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 2024.11.11《昔》 蛇谷沒聽冰川講過太多關於過去的事。有關冰川熱海,一旦這個前提出現,他模糊虛浮的腦海成像只形塑得出他們初遇時的傍晚與自那之後的日日分秒,好像冰川熱海生來就只擁有自那刻起每個不斷向後推進的刻度。他活在當下,過於確切而狹窄的當下。蛇谷偶爾會想,若自己想探進冰川的刻度之間,去窺探、去複印一份冰川熱海的過去收藏,那他會不會在伸手表明意圖的剎那弄碎眼前的透明色少年。 可他想知道的原因經過抽絲剝繭之後的結果是什麼。將一切攤開鋪平來講,這份渴望去挖掘與窺視的念頭是來自於冰川對蛇谷的瞭若指掌所以他不甘願服輸,還是普通地對他人人生經歷擁有的童真探索似的好奇促使他想靠近。總而言之,他不覺得那是因為自己深愛冰川。倘若那只是愛、只有愛,他怎麼捨得冒著會撐裂那傢伙築起的障壁的風險去碰觸冰川的過去。 回憶一向是燃火的霜、吃人的草與隱沒輪廓的黑,他想,就和冰川熱海一樣。他曾在冰川身上見到時間的縮影,那時他們躺在山坡邊的芒草堆中,後腦被濕涼的土壤撐著,耳旁能聽見草葉相互摩挲的聲響,細密如呼吸。蛇谷本來睜著眼瞧被草枝割劃邊緣的天,但在太久沒聽見冰川的動靜後,他便轉過頭。埋躺於芒草間的白髮少年闔目的姿態接著流入他眼中。冰川純白的襯衫衣領邊緣有泥土的痕跡,著地的衣袖被水氣染濕,單薄地貼著那隻細瘦手臂,好似他已然在這裡躺了一段時間,本就蒼白的肌膚於此更像死去多時的屍,或許再盯得久一點,那些爬在邊緣的小蟲就會消失在蛇谷眼中,又於某個眨眼結束的下秒間從那流不出血液的肉體裡咬破表皮鑽出。 也許自始至終存在過的事實就只有蛇谷自己走來的過程,而冰川熱海壓根不存在於他記憶中的肩側。他與眼前的少年是相互孤立而未曾緊密的個體存在,他們只在此時並肩,因剛好躺下而並肩,彼此毫無關係。那是一種過於沉重的失望與不甘情願。蛇谷微微瞇起眼來,將冰川的面龐卡在眼框中擠壓。如果破碎,他們至少還有那麼一點加害者與受害者的身份關係。 蛇谷看著那幾道在眼睫顫動間被分割出的影,試圖去想他們沿途以來看過什麼、說過什麼。他於是回憶起冰川凌亂的白髮,像雪花飛絮般飄逸於空,鬆軟如雲霧,同時被揚起的衣袖與襯衫邊緣卻銳利地發出破風的颯爽聲。穿梭於幾乎比人還高的草間,冰川熱海偶爾會側過頭去看周圍的植物,眼底毫無熱情與好奇,伸出掌心輕輕去推,反覆著毫無意義的推搡舉動,好像只是在享受它們自掌心中遠去的觸感。粗糙而短暫。 他說,可能是察覺到蛇谷的目光,也可能僅是想說便說,在停止了撥動芒草的舉動後,他讓指尖停留在其中一株彎垂的細莖上。他說,能像這樣被草堆覆沒是很快樂的事,在冰島時他得躺下,才能勉強讓那些纖細矮小的草葉刺上他面頰、後頸與雙臂,那裡的植物活得很渺小,像生來只要這樣就足夠,它們在叢與叢之間孤立地挺起身,於不知情的情況下在群的支撐中抵禦寒風,它們顫動、孱弱,卻又矛盾地幾乎不曾見過誰死去。也許所有人都理解錯了,盡頭不是一個好的陳屍處,在那裡,人根本不會真正死去。冰川熱海睜大了灰藍色的眼,像在遙望刻度之前的世界。 畢竟當一切都發生得無比自然時,誰還需要它們留下。就像你沒辦法阻止河川流淌,即便表面結冰,底下也還是活水,你也沒辦法阻止魚的游動,除非刺破牠們吻部將牠們釣起,然後用竹籤穿刺牠們的身,扔到架上去烤。可那樣有什麼意義,蛇谷鳶,那樣有什麼意義。如果不曾留下,那是不是就不會有起始與終,不斷飄蕩的靈魂會被風化成沙嗎,還是苔蘚會願意長到我們表皮上,吸著腐爛的肉與組織,飲著將要乾涸的血持續生長。我每次都想啊,如果可以就這樣被分食在海岸邊緣,讓不會死去的它們帶著我一同生長至時間的盡頭,那何嘗不是種永恆。 「……你的意思是不想被誰記住嗎。」 「我才沒那麼說。」冰川笑了,聲嗓聽來不像否認:「不過你想那麼認為也沒關係,你做好你的選擇,我做好我的,這樣時候到來,就不會有誰怨恨誰的問題了。我們一直如此,不是嗎?」 不需要為我的行為找理由,紅鳶,你只要持續向前就行了。我是想與它玉石俱焚的人,你是要在燃燒殆盡前展翅高飛的人,沒有原因,你我生來如此。我說是這樣就是這樣,紅鳶。 冰川說完,便很自顧自地突然在原地蹲下身,然後躺到草與草之間。面對這份任性,蛇谷只能僵硬地動著四肢,緩慢地與他一同隱沒至白芒浮浪之下,感受寒氣不斷自土壤間發散,好似過去飄落的雨珠從地表長出細小的透明手臂,要將他們的身軀於此分食。他側首瞪著冰川熱海閉眼的側臉輪廓,聽見芒草拂過他身形邊緣發出的細碎聲響,陰影鋸齒狀地晃盪在那張幾乎沒什麼血色的面龐,好似真開始了一場進食盛宴。 回憶是燃火的霜、吃人的草與隱沒輪廓的黑。蛇谷鳶終於耐不住性子翻身,一手撐在泥地,一手扯起冰川的衣領,強迫因此緩慢睜眼的白髮少年用那雙毫無悲喜可辨的空洞眼神回望那雙滿是慍怒的漆黑眼睛。凹陷著齒痕的手腕顫動,孱弱無助。 「……可是,為什麼是我。」垂落肩頸的黑髮落著水珠,染在內側的金黃色刺眼地搖曳,更多的鋸齒與尖茅陰影凌亂地切割著那張蛇谷解讀不了的溫和面龐。他不理解冰川此時的眼神、笑容,與接著伸直手臂去碰他雙頰的掌心,好似他們接著就要永別,而冰川熱海只會再活這一秒、那一刻,眼睛一眨就會消逝,成為他無從追溯、只能靠模糊的腦海成像回憶的永恆。他低下頭去,鼻尖湊向冰川的脖頸,蹭開那些擾人的白色細髮,像要與少年身下的草根爭食般張嘴隔著襯衫咬在冰川肩上。 直至後腦傳來掌心輕撫的力道,他才意識到自己哭了。他要的過去早已碎成誰也撿不起的細沙,屬於世界。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CMMVQuID8gWrmiWG3W7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