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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育兒與新婚二三事《鬼太郎x水木中心》


  注意:
  六期鬼太郎+電影版=我流OOC有。
  私設劇情與解釋有。


  雞蛋

  嘩啦啦的雨聲墜入地面,破裂的水珠劃過每個所能接觸到的表面,泥土、樹葉、木板、鐵皮……各種聲音交雜而成的銳利刺痛,向著坐在屋中的白髮男人而去。
  白髮。
  在這個時代……至少在這個時候,代表的依舊是「年老」。給人如此印象的水木在這種天氣時,總會望著窗外的雨景失神。
  穿著簡便和服的他盤腿坐在連接八角窗邊的木地板上,點起一根煙,將胸中那口氣重重吐出。
  「呼……」再次吸了一大口後,挾著半截煙,水木抬頭仰望從漆黑夜空中落下的晶亮。這陣雨勢實在太大了,雨滴打在半開的窗几上彈了進來,正巧落到他的臉上。
  水木瞇起眼睛,感受液體從臉頰滑落至下巴,一點一滴地匯集到他胸前的衣襟上。
  沾濕的部份逐漸擴大,隨著藍綠色的棉質衣料轉為深藍,他身上的衣服喪失了一部分的保暖功能,又被灌入的冷風帶走剩下的那一部分。
  「哈啾!……嘖、當年還能頂著鋼盔撐個一整晚呢。」水木不得不傾身向前關窗。
  一靠近,窗戶上隱隱映出一名蒼老的倒影,使得水木一時間有些失神,「啊、燙燙燙!」結果這個動作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長長的煙灰從半空中掉落,燙到水木的手。
  拉過膝蓋邊的煙灰缸,水木急忙將火苗掐熄,但已經太遲了。
  那孩子像是聽見了這邊的動靜,邁開短短的雙腿,啪搭啪搭地跑了過來。
  「哦,鬼太郎。」水木抬起頭,先是看了牆壁上指向「九」的歐式鐘擺掛鐘一眼,然後就見那道褐色的小小身影,奮力擠入微開的木門。
  「你這午覺也睡得太久了,有睡飽嗎?」
  「唔。」跑到水木前方的孩童停下腳步。他穿著黑黃相間的小背心,露出的右眼正骨溜溜地轉著。
  「怎麼了,過來啊!」水木坐在原地不動,只是朝著他伸出了手。
  「……把巴?」
  相較於對方遲疑的呼喚與更加緩慢的前進,水木最終還是等不及了,直接往前一把將人抱到自己的大腿上坐下。
  「是『爸爸』啦,真是的,都已經五歲了,還說得這麼不清不楚……不過因為很可愛,所以沒有關係!」水木笑呵呵地將鬼太郎抱在懷中,用下巴蹭著那揉軟的髮絲。
  「嗯唔。」
  「啊、抱歉,我都忘記衣服濕了……你先下去吧。」孩童滾燙的體溫反而使得衣襟那塊水痕變得更加冰冷了,想起這件事的水木連忙將人放開,扶著鬼太郎在自己面前站好。
  孩子頂著那頭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引得水木忍不住用手指替他梳直。
  「哈啊……」
  「又想睡了?」
  盯著水木被煙灰燙紅的那塊肌膚,鬼太郎點了點頭,伸出小小的手拉住大人的衣角,卻是往浴室的方向帶。
  「要洗澡的話,熱水已經……啊、要我換衣服嗎?」
  拿起鬼太郎踮起腳尖、拚命地從一堆衣服裡抽出的乾淨睡衣,水木感動不已,「雖然你把我好不容易折好的的衣服都弄亂了……但還是謝啦。」
  「唔嗚……」
  「沒事沒事,我沒有生氣啦!看!我馬上就換好囉?」
  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的孩子低下頭癟嘴,察覺大事不妙的白髮男人連忙換好衣服,蹲了下來。
  「你看,鬼太郎。」
  「……軟軟?」
  小小的手按在水木的胸口上,輕輕拍打。
  水木牽起他的雙手,放在自己嘴邊,各在掌心上親了一下。
  「對,暖暖的。」
  「嗯!」像是吃了好吃的糖果一樣,鬼太郎咧嘴笑了,又抓住水木的手指,這次是往臥室的方向帶。
  「知道了,時間也差不多了,那就一起睡吧。」兩人走了幾步,水木彎腰將他抱起,一塊硬物磕到他的腰上,「這是什麼?」疑惑地從鬼太郎的褲子口袋裡掏啊掏,他拿出了一顆石頭。
  「雞蛋?不對,太重了。」
  應該說,是一顆雞蛋形狀的石頭。
  「這東西……」
  眼熟的形狀與大小,令水木皺起眉頭,不停地來回看著那顆石頭與鬼太郎。
  「唔啊……」
  「好、好,這是你的玩具吧?還給你囉。」
  直到兩人躺在床上後,水木側著身,看著已然熟睡的養子。
  「雖說是在發育,但睡眠時間比嬰兒時期還要長,這是正常的嗎?」水木撥弄著鬼太郎那柔軟的瀏海,他心想,明天還是再去請教住在附近的婆婆媽媽們好了。
  他一向淺眠,睡覺的時間也短,不過,只要有鬼太郎在身邊,睡眠品質就能夠有顯著的提昇,發現這一點後,當初還想訓練孩子「獨立自主」的男人,在鬼太郎的泫然欲泣的嘟嘴中,很沒骨氣地又讓他爬上自己的床。
  水木眨了眨眼,連日來的工作疲倦與這陣大雨使得他越疲憊,在雙眼完全閉闔的前一刻,鬼太郎握住那顆雞蛋石頭的景象莫名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愣了愣,勉強撐開眼睛,看了一眼安穩地睡在身邊的孩子。
  「應該、沒有關係吧?」



