老遠,語氣甚是溫柔。

  「我、我只是舉手之勞。」被稱呼為英雄,實在是非常的不好意思。

  「但你的確拯救了我。」他看著我說,我忍不住避開了他的視線,學著他也靠在了欄杆上,看向了遠方。

  「『沒有辦法和其他人同流合汙,所以你會很辛苦。』」他又繼續說,我想起當時候的他之所以被其他人盯上,最大的緣故也是因為他看不慣其他同學的惡作劇,最後成了同學眼中的眼中釘,肉中刺。

  可是現在的他,把我那時候說的『同流合汙』做得很好。

  「那時候你和我說,在學校這場人際遊戲裡,我已經出局了。」

  隨著他說的話,我的記憶之海也翻湧了起來,當時那些話現在聽來,著實有些羞恥。但不可否認,那些的確是我的想法,我認為自己之所以沒辦法融入人群,就是因為看不慣的太多了。

  可是他明明和我一樣,看不慣那些人的作為,現在卻有辦法和大部分的同事都相處融洽,待人處事上非常的圓滑,只有我一個人因為討厭麻煩而不斷逃避。

  「從那次見面之後,我就沒有在學校見過你了。」他有些可惜的說道。

  「那天剛好是我最後一次去學校了。」我乾笑道,怎麼那麼碰巧——不過如果當時再見面,或許我會把他拖入名為孤獨的漩渦裡吧。

  「我連妳名字都不知道,就這麼過了好多年,直到我進來這間公司,才又見到了妳。」他目光深沉的看著我:「這就是我心動的理由,妳對這個答覆滿意嗎?」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看穿一樣,我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了頭,垂在腿側的雙手卻是不自覺的握緊。它在微微發抖著,像是受了驚的貓,蜷縮在角落不斷的顫抖。

  我不知道為甚麼我的手在抖,也不知道為甚麼心底有個聲音在說,我想離開這裡。

  我好想逃。

  「抱歉。」我脫口而出,而後轉身就走,幾乎是拔腿狂奔,完全不敢看他現在是甚麼表情。

  他的喜歡比我想像的還要沉重。



  我落荒而逃了。

  我無力地趴倒在辦公桌位上,腦海中不斷重複著一個問題。 

  他現在會是甚麼心情?

  是無奈、是委屈、還是悲傷?

  我沒有喜歡過人,所以沒有辦法想像,但從他偶爾露出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沒有回應的喜歡是很傷人的一件事。

  而我一直在這件事上傷害他。

  我應該要早點察覺的。

  那些表露在外待人處事的和善圓滑,不是他原本就擅於交際,而是他刻意表現出來,只是為了更好融入社會群體的方式,真正的他是更脆弱敏感的——而我一直以為,他只是突然對我這樣一個人產生了好奇,大概不用多長時間,他就會膩,就會和我提分手。

  就像同事口中形容的他,是位玩轉情場的高手——可是我不知道,有好些年,他心底只住著一個不知姓名的女孩。

  想到這裡,我心底泛起一陣酸澀,愧疚和自責感一湧而上,佔據了我四肢百骸,乃至腦海的最深處。

  我討厭這段時間對他為所欲為的自己。

  就在我陷入無法自拔的漩渦當中,手機提示音響了起來,我伸手拿過,發現是他傳來了一條消息。 

  『對不起,剛才看妳的反應,我好像嚇到妳了。很抱歉,之後不會了。我們,結束這段關係吧。』

  結束這段關係吧。

  最後這幾個字像是化作了一顆顆巨大沉重的石頭,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口,壓得我喘不過氣。

  這段關係果然錯得離譜,所以我們兩個才會一直不斷地在和彼此道歉。

  之前那樣幼稚和我賭氣,說不想分手的人,現在卻是親自開口了,可想而知,他的內心有多受傷......

  『雖然我不知道妳內心是怎麼想的,但我真的很開心可以再遇見妳。』

  第二條消息傳來,內心又是一陣刺痛,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他,只是把手機緊緊地捏在手裡,抵在了額前,像是祈禱一般,小聲地呢喃:「我也是......」

  後來的日子,他就像從未出現過那般,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我的生活又恢復成以前那樣。

  一個人上班,一個人下班,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度過百無聊賴的周末,我這才發現,我的生活曾經因為一個人而多采多姿過。

  偶爾有同事會問起我,怎麼都沒有看到妳那位男朋友,而我只是露出勉為其難的笑容,說他最近太忙了。

  不知為何,我不想和其他人說,我和他的關係已經結束了。

  在員工餐廳吃飯的時候,我總是會左顧右盼,就盼他會出現在大門口,朝我打招呼,但我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卻始終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他大概在躲我,我想。