  『是在路邊發現、父母雙亡的孩子,啊、左眼嗎?是天生的,不過,跟那些斷了胳臂的退伍士兵們相比,不會影響生活,已經足夠幸運了吧,哈哈。』
  白髮蒼蒼的可疑人士抱著一名來路不明的嬰孩,在那個時代,只需要一筆小錢,打點一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類與妖怪就能成為人類法律上的養父子,鬼太郎就這樣順利地上了水木家的戶口。
  一開始,白髮男人還會不厭其煩地解釋他與鬼太郎的關係,但幾年過去,他已經對這些謊言感到厭煩。
  一個謊銜接另一個謊,從那個戰場到這個戰場,為了活下去,他的一生充滿了虛偽又毫無意義的言語。
  『戰後生活不易,一個家裡果然還是要有女人比較好……這位也是一名失去丈夫的可憐婦人呢。』
  穿著筆挺的西裝,水木坐在高檔的日式餐廳裡,隔著一張桌子,斜對面的媒婆正滔滔不絕地向雙方介紹彼此。那位低著頭的相親對象突然看了他一眼,又馬上轉開視線,一副嬌羞的模樣。
  水木挑了挑眉,劃過左眼的那道傷疤越發猙獰,對方又縮了縮。
  只須瞄一眼,水木就明白了:眼前的女性穿著高檔卻不合身的和服,俗氣的昂貴髮飾隨著動作發出刺耳的聲音,臉上的濃妝也掩蓋不住那滿心算計。
  癡情地懷念著亡妻的退役軍人年紀輕輕已白髮蒼蒼,不只渾身傷疤,左耳還缺了一塊。
  他帶在身邊照顧的那名瘦弱嬰孩甚至還少了一隻眼睛——光是兩人的醫藥費就是一筆可觀的支出——會想嫁進這樣的人家,她們又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態呢?
  水木垂下眼,喝了一口熱茶。
  『既然如此,那就和鬼……太郎見見面吧,那孩子很怕生,若是遇到陌生人就會嚎啕大哭呢。』
  漂亮又令人同情的場面話,誰不會說?慣常與人虛與委蛇的水木覺得有些厭煩,這些女性既然有自己的盤算,他亦有其應對方式。
  輕鬆、簡單,而且粗暴。
  『啊啊啊啊!水木先生,這棟房子不太對呀!好、好像有什麼在……』
  『哈哈哈!是您多心了吧?我住在這裡從不覺得有哪裡不便。』
  『可、可是,每當那孩子望著我的時候,我總覺得……有誰在盯著我……』
  『嗯?太郎他確實把您當作母親般仰慕啊。』
  『不是這樣的!那些視線是從我背後傳來的呀!』
  幾次下來,結果就是那些心素不正、企圖謀取家產的女人會默默消失在水木的視野之中,而少部份的人會和他成為朋友,在某一天興高采烈地寄喜帖過來。
  水木有時候會覺得奇怪,後者明明都是些好女人,卻連一個都不願意為他留下。
  「嘛、畢竟我也不是什麼值得託付終身的良人啊。」
  習慣性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坐在沙發上的水木熟練地點火,仰起頭,朝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吐出一口白霧。
  他聽見動靜,斜眼往腳邊一睨,在嘴裡的香煙上留下一個牙印,朝著往自己爬來的孩童吐出一口圓圈。
  「到頭來,又剩下我跟你啦,鬼太郎。」
  「呀、咖呀……」
  「你跟我抱怨也沒用。」水木坐直身體,順手拉起落在手臂上的浴衣。
兩人三目對望,往下盯著鬼太郎的大眼,白髮男人似有所感,「之前帶著你去買彩券,又中了三獎……這已經是第幾次啦?」
  聽不懂的鬼太郎只是埋頭猛爬,小小的手終於搭上水木的膝蓋。
  「還有賽馬跟柏青哥也是……嘿咻!」人類養父將妖怪養子一把抱起,用鼻尖蹭著那張柔軟的臉,「心血來潮一買就中,不過,也不能貪心就是了。」鬼太郎被蹭得癢了,忍不住咯咯笑了出來,水木也跟著彎起眼角,「我的運氣不可能這麼好……靠著你,倒是發了一筆不小的橫財呢。」
  銳利的目光飄向屋內角落的陰影處,原本肆意浮動的黑霧像是感受到他的注視,突兀地停在半空。水木心想倒還不如繼續飄呢。
  這間座落在山頂上的房子也是,真要說起來,他應該是和室派的,而如今他們現在所住的地方,是有著高聳斜屋頂與巨大煙囪、外觀偏向洋房的獨棟木屋。
  應該是大正時期蓋的。水木暗自猜測。房子的主人急著脫手,就被他撿了個大便宜。
  「比起喜不喜歡,有地方住更重要嘛。」真住不習慣,水木也會自己動手改造,導致現在房子裡的格局西式與日式參半,有些不倫不類。
  諸如此類的小小氣運不斷累積,雖然不至於變成大富翁,至少物質生活上不用太過憂慮。
  幾年下來,水木一家的生活,在這座鎮上可算是令人稱羨的存在了。
  「你難道是座敷童子嗎?哈哈。」
  「偶、素鬼太郎……」才從墳場中誕生不過三年的孩子咬字不清地回答。
  「是、是,但這名字太顯眼了,住在這裡的時候,還是暫時先叫你『太郎』吧。」
  不懂得人類顧慮的幽靈族孩童不解地歪了歪頭,「唔」了一聲,水木擅自解釋成這是不反對的意思。
  他讓鬼太郎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拿起茶几旁的梳子,輕輕地將那頭凌亂的褐髮梳齊。
  養子的大眼睛先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手,緊接著,像是聽見了什麼聲音,耳朵微微豎起,視線也隨之往下,落到光潔的地板上。
  「有誰在那裡嗎?」水木同鬼太郎一起望向那處,嘗試著開口搭話。
  「素巴把……」
  水木將那高舉的小小拳頭包裹在自己粗糙的掌心中。
  客廳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除了兩人相依的影子外,他沒有發現其他存在。
  水木移開視線,心裡數著懷中那小小的髮旋,默默思考。
  他偶爾會懷疑鬼太郎身邊跟著那種「看不見的朋友」,但若真是妖怪,如今也「看得到」的水木,是不可能察覺不到的。
  「而且,你的頭髮也沒有豎起來……」鬼太郎那可以探測到周圍妖怪存在的「頭髮天線」沒有發出警告,顯然這一切是水木多慮了。
  「把、巴?」
  「啊、鬼太郎,說過不可以吃大拇指了吧!」水木急忙拔出養子口中的手指,熟練地從他的黑黃色圍兜兜裡掏出奶嘴,「來,吸這個……咦?這是什麼?雞蛋……好重!」
  水木疑惑地盯著從兜裡掏出來的東西。
  「這不是昨晚的那顆石頭嗎?不對,果然還是雞蛋吧?」水木拿起它朝著吊燈的方向晃了晃,光線使得蛋殼變得有些透明,露出了裡面的黑點,「看來今晚我們可以加菜了,鬼太郎。」
  他一邊笑著一邊作勢將蛋收起,此時,另一隻纖細的小手卻突然從旁伸出,握住水木的手腕。
  「請不要這樣做。」
  「哇啊!」
  水木被嚇得鬆手,雞蛋掉落,在半空中被一截振袖捲起。
  他猛地回頭,不知何時,一名穿著紅色和服的小女孩與他並肩而坐。
  「呀、呼……」鬼太郎的頭髮高高豎起,那同時也是探測到妖怪的天線。水木抱著鬼太郎站起,拉開了與小女孩之間的距離。
  他輕輕撫平鬼太郎的頭髮,眼也不眨地盯著對方,「隨便闖進別人家裡,這就是妖怪的禮節嗎?」
  「失禮了,因為一不小心讓重要的『友人』滾進來,一時情急……還請見諒。」
  「呃!」妖怪的話頓時讓水木的太陽穴抽痛了一下,是被下了妖術嗎?水木心想,越發警戒了起來。
  「你說這顆石頭……雞蛋是祢的朋友?」
  「這是鳳凰的蛋。」小女孩雙手捧著蛋,神情珍而重之,「我曾受過祂多許照拂。」
  「祂?一顆蛋?」
  「當然不是如今這般型態。」黑髮小女孩呵呵地笑了,一臉理所當然地說著水木聽不懂的話,「現在只是因為時間到了,暫時變回這個狀態而已。」
  「啊?」
  「還未向您自我介紹,我是座敷童子……至少人類是這樣稱呼我的。」在白髮男子還沒反應過來前,留著平頭瀏海的人形妖怪站了起來,朝他鞠躬,「受到幽靈族的吸引,鳳凰與我才會來到此處。」
  「等、等一下,祢說祢是……真的存在啊。」
  方才所說的戲言化為現實,令水木目瞪口呆。
  「請您們幫助我,水木先生、鬼太郎。」座敷童子帶著得體的微笑,娓娓說明來意。
  「……是嗎?原來如此。」
  毫無緣由出現的東西或妖怪,果然很危險。水木想。他厭惡自己那關乎生死的直覺,同時卻也不得不繼續依賴。
  因為他不想死。
  他想活下去。
  ——更希望鬼太郎能健康長大。
  「祢是說,藉由鬼太郎的靈力滋潤,就能加速鳳凰蛋的孵化?」
  盯著座敷童子微笑點頭的模樣,水木在心中「嘖」了一聲,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我對妖怪不太了解……但祢想利用鬼太郎的力量吧?」
  「是的,幽靈族天生具有親近妖怪的能力。」
  將懷裡的孩童護到身後,水木與笑意盈盈的妖怪對視,雙眼眨也不眨。
  「這樣會對鬼太郎造成什麼影響嗎?」
  「我怎麼會傷害幽靈族的後裔呢。」座敷童子眨了眨眼睛,率先移開視線,「只要將蛋放在他身邊就行了……最多,只是讓鬼太郎的成長速度慢了一些。」
  「他還只是個孩子,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請您另尋高明。」水木堅定地回答。
  「哈哈,請不要擔心,與那些因營養不良而夭折的人子不同,在爾等漫長的人生之中,這點減緩速度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不知活了多久的妖怪以三寸不爛之舌吐出巧妙辯解,是圈套?抑或真實?妖怪的世界有許多定義和人類大不相同,這一點,水木也是知道的。
  祂們踏平的千山萬水,是水木絕對無法想像的漫長歲月。
  「原來如此,這樣我就安心了。」
  頓了頓,水木與座敷童子對視,臉上露出與後者相同的笑臉。他收回了把鬼太郎向後推的那隻手,黑黃色的絲帶順勢從幼兒的頸肩旁纏到人類的手上。
  「當然,為了感謝您,我也會盡我所能,在這段期間替這個家帶來興盛。」
  「說起來,座敷童子……是會替寄宿的人家帶來財富的妖怪呢。」
  妖怪的眉毛挑了挑,臉上閃過一絲嘲諷,「過譽了。」
  裝作沒看到的水木站直身體,手臂自然下垂,落下的袖口遮住了他的手,「可是,只要祢一離開,該家族就會迅速衰敗,不是嗎?」他一步步地往座敷童子的方向走去,神情平靜。
  渾身傷疤的白髮男子已步中年,其生平對妖怪來說,或許活得太短。
  而他已看得太多。
  「簡直就跟附身一樣。」
  「什麼?」
  「付出代價,就能獲得……那些根本不能吃的東西!」水木突然一個踉蹌,吸引了座敷童子的注意,然後,他往前踏出一步,穩住身體,朝著祂的視線死角用力揮拳。
  碰!
  幽靈族的毛髮纏在水木的拳頭上,威力非比尋常,那面堅固的牆壁被撞凹了一個洞。
  漫天灰塵下,座敷童子摀住被打傷的胸口,慢慢地從木板碎片中站起,「咳、咳咳……一時富貴還不滿足嗎?不知感恩的人類……」
  「我只是不需要。」
  水木面無表情地彎下腰,撿起了那顆飛出妖怪懷中的蛋。
  「繁華富貴或是滔天權勢,我都不要。」頗有重量的蛋被他輕鬆地往上拋,又在接住的瞬間鬆手,「咚!」地一聲,讓蛋重重地掉回地面。
  「這樣果然不會破啊?」單膝著地,水木盯著目標,好整以暇地舉起右手,速度快得無人阻止,也慢得讓人看清一切。
  「慢著!人類!你想做什麼!」座敷童子驚恐地大吼。
  水木的視線沒有移開目標半分,只是微微勾起唇角,「只要沒有祂,祢就沒有理由纏著我們了吧。」
  沒有好處就算了,但說「不會有影響」,就真的沒關係嗎?
  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說話闡述,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覺得自己沒有說話。妖怪當然也是如此,尤其是深受人類影響的妖怪。
  腦海中的那株根深蒂固、卻隱藏極深的血紅櫻色轉瞬即逝,快得讓水木毫無所覺,只有盤旋在胸口的怒氣不斷滋長。
  「……所以說,沒必要為素昧平生的傢伙犧牲。」加重握拳的力道,水木用盡力氣,朝著那顆蛋猛烈一擊,「而我,只要有鬼太郎就夠了。」
  「不、請不要——住手啊!」
  在妖怪悲嗆的哀號中,水木的眼前發出一道精光,光芒擴散,化作一顆光球,將三人迅速淹沒。
  「呃……」幾秒鐘後,水木分別放下了擋在自己與鬼太郎面前的手,吞下呻吟,勉強自己睜開眼睛,「座敷童子?」預想攻擊沒有出現,水木環顧四周,客廳裡僅剩自己與鬼太郎,甚至連地上的鳳凰蛋都不見了。
  纏著手掌的靈毛鬆開,恢復成圍兜兜的型態,自動掛回鬼太郎的脖子,這是危險解除的訊號。
  「逃跑了嗎?」水木握了握自己的手,回想方才的觸感,「應該是碎了吧……不,快要碎掉的時候從裡面發出一陣衝擊……」
  反彈的力道之大,水木甚至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對方的抵抗在離開蛋殼的瞬間卻化成了光,除了暫時奪去視力外,似乎沒有其他影響。
  「還不能掉以輕心,那畢竟是妖怪。」後小腿突然被人抱住,水木看也不看地直接把人撈起,「沒事的,鬼太郎,別怕。」
  「呀、啊巴……」
  「之前還遇過想直接把你搶走的妖怪呢……放心吧,有爸爸在。」他一邊說,一邊調整姿勢,讓鬼太郎在自己手臂上坐好。
  第一次被襲擊的時候,從背心自動變成鬼太郎的圍兜兜,自主繞到了水木的手上,拉扯著毫無頭緒的人類用力揮拳。
  「無論是自己、或是藉由別人的力量都無所謂。」
  男人伸出食指,讓那雙小手輕輕握住,只要稍微做出掙脫的動作,鬼太郎就會急忙追上來,發出焦慮的呼喊。
  孑然一身的人類被父母雙亡的小小妖怪握住了,鬼太郎需要他,正如他也需要鬼太郎。
  「我會保護你的。」
  水木捧著他的臉,連同忍不住的微笑一起印在那光滑的額上。

  ※

  在養父終於陷入熟睡時,從黑黃的背心裡發出了幽暗的光。
  鬼太郎睜開右眼,盯著背心的一角微微浮起,那顆偽裝成石頭的蛋飄到半空。
  「這幾年的溫養也差不多到加速的極限了……你願意幫助鳳凰,真是感激不盡。」在那之後消失無蹤的座敷童子於黑暗中緩緩現身,捧起鳳凰蛋,雙腳浮空。
  見鬼太郎默默地坐起身,黑髮妖怪頓了頓,學著人類咧開嘴角,「請放心,按照約定,我不會傷害他……不過,你還是不願意跟我一起離開嗎?」
  幼小的幽靈族點了點頭,又搖頭。
  「這名人類似乎很珍視您呢。」
  這一次,鬼太郎只是輕輕地瞥了水木的睡臉一眼,沒有對座敷童子的話做出反應。
  他的表情沉穩地不像是一名五歲幼童,探究的目光中帶有深深的依賴。
  「……是這樣子嗎?」
  座敷童子不再多言。
  祂收起蛋,長髮飛散,一點一點地融進夜色裡,四肢、軀幹……臉,剩下最後的那張嘴,吐出了僅有妖怪才能聽見的語言。
  「不過,且聽我一言啊,鬼太郎。」
  音色悠遠地似在嘆息。

  「——妖怪跟人類,果然還是無法共存。」

  水木猛地睜開眼睛,大叫,「鬼太郎!」
  「唔嗯?」
  見養子安然無恙地躺在自己身旁,水木鬆了一口氣,「我以為你不見了……真是一場惡夢,哈!」乾笑幾聲,再也睡不著的他乾脆翻下床,走進浴室。
  「等一下我就去幫你準備早餐……牙刷、牙刷……鬼太郎!」
  睡眼惺忪的鬼太郎放下揉著眼睛的手,看著水木從裡頭很興奮地衝回自己床前。
  水木蹲了下來,指著自己頭頂,「你看這裡!髮根的地方,是不是重新長出黑髮了!等等、好痛!快點放手!」他將鬼太郎的手收攏在掌中,心情大好,「可別不小心拔掉了……看著吧,爸爸很快就會恢復成以前年輕帥氣的模樣了哦!」
  鬼太郎吸吮著手指,歪頭想了幾秒,一把抓住水木另一部分灰白的頭髮,一口含入嘴中。
  在爽朗的笑聲中,染上幽靈族氣息的白正慢慢地、慢慢地褪去。