  我應該要去見他,但我不知道要用甚麼理由,只是在日復一日的瑣碎日常中,渡過了一天又一天。

  而後我和他再次見面的時候,是在一個稀鬆平常的夏日午後。工作告一段落後,我在茶水間休息,碰巧看見他走了進來。

  我們在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都愣在了原地,而後他最先回過神,微笑著向我問了聲好——就像是遇見其他同事或是其他好友般的問候,那樣平淡,只是禮貌性地打了聲招呼。

  那一瞬間,我心底浮現了一個念頭,原來我們的關係真的結束了啊。

  「工作還可以嗎?」他沒有離開,只是在流理台沖洗杯子,我看著他,忍不住脫口詢問道,就像他以前那樣問我般。

  「也就那樣吧。」他語氣淡淡的回道。

  這句話給我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現在想想,以前的我也常常這樣回應他。

  我不太會說話,常常句點別人,所以很多一開始還算聊得來的朋友,最後都和我走散了。

  我不禁想到,他那時候,到底是怎麼一直待在我身邊的。

  「不過。」他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像是想起了甚麼,頗為煩惱地說道:「最近來了一個新人,實在是有些難相處,連我都快要應付不了了,如果是學姊妳的話,那場面一定非常的可觀。」

  他轉過頭看向我,臉上揚起的笑容在一瞬間凝固,而後面露慌張地看著我。

  「學姊妳、妳怎麼哭了?」

  哭了?

  「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為甚麼哭。

  好像有甚麼哽在了喉間,那是一股無法言喻的酸楚。我側過頭,胡亂地用手在臉上亂抹一通,可淚珠卻是不聽話,不斷的滾落。

  我不知道我為甚麼哭。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說,再次見到他我也很開心。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時間,也特別的寶貴。

  我想跟他說謝謝,我想跟他說這幾天都很想見他,想看他那張帶著調皮的笑臉,想聽他說話。

  我好想他。

  「嚇到妳了吧。」他連忙抽了幾張衛生紙後朝我走來,極為溫柔地擦拭我的臉頰,略帶歉意地說道,「早知道就不進來了。」

  聽他這麼說,看來是早就知道我在裡面了。

  「該死。」他低頭咒罵了一聲。

  「我才沒有被你嚇到。」怕他自責,我趕緊開口,而後拿過他手裡的衛生紙,用著奇怪憋扭的聲音說:「又、又不是被嚇大的。」

  「那妳為甚麼哭呢?」他用著極為溫柔的嗓音問道,話語裡的擔憂就算我不細究,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我不知道。」我扭過頭,眼淚差點又不聽話。

  「妳不說我怎麼會知道。」他的語氣,軟糯的像是家長遞到孩子手裡的棉花糖。

  我沒說話,眼淚仍舊不聽話,撲簌簌的不斷掉落,而他只是看著我,露出我看過許多次的難看表情——既想觸碰,卻又只能害怕地收回手。

  明明這樣的表情不知道看過幾次了,這次卻感覺到有甚麼在撕裂我的心臟。

  「我、我不想傷害你......」我抽了抽鼻子,盡量讓聲音聽上去趨於正常。

  他愣愣地看著我,那張臉上寫著迷茫,我卻是不停下,又繼續說:「我、我不想傷害你,這樣的心情算是喜歡嗎?想要和你說話,這樣的念頭是喜歡嗎?我想要和你去看電影,逛百貨公司,這樣的心情算喜歡嗎?」我一股腦兒的將心裡面的話全部倒出來,像是瀑布一般傾瀉而下。

  「我不想要隨便走到你旁邊,我想要回應你,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你。」

  「學姊......」他輕聲叫著我,我看到他眼底波光流轉,那裏盛滿了溫柔。

  「那時候你說遇見我很開心,我、我其實也很開心見到你......啊、好煩,這眼淚為甚麼一直掉!」我煩躁的抬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都說女人是水做的,以前我還不信,但我現在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正常說個話都難,還自帶顫音。

  「噗哧。」他突然笑了起來,我皺眉看他。

  我哭花臉這件事很好笑嗎?

  「妳真的是一點都沒變。」他噙著笑,傾身靠向我,伸手將我摟在懷裡,而後在我耳畔輕聲說道:「我可以繼續待在妳身邊嗎?」

  我沒答話,只是抬手回抱住他,緊緊的擁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