  雞肉

  早晨,在後院的雞啼聲中,手持鍋杓的灰髮男子打開鍋蓋,低下頭,淺嘗了一口湯,滿足地點了點頭。
  輕盈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後停在他身後。
  「爸爸,早安。」
  「哦,起床了嗎?鬼太郎,今天沒有賴床呢。」
  「我已經長大了……」
  微微鼓起臉頰抗議的褐髮孩童,看起來就跟一般的普通小孩沒有兩樣,水木特別喜歡這樣逗他,「才十歲,小得很呢!哈哈!」
  脫下身上的圍裙,水木看著坐在養子肩膀上的那排小小毛球。
  他順手弄亂了經過身側的鬼太郎的頭髮,同時在心中默數,拿出了相對應的小盤子,將早餐一一端上。
  鬼太郎乖巧地坐在對面的位置上,而偶爾會不經主人同意便夜宿的小妖怪們同時也跳到桌上,一頭埋入那些放有簡單餐點的盤子裡。
  「爸爸……祂們是……」
  「是你的朋友吧。」水木注意到鬼太郎有些不安的視線,微微一笑,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好啦,快吃吧。」
  「那我開動了。」雙手合十的褐髮男孩微微低頭,拿起筷子,坐姿端正。
  哎呀呀、若是換上西裝,那還真是從油畫裡走出來的小少爺呢。水木對此感到驕傲。他雖疼愛鬼太郎,但在教養方面可從不馬虎。
  「對了,鬼太郎……」水木將手肘撐在桌面上,手掌撐著臉頰,幾乎半個身子都趴到了飯桌上。
  正在咀嚼的男孩沒有回話,只是微微側過頭,用那隻大眼睛望向水木。
  「咳咳!那個啊,我今天會比較晚回家。」
  見原本坐沒坐相的養父一臉嚴肅地挺直了背脊,以為有什麼重要事情要交代的鬼太郎不慌不忙地吞下一口肉。
  「又要加班嗎?」
  「不是……嗯……」
  「爸爸?」
  水木用手指搔了搔臉,目光在半空中游移,「有一位女同事請我下班陪她挑選禮物……只是這樣而已。」
  沉默傾聽的鬼太郎面無表情,筷子挾著的飯粒掉回碗裡。
  水木沒有察覺,這孩子鮮少表情波動,更幾乎不會反對自己所作的任何決定。思及此,他反倒有些罪惡感了,於是將雙手高舉至頭頂,做出了一個「不好意思」的動作,「總之啊,晚餐就稍微等我一下吧!」
  「嗯。」拿起旁邊的味噌湯,鬼太郎望著自己在湯中的倒影,下意識地轉動湯碗,「嗯,沒事的,不吃也……」
  「怎麼可以不吃東西呢!」
  湯汁被養父的大嗓門嚇到,濺到鬼太郎的指尖。
  「抱歉抱歉。」水木連忙抽出手帕,一邊幫鬼太郎擦手,一邊說,「總之,我會買好吃的點心回來,你就好好期待吧。」
  習慣性地再將鬼太郎的頭髮撫平,水木縮回了手,開始用餐。
  對這股猛然爆發的情緒波動,鬼太郎起初還有些疑惑,直到抬起頭,望著自窗外灑入的光點時,他突然懂了。
  水木正值壯年,自戰場上返回後,依舊保持著鍛鍊的習慣,而原本令他老態龍鍾的白髮如今僅剩末端的銀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缺一角的左耳被灰髮掩蓋,他的臉上還有一道傷疤,就在左眼的位置,猛一看很可怕——不過那柔和的嘴角很快地就淡化了那份恐懼。
  水木的生日確實也快到了。鬼太郎想。雖然他們家沒有慶祝的習慣,但他當然記得那個日子。
  不過,生日將近,以及跟女同事一起挑禮物……這兩者應該沒有關係吧?明知如此,鬼太郎卻莫名地有些在意。
  「好了,差不多該出門了。」把空盤丟進水槽裡泡水,水木將鬼太郎的書包遞給他,「還有這個,今天要檢查吧?可別忘了。」
  「啊。」
  繡有「太郎」的手帕被放在玄關最顯眼的位置,那是昨晚水木怕鬼太郎忘記,提前拿出來的。要是沒帶,恐怕要被老師罵了。
  「謝謝。」
  今天還有體育課。鬼太郎想,這樣剛好。他穿著黑黃相間的背心,彎腰換上了本該放進袋子裡的白色布鞋,常穿的那雙木屐便自動飛進了水木的公事包裡。
  「我只是晚下班而已,又不會去那些危險的地方。」水木作勢要將木屐掏出,恰好一排綠色觸手從窗邊經過,還特地伸進來跟兩人打招呼,「……好吧,我會多加注意。」只是普通人類的男人停下動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鬼太郎沉默地點點頭,下一刻,那隻乾燥又熟悉的溫暖掌心便落在頭頂上,舒服地令人忍不住閉上眼睛。
  「你也是啊,在外要注意那些人跟……知道嗎?鬼太郎。」
  「嗯。」睜開右眼,鬼太郎背過養父,邁出大門,「我出門了,爸爸。」
  「哦!路上小心。」
  鬼太郎慢慢走出巷口,從他的腳下蔓延到地上的那道影子就被拉得老長,在那之中,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圓狀物體,從他的頭頂上冒出,幾秒後又突然消失。
  而站在門口目送他的水木只是對著逐漸長高的養子背影自顧自地抱胸點頭,「說起來,這附近應該沒有人不知道鬼太郎的吧?」他想,「欸、畢竟是這麼好的孩子……」也是他驕傲的存在。這句話水木每天總是在心裡想三遍。
  「不過,怎麼都沒帶朋友回來玩過呢?」返回室內,迅速換好西裝的水木一邊穿上外套,一邊摸了摸口袋裡的零錢,對了,前幾天中的馬券還沒去兌獎,「不然今天逛街的時候順便買點糖果讓他帶去給同學好了……那些小妖怪大概也會吵著要吧,算了,要買一起買。」
  總不能厚此薄彼吧,要是因此鬧到學校去,那才是大大不妙。
  水木苦笑著嘆了口氣,進口零食可不便宜,看來自己最近又要戒菸一陣子了。
  「那麼,這條領帶如何呢?」
  「哎呀、感覺很適合水木先生呢。」
  「嗯?但這不是要送給妳心儀對象的禮物嗎?」
  女同事的沉默與酡紅的雙頰讓水木瞬間意識到了什麼,猶豫地開口,「妳也知道我家裡的情況……」
  「我不介意的,水木先生!」
  水木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他其實也沒有遲鈍到這種地步。
  像今天這樣,由另一方主動提出邀約……這種類似「約會」的行為,都能讓他感受到對方對自己抱持的好感。
  自己畢竟都這把年紀了,難得遇到合適的對象,也該談個戀愛了……嗎?
  
  ——『水木唷,總有一天,你也一定會遇見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從腦海中倏地發出的聲音令水木微微皺起眉頭。
  有人曾經對他說過這樣的話?是誰?
  「水木先生?水木先生!」
  他回過神,望著因為自己的表情而緊咬下唇的女同事,反射性地露出安撫的笑容。
  「不是妳的緣故……我只是還沒做好跟別人交往的準備而已。」
  現在的他,無論是在夢中或是睜眼的瞬間,所思所想的唯有一人——
  「抱歉。」

  ——鬼太郎。

  當年,將那個從墳墓裡爬出來的嬰兒抱回家後,一覺醒來,心中就浮現出這個名字。
  真是不可思議啊,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因為是妖怪嗎?
  或許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就被那些不可視之物給控制了。
  水木將公事包夾在腋下,捏緊手裡的紙袋提把,經過那片螢幕牆。好幾台並列的電視正播放著同樣的黑白影像,右下角則貼上「大特價」的廣告。
  「這麼說來,家裡那台好像差不多了吧……這次撐蠻久的。」想了想,水木停在店門口,撩起門簾,「老闆,不好意思。」
  「來了來了……哦哦!是您呀,水木先生。」店主夫婦聞聲而出,望見來者,紛紛露出了輕鬆的表情。
  「那個,我想……」
  「太郎又把電視機撞壞了嗎?真傷腦筋啊,沒有受傷吧?」老闆發出宏亮的聲音,面露擔憂。
  「啊哈哈……」水木用手扶著後腦勺,只能不停乾笑。
  「說起來,真的不拿回來給我修看看嗎?這樣或許不用花太多錢……老太婆,你踩我腳幹嘛?」
  「咳咳!沒什麼。」老闆娘把人擠到一旁,笑著走上前,代替老公做生意,「還是照老樣子對吧?水木先生。」
  「是的,這是訂金。」水木掏出數好的鈔票,放在小桌子上,「那就麻煩您們週日送過來了。」
  「一定一定,您慢走啊!」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彷彿身後有什麼可怕的妖魔鬼怪。
  「住在那種房子裡……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瘦又矮,要怎麼破壞電視?」
  「可是……」
  「從那場戰爭中活下來的退役軍人……還不結婚,鐵定是哪裡有問題啦!」
  「不是吧?我看水木先生人也蠻好的。」
  「這樣的話,果然還是太郎有問題囉?哎呀我得叫我那金孫少跟他來往!」
  「妳啊!唉……」
  公事包裡的木屐毫無動靜,碎嘴的妖魔與怯懦的鬼怪寄生在人類的皮囊裡,水木無計可施,「真是的,我都聽到了哦,對客人的家事在那邊說三道四些什麼啊……」只能躲在轉角處,咬著煙,喃喃吐嘈。
  雖然應該修得好,但他要怎麼解釋那三道如野獸般的巨大爪痕呢?說是熊跑進來的話他們會相信嗎?
  「不,只會更加恐慌吧。」鬼木自嘲地笑了一下,將煙蒂丟到角落,用鞋跟踩熄,「算了,事情都辦好了,回去吧……嗯?」
  「水木先生、水木先生,請等一下!」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讓灰髮男子循聲回頭,「是鬼……太郎的老師啊,您好呀!」他轉身面向對方,微微一鞠躬,「犬子受您照顧了。」
  「哪裡哪裡,不過,在這裡碰到您真是太好了。」
  「哦?」聽到這種話,水木頓時有種不妙的預感,急切地問,「太郎在學校裡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什麼大事!太郎他雖然有些不愛說話,但很乖巧,吩咐的事都會好好完成,學業上也沒有太大問題……」
  水木耐著性子聽完老師吞吞吐吐的場面話。
  「那個,今天是檢查手帕的日子……」
  「他有帶!」
  「是帶了沒錯,只是,手帕上面……」小心翼翼地窺視著水木的臉色,老師發著抖說完最後一句話,「有一灘血……噫!對不起!請不要殺我!」
  「抱歉!恕我先失陪了!」
  老師的尖叫引起周圍行人側目,水木無暇顧及,隨口道歉後,直接轉身就跑。
  他跑得很快,甚至覺得平常搭乘的電車實在慢得太奇怪了。車門一開水木拔腿就跑,直接跳過剪票口,擠開了那些礙事的人群。
  「太郎……鬼太郎!」
  手裡提著的公事包與紙袋劇烈碰撞,發出巨大聲響,卻蓋不住水木的心跳。
  他的視野因為長時間缺氧而開始模糊,直到山丘那端一點一點地露出熟悉的屋頂,一切頓時清晰了起來。
  「鬼太郎!」水木以撞開門的氣勢衝了進來,呼喊養子的名字。
  穿著家事圍裙的鬼太郎手拿抹布走了出來,露出吃驚的表情,「是的,爸爸?」
  「你在家啊……呼、咳咳!太好了。」水木重重地嘆了口氣,將鬼太郎一把抓了過來,翻來覆去的檢查,「沒事吧?」
  「……爸爸?」
  「你們老師說你……有哪裡不舒服嗎?傷口在哪裡?」
  「啊。」似乎是聯想到什麼,鬼太郎掙脫水木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在原地繞了一圈,圍裙輕輕飄起,「不是的,我沒事,看。」
  佇在玄關處的水木深深地吸一口氣,一邊平復呼吸,一邊用手指把垂在額前的髮絲往後梳。
  解下的領帶從西裝褲的口袋裡露出一角,胸前的襯衫扣子鬆開了兩顆。鬼太郎接過養父遞來的外套,不動深色地觀察著他。
  水木向來將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苟,如今竟變得如此狼狽……恐怕是在聽見消息後,一路狂奔回來吧?鬼太郎想。激烈運動過後本該滿臉通紅,現在那張臉卻跟深夜裡到處飄盪的鬼魂一樣蒼白。
「抱歉讓您擔心了。」
  「說什麼,父母擔心孩子,天經地義。」喘過起來的水木笑了幾聲,順手揉了揉鬼太郎的頭,「你沒事就好。」
  他舉腳就往屋內走,鬼太郎站在原地,稍微側身讓水木通過,「爸爸。」
  「嗯?」
  順著鬼太郎的手勢,水木往窗戶的方向看去。
  「至於手帕上的血跡……是祂的血。」
  收到鬼太郎的口哨聲示意,一道影子從窗外竄了進來,「打……擾……了……」那是一張口吐人言、長相恐怖的人類男子的臉。
  「哦哦!您好呀……呃。」
  水木原本還能舉手打招呼,直到對方身體不動,那顆頭卻逕直飛到了他的面前,咧嘴一笑。
  盯著那不斷伸長再伸長的脖子,水木的耳邊傳來鬼太郎的介紹。
  「這是我新認識的朋友,飛頭蠻。」

  ※

  回想起來,水木很慶幸當年迅速買了第二台電視。
  那東西貴得要命,還不如聽收音機就好……不過,別人家的孩子都有,鬼太郎當然也要有。水木咬咬牙,買了。
  鬼太郎果然很喜歡,水木也是。他會讓當時不過六歲的鬼太郎坐在自己的膝蓋上,父子倆興奮地替棒球隊加油。
  結果,只不過短短三個月,電視又被闖進來的妖怪給撞壞了。
  水木永遠忘不了閃過那陣攻擊的鬼太郎回頭時所露出的內疚表情。這有什麼關係啊,笨蛋。水木想。壞掉一百台電視總比傷到你好上一百倍。
  所以在戰鬥結束後,收拾乾淨的水木若無其事地下訂了第三台。
  都說有一就有二,到了現在,水木不再去計算那些沒有意義的數字了。
  「抱歉,我以為您已經習慣那些妖怪了……」
  水木在稚嫩的愧疚聲中逐漸醒來,他看著鬼太郎將浸泡在水盆中的濕手帕扭乾,折好後放在自己的額頭上。
  他躺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床,而是沙發,大概是自己昏倒後,鬼太郎就近把自己搬過來的吧?冰涼的觸感讓水木更加清醒了幾分,他暫時還不想起身,於是閉眼拉下手帕胡亂擦著臉。
  「擁有人形外貌的異常跟原本就很異常的異常,那種衝擊力還是不一樣的……」
  他一睜開眼睛,眼角餘光就見養子戰戰兢兢地跪坐在自己身旁。類似的事情,這名聰慧的孩子想必不會再犯。
  只不過,鬼太郎終究還是聽不懂吧。
水木的「異常」理論是關於人類的想法,而現在鬼太郎所想的,大概只有「下次叫飛頭蠻不要在水木面前伸長脖子」而已。即使人類和妖怪無法互相理解,但最終的結果只要彼此能夠接受就好。
  水木慢慢地坐了起來,左右看了看,「飛頭蠻呢?」
  「被您的反應嚇到……先回去了,祂說改日再帶禮物來登門致歉。」
  「竟然被客人嚇暈,實在是太丟臉了。」鬼木自嘲地笑了笑,扶著鬼太郎的肩膀慢慢起身,「這麼說來,祂應該是名善良的好妖怪吧?」
  「今早上學途中,我看見祂在垃圾桶裡找食物,結果被一群野狗圍攻……」
  「妖怪做到這份上,未免也太慘了。」
  「飛頭蠻一族本來就是不喜鬥爭的妖怪。」
  聽見這句話,水木忍不住轉頭看他,「幽靈族的傳承真是奇妙呢。」
  「……是?」
  「我可從來沒教過你這些妖怪知識。」
彷彿自小就知道哪些妖怪可以親近,哪些人類必須遠離。
水木看著鬼太郎,笑著伸手將他微翹的髮旋整理好,「是天生的嗎?」
  「……父……的……」
  「嗯?」水木沒有聽清楚,又再問了一次。
  只見鬼太郎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些什麼,試了幾次後,他露出釋然的表情,放棄的同時似乎鬆了一口氣。
  「沒事。」
  「這樣啊。」水木笑了笑,他知道他在說謊,但無所謂。
  判斷哪些事能說,哪些事只能爛在肚子裡,也是在人類世界中存活下去的重要技能。
  更何況,即使親如父子,誰沒有一、兩個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情呢?
  「對了,我買了鬆餅哦!原本還想買你喜歡喝的那款哈密瓜冰淇淋蘇打,但走回來的路程冰塊大概都融化了,所以就沒買了。」
  水木「嘿咻」一聲坐起,看見了放在茶几上的那個紙袋,於是一把拎起,邁開輕鬆的步伐走向飯廳。
  「……我沒有喝過那個飲料。」
  「嗯?」
  水木回頭,鬼太郎還沒來得及打開客廳裡的燈,於是前者只能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著那名只到自己腰部的孩子默默地站在原地,睜大著右眼望向自己。
  「抱歉、抱歉,那是我記錯了。」早已習慣鬼太郎這種視線的灰髮男子頓了一下,抓了抓頭髮,「下次帶你去喝,我覺得你一定會喜歡的。」
  鬼太郎點點頭,無聲地移動到餐桌旁。他打開餐盒,裡面的鬆餅與配料倒得亂七八糟,有些部份甚至碎成好幾塊,毫無美感與賣相。
  「啊……這是……」想起自己狂奔的模樣,水木難得有些尷尬,「如果你不想吃的話……」
  「這是您的心意,我當然要吃。」鬼太郎拿起一旁的筷子,雙手合十,「我開動了。」
  「請用。」水木也跟著就座,端起盒子,埋頭猛吃。他吃飯的速度一如既往,快得讓幽靈族望塵莫及。
  食物就是食物,能吃就行,當然,如果能夠選擇,吃自己喜歡的美味佳餚,那就再完美也不過了!這是水木為數不多的其中一項堅持。
  「對了,吃完後可以請你去幫我餵雞嗎?」
  「啊,我原本就要去的……」慢了起秒吃完的鬼太郎解下圍裙,慢吞吞地往後門的方向移動。
  「那就麻煩你啦!」水木稍微收拾了一下,拿起鬼太郎放在桌邊的圍裙套上,熟練地開始準備晚餐。
  他們家的爐灶正好對著後院開了一扇窗,昏暗的夕陽下,那小小的影子正揮舞著小手把雞趕回雞舍。
  這塊地也是水木在因緣際會下買到的,原來的地主覺得這裡「不太對勁」,只想趕快脫手。
  「好像也不能說跟我們完全無關就是了。」看著那不知何時出現、跟在鬼太郎身後一起趕雞的小尾巴,彼時心虛的水木不敢砍價砍得太兇,買下來之後,閒暇之餘就沉浸在農家樂裡。
  他再次瞥了一眼,確認鬼太郎沒有問題後,開始專心地備料。
  另一邊,低頭補充飼料的鬼太郎突然停下動作。
  他將臉側向一邊,彷彿有人正在耳邊說話。
  滴答滴答,明明沒有下雨,鬼太郎的左肩附近的布料卻被一顆顆水珠浸濕。
  「……您在哭嗎?」鬼太郎站直身體,撥開雞群,語氣冷淡,「無論怎麼努力,他都看不到……甚至連與此相關的字句都會自動屏蔽。」
  褐髮孩童回到空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影子上——在肩膀那附近——多出了一顆圓圓的影子。
  「您也說了,他不記得才好。」圓球在鬼太郎的肩膀上不停抖動,最後高高地彈了起來,藏進了鬼太郎那總是翹起的髮旋裡,「希望他不要想起來……我也永遠不會告訴他的」
  鬼太郎抬起頭,靜靜地望著逐漸升起的圓月,。
  「——父親大人。」

  ※

  家裡的開銷變大,不必要的奢侈品花費就必須減少。
  拜此之賜,他的煙癮降低了許多。
  檢查著上週裝好的電視,水木放下遙控器,在心中盤算這個月剩下多少買煙的預算,就聽見門口傳來動靜。
  「你回來了啊,鬼太郎。」
  「嗯……我先去餵雞。」
  「小黃瓜好像也能採收了。」
  「好。」
  這幾乎已是鬼太郎的每日代辦事項,水木也想藉機多多訓練他。
  「嗯?怎麼啦?」結果,鬼太郎竟比預期得還要快結束,雖然還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水木一下子就發現了不對。
  「好像、少了一隻。」
  「嗯?應該不可能遭小偷吧?」水木看了一眼站在鬼太郎腳邊拚命搖頭的河童們,連忙阻止祂們繼續動作,以免頭上盤子裡的水都灑光了。
  「鬼太郎,你有什麼頭緒嗎?」
  褐髮孩童搖搖頭,又點頭。
  「老師今天沒來上班。」
  「發生了什麼事嗎?」
  「聽說昨晚在家裡滑倒了,請假靜養。」
  「會在大街上高聲談論學生的事,你那老師看起來就冒冒失失的……希望他沒事。」
  「下課後,我有順路去探望老師。」思索了幾秒,鬼太郎謹慎地說出自己的判斷,「他家裡殘留的妖氣……就跟在雞舍裡留下的妖怪氣息一模一樣。」
  「哦哦……咦?」水木大驚,「等、等一下,你的意思是……」
  在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前,鬼太郎又給了他最後一擊,拿出了一個荷葉包,「然後,這是飛頭蠻送來表示歉意的禮物。」解開後,一隻完美的烤雞出現在他們餐桌的正中央,金黃酥脆、香氣四溢。
  水木吞了口口水,瞇眼細看,「如果我沒猜錯,這該不會就是我們家失蹤的那隻雞吧?」
  「是的……祂可能以為散養在後院的是無主之物……真是非常抱歉,我會好好地向祂解釋。」
  「這又不是你的錯。」
  水木手腳迅速地把配菜端上桌,拿出刀子,俐落地將烤雞削成一片片容易入口的薄片,自己只留下一隻大雞腿。
  他自己怎麼吃都無所謂,但鬼太郎的教養可不能等,要是跟自己一樣就糟啦!
  「所以,祂跑去找你的老師幹嘛?」
  鬼太郎歪頭想了想,左耳微動,「因為覺得造成我的困擾了,所以想跟老師解釋血跡的由來吧……」
  「不只老師冒失,妖怪也冒失。」若無其事地把視線從鬼太郎的左肩上移開,依舊什麼也沒看到的水木笑了一下,低頭把盤中的雞肉夾到對方碗中,「烤得挺好吃的,多吃一點吧,鬼太郎。」
  「好的,爸爸。」


  蔥

  夢魘重現。

  水痕腳印追著他的腳步漫過整間房,水勢高漲,大水來得既兇猛又緩慢。
  明明應該逃得掉的。水木想。偏偏這時雙腳卻沉的要命,彷彿有什麼東西絆住了他。
  「鬼太郎!」
  負責殿後的那名褐髮少年用盡力氣射出的最後一擊指鐵砲依舊落空,對於能夠變化成水的妖怪而言,這點攻擊根本不痛不癢。
  眼見那道水爪就要刺穿養子的身體,跑在前面的水木一個轉身,用力地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
  砰咚!
  未成年的纖細身軀重重地壓在水木身上,「呃!」後者胸口一窒,花了好幾秒才把喉中的那口血嚥回去。
  「爸爸!」
  「我、我沒事……你快走……咳!」
  瘦弱少年率先站起,伸手想要扶人,卻被水木一把揮開。
  戰場上的停頓如此致命,水妖緊逼在後,剩不到一步的距離了。只要再次揮爪,憤怒的敵人就會把自己最珍貴的家人撕碎。
  「開什麼玩笑!」
  這個未來在化為現實的前一刻,被一名人類阻止了。
  水木爆發出非人般的速度,從地上蹬起,擠入兩名妖怪之間。他本該穿過那道以水幕形成的身軀,但渾身是血的他卻黏在水妖身上。
這個意外讓雙方都愣住了,更快回神的水木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穩住下盤,以單腳為中心點,舉手抓住了對方應該是頸部的位置,「喝啊啊啊啊!」用力一跩,水木使出過間摔將水妖往後甩了出去,同時,自己也跌跌撞撞地掉回水中。
  「爸爸!」鬼太郎返身撲了過來,在尚未被水淹沒的樓梯間伸手,「快!抓住我!」
  「嗚!」過度脫力的水木只能在水中載浮載沉,勉強舉起自己的頭高出水面,「……可惡。」用腳踢了幾下水,就感覺腿間被什麼細長的東西觸碰,像是那種長在深海裡的水草,一旦被纏上,就別想掙脫。
  凡是有水之處,皆是水妖的控制範圍,是祂的絕對領域。
  水木感覺自己迅速地往下沉,逃不掉了。他想。閉了閉眼又忍不住張開。啊啊……果然會哭吧?在水裡仰望著滿臉淚痕的少年,水木頓時有種不知道是誰掉進水中的荒謬感。
  幽靈族的情感表現像來淡漠,從小,鬼太郎就甚少情緒波動——但並不代表他不在乎。
  這一點,水木早就知道了。
鬼太郎像是流光體內全部的水,而水木則快要流光身上的血。
  灰髮男人當然知道自己會比鬼太郎先走,只不過,他沒想到這天會來得這麼快。
  還真是有點捨不得呢。
  「別哭,鬼太郎。」
  在水木幾近滅頂時,他在水中持續望著他,露出了被水扭曲的微笑,吐出最後一口泡泡。

  『——我沒事,你快走!』

  那句話彷彿是一個詛咒,刺進了鬼太郎心臟最柔軟之處。
  「義父、義父!」
  渾身冒汗的水木猛地睜眼,就對上了那隻白得過於駭人的右眼,嚇得他倒抽一口氣。
  「嗚哇!鬼太郎,拜託不要老是鑽到我棉被裡……還抱得這麼緊,是想把我勒死嗎?」把人從自己的胸前跩開,緊密相貼的身軀令水木熱到不行,爆汗狂流,讓他頓時有種自己落入水中又被打撈上岸的錯覺。
  「你至少開個電扇吧……咳咳!」
  「對不起,義父!您沒事吧?」
  「沒事。」灰髮男人尚未完全清醒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輕撥趴在自己上方的鬼太郎的瀏海,微彎著眼與其對視,「咳、咳咳……你又做惡夢了?」
  「……嗯。」
  過度的疲倦使水木不得不閉上眼,用僅剩的力氣,將鬼太郎摟回懷中,輕拍他的背,「沒事的、沒事哦,爸爸在這裡。」
  已經長得幾乎與水木同高的鬼太郎將自己縮捲成球,像是孩提時代那般,把頭埋在保護者的胸前。
  不久後,水木的呼吸趨於平緩,再度陷入熟睡。
  人類在夢中依舊無法獲得平靜,只有在鬼太郎驅動著靈力包裹著他的身體時,才會稍微鬆開皺緊的眉。
  聽著那不停跳動的心臟聲,鬼太郎微微點頭,「嗯,我沒事的,義父。」
  所以——
  「……你也絕對不會有事。」

  ※

  注意到鬼太郎的變化,已是水神襲擊過後許久的事了。
  重傷的水木不得不辭去工作在家休養,這段期間,男孩變成了少年,肩上背負的重擔非但沒有將他壓垮,反而在一夕間拔高茁壯,足以撐著水木向前。
  「已經十五歲嗎?」拄著拐杖的水木在後院慢慢行走,不時有雞隻停在腳邊啄他的腳趾,被他笑著舉杖驅趕。
  結果,一不小心用力過猛,整個人往後摔。
  「哎呀……」
  本人還沒有意識到危險,身後就撲來一陣黑黃色的狂風,「小心!」手裡拿著菜簍的褐髮少年用另一隻手摟住他的腰,「沒事吧?義父?」
  「唔、呃……我沒事……」
  往後仰倒的水木眨眨眼睛,望著那顆晶亮的汗水從精緻的下巴線條邊滑落到背心裡。
  水木被鬼太郎溫柔地扶起,那隻溫暖乾燥的手在腰窩間停留了幾秒,確認他沒有問題後,才慢慢地鬆開。
  「謝謝啊,鬼太郎。」
  養子點了點頭,一如既往地寡言,只不過,在水木想要繼續往前走時,衣袖被他輕輕地拉住。
  「風變大了,回去吧?義父。」
  「還好吧?我看今天天氣不錯、咳咳!想曬曬太陽……不行嗎?」水木轉頭,兩張臉越湊越近。那張越長越帥氣的臉近在咫尺,面露無奈,但灰髮男人這次沒有心軟,反而堅定地回望鬼太郎。
  「那麼,請讓我去替您倒杯茶。」把人扶到樹蔭下的躺椅上,鬼太郎迅速別過頭去,拎著菜就跑。
  「臉紅成這樣,就別跑這麼快了嘛。」水木一邊嘀咕,一邊用手按摩著自己的膝蓋。這副殘破的身軀尚能行走,不過,體力與精神卻大不如前了。
  水木仰頭望天,幾片葉子隨風繞著周圍打轉,最大的那一片落在他的肩膀上。
  灰髮男人將之揮落,卻眼睜睜地看著那片樹葉憑空飄起,像是扇子一樣地朝著自己搧風。
  「……算了,祢高興就好。」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了,水木早已學會無視,既然鬼太郎沒有出手驅趕,這大概又是某個無害的小妖怪吧。
  雖然從未見過對方身影,不過,感覺並不壞。水木轉移視線,思緒也隨之飄遠。
  真奇怪啊,明明可以清楚記得這些瑣事,偏偏就不記得那一天,自己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問鬼太郎的話,就會露出快哭出來的表情……算了。」
  樹葉扇子不知在何時停止工作,靜靜地落回地面。
  「反正,還活著就好了……咳咳!」水木一邊咳嗽,一邊伸手在浴衣裡翻找,幾秒後,又慢慢地把手放下。
  「您可別想著再偷抽煙了。」遠遠地就察覺到水木的動作,去而復反的少年端著熱茶,眉頭輕蹙,遞茶的動作卻無比謹慎,「請小心燙。」
  「不是連打火機都一起被你沒收了嘛!」
  「可您前晚還偷偷跑去找釣瓶火借火……」
  「那、那是因為晚上去廁所的時候,沒有光咳咳咳咳!」
  鬼太郎蹲在他面前,輕拍水木的背順氣,聲音無奈,「若是太暗看不清,您下次可以叫我。」
  「然後讓你從背後扶著我放水嗎!」
  「如果您不介意……」
  介意,水木當然介意。
  但更讓他在意的是鬼太郎最近的態度,「你現在是怎麼回事?越來越沒大沒小了是吧!敢開這種玩笑了?啊?」
  他用力揉亂養子的頭髮,換來一聲輕笑。
  「哈……好癢。」
  難得飽含笑意的最後兩字帶著少年人變聲時獨有的暗啞,反握住水木的那隻手比想像中更加有力。
  鬼太郎總是散發著——真不知道像誰——冷靜又克制的氣質,只有水木知道他的手有多溫暖。
  粗糙的指腹按著指節,溫熱的掌心包裹五指,順著手腕往上看,穿著黑黃背心的少年有著一顆漆黑的眼眸。
  那裡頭照映出的人影,實在太過清晰。
  「菜園原本是我想種的,現在卻要麻煩你照顧啦。」水木別過頭去,抽回自己的手。
  「不會。」鬼太郎拿回喝空的茶杯,微微舉高雙手,防止正要起身的人向前跌倒,「只要你吃得開心,就好了。」
  又來了。
  偶爾不對自己使用敬語,還用這種口氣說話。
  水木轉頭看去,兩人之間的距離讓他下意識地往旁邊閃。
  「你又長高了?」他順勢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的菜園,「就跟那些蔥一樣,長得可真漂亮,哈哈!」
  「這個形容詞有點……」
  「啊啊、抱歉抱歉。」想起最近看得那些關於「青春期」的書,水木連忙解釋,就怕現在正處於敏感時期的少年會亂想,「這可不是取笑你的意思啊。」
  「沒關係,我知道。」
  「知道什麼啊?鬼太郎,你幹嘛笑得這麼奇怪?」
  鬼太郎摸摸自己的臉,確認自己並沒有在笑。
  他疑惑地望著水木,後者抓了抓頭髮,放棄似地嘆了口氣,「都亮成這樣……也不想想我養你幾年了,這隻眼珠隨便轉一下,我都知道你在想什麼。」
  「素嘛?」
  「是呀。」水木笑著鬆開了手,解放了鬼太郎的下巴,「稱讚一下就這麼高興,跟三歲小孩一樣好哄。」
  「因為我知道您是認真的。」
  縮回的手在半空中被鬼太郎眼明手快地抓住,帶著水木按住自己胸口的力道輕柔卻也毫不遲疑。
  「我也是。」
  水木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又抬頭看了看鬼太郎,眨了眨眼睛,「嗯?是啥?」
  「……一個眼神就知道您在想什麼。」
  「哦?那你說說看。」
  望著興致勃勃的水木,原本那隻晶亮的眼睛頓時沒了光彩,恢復成原本的模樣,「您今晚想吃蔥花蛋。」鬼太郎面無表情地說出了其中一個答案。
  「沒錯!」
  當天晚上,為了褒獎養子越發精湛的廚藝,水木連吃了三大碗飯。
  這點食量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鬼太郎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畢竟,他本來就只有一隻眼睛。
  吃飽飯後,洗漱完畢的水木穿著睡衣,衣襟有些敞開。
  他看電視,鬼太郎就偷偷地看著映在窗上的倒影。
  只看了一會兒,水木很快就哈欠連連。
  「去睡吧?」依依不捨地收回視線,鬼太郎提議。
  「看完這個就去……等等就算我真的睡著了也不準再抱我回房了!」
  「好。」
  「哼、說謊的小混蛋。」水木笑罵了一聲,終於撐到了最後一個廣告,這才心滿意足地站起身,慢吞吞地往臥房的方向移動。
  對於那三步一頓,兩步自以為很隱蔽的回眸視線,鬼太郎宛若未聞,俐落地處理著手邊的家務。
  等到他擦乾最後一個茶杯,那扇門終於關上了。
  門縫裡透出的光很快就熄滅了。
  萬籟俱寂。
  鬼太郎眨了眨眼,「啪嚓」一聲,家中的其他光源也在瞬間隱沒。他收回了那幾束按下電燈開關的長髮,靜靜地站在這片漆黑之中。
  「就說……別再鑽進來了……熱……咳咳!」
  「非常抱歉。」
  午夜,鬼太郎打開了那扇門。
  他輕手輕腳地爬上床,將手覆蓋在水木的眼皮上,還在喃喃抱怨的男人瞬間陷入沉睡。
  「請您稍微忍耐一下。」褐髮少年坐起身,看見棉被從水木的肩膀上滑落,乾脆連同被子一把將人抱在懷中。
  黑暗中,微幽的淡藍色光芒在兩人的周身浮現,那對緊皺的雙眉似乎略為鬆開了一點。
  「嗚……」
  「抱歉,很痛嗎?對不起。」用鼻尖蹭了蹭水木的頸側,鬼太郎提醒自己放慢治療的速度,在這名男人身上,他總是無法克制。
  「真想早點治好你……」鬼太郎瞇起眼睛,只有他才能看見那頭灰髮正在逐漸加深,一點一點地,滴水穿石——他的靈力當然不會將水木的身體打穿,倒像溫水浸濕衣裳,逐漸滋潤身體。
  垂下的瀏海完全遮住了鬼太郎的表情,他放開緊咬的下唇,轉頭對床舖的角落開口,「他還是一直在咳嗽,有沒有藥草可以治好他呢?」
  那頭的床板窸窣搖晃,很快又恢復平靜。
  鬼太郎點了點頭,輕輕地把人放下。
  他將棉被拉至水木胸前,「咳、咳咳!」幾分鐘後,後者又開始夜咳了,這是水神事件造成的後遺症。
  被妖怪吞噬的人類並非無法拯救,救回來之後,只要多加休養,就會慢慢痊癒。
  「之前在哭倉村,他受到狂骨的詛咒,在瀕死之際卻又接觸到幽靈族的血,對人類來說,那是大補之物。」
  加加減減之下,僥倖存活的水木一夜白頭。
  而在與鬼太郎相處的這些年,幽靈族的加護逐漸佔了上風,那頭從白轉灰的髮色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偏偏遇到水神……」
  妖怪與妖怪之間地盤意識極強,在被攻擊時,水木體內幽靈族的血為了對抗另一隻妖怪而顯現,成功地保護了水木的意識。
  但是,靈力的撕扯也重傷了他的肉體。
  鬼太郎握住水木放在胸前的那隻手,閉上眼睛。
  藉由肌膚接觸,年輕的幽靈族將自身靈力傳到水木身上,藉此安撫他體力爆走的力量。
  「咳咳、咳……」
  咳嗽停止,聽著水木平緩的呼吸聲,鬼太郎鬆了口氣。望著灰髮男人的睡臉,他想了想,脫下身上的背心,也跟著鑽進被窩裡。
  褐髮少年穿著質地柔軟的同套睡衣,用肩膀蹭了蹭對方的手臂。
  他睡在水木的右側,向左看去,就能看見那張從小見慣的熟悉側臉。經過幾年的溫養,那雙總是皺緊的粗眉終於放鬆不少。藉由黑暗的掩護,鬼太郎靈巧地翻身而上,隔空壓在水木身上,仔細地盯著那張唇。
  隨著胸膛的起伏,那張薄唇也跟著微張,隱約可見粉色的舌尖,在漆黑的房間裡閃閃發亮。
  眨了眨眼睛,鬼太郎忍不住伸手,用手背輕輕碰觸水木的嘴唇,一觸即離。
  「……未免也太軟了。」
  從未有過的觸感瞬間擴散至全身,最後濃縮在鬼太郎劇烈跳動的胸膛中。
又暖又軟……還很可愛。鬼太郎想了想,發現自己其實不是首次有這樣的感受。
  在水木向他道早的時候。
  在水木揉他頭髮的時候。
  在水木朝他微笑的時候。
  每每想到這些時刻,眼眶邊就會開始灼熱,鬼太郎眨了眨眼睛,眼淚被視為軟弱,而他並不討厭。
  鬼太郎改將雙手放在水木身側,慢慢地低下頭,隔著棉被,臉頰貼在水木的左胸上,數著那無比規律的心跳。
  他閉上眼睛,在逐漸遠去的意識裡,浮出的總是水木的身影。
  灰髮男人露出擔憂的神情,明示暗示過好幾次,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被救回來的。
  『我不是已經死了嗎?』
  『……請別說這種話。』
  那個時候的水木,望著鬼太郎好幾秒之後,苦笑著嘆了口氣。
  『抱歉。』
  鬼太郎不明白他為什麼道歉。
  明明在一起生活了這麼久,他仍然無法理解水木。
  或許座敷童子是對的。鬼太郎想。

  ——即使裝得在像,他畢竟還是妖怪啊。

  『祢想要什麼我都給祢,水神。』
  在那場不願回憶的大戰裡,鬼太郎就像今晚這樣,脫下一直保護自己的靈毛背心,張開雙手,毫無防備。
  『所以,把水木還給我——』
  『既然如此,年幽靈族的末裔,付出代價吧!』
  在得逞的笑聲中,水霧穿透鬼太郎的身體。
  鬼太郎落地,摸了摸自己毫髮無傷的胸口,隨即,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祢對我做了什麼!』
  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帶走了。察覺到這點,再也想不起來的恐慌使鬼太郎打從心底感到害怕。
  他必須要抓住「那個」才行。
  要牢牢的握在手中,再護在懷裡,長出長髮變成球,最後化為一顆完美的繭。
  他無法動彈,對方也不會離開。
  可是,要抓住的……是什麼?
  『哈哈哈哈!不過是你對這名人類的感情而已。』得意洋洋的水神在鬼太郎眼前浮現,大嘴一張,吐出了那具熟悉的人形軀體。
  鬼太郎張了張嘴,自己再也無法像過去那般稱呼他了。
  倒在地上、失而復得的那個人,不是他的「爸爸」,而是一個養育自己的……對了,只是區區一名人類啊。
  而人類的名字,叫做——
  『……水木。』
  『這個人類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鬼太郎想點頭,卻發現無法做出違心的動作,奇怪?他疑惑地低頭望著昏迷不醒的灰髮男人,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驚慌。
  見到這樣的反應,那團水咧出了一個空洞,宛如嘲諷的微笑,『既然於你已是毫無瓜葛之人,那麼,就讓我來殺了他……啊啊啊啊!你、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不會熄滅!救我!救救我啊啊啊!』
  『這是石油,你應該沒看過吧?』鬼太郎將打火機丟到一邊,凝視著被大火燃燒迅速變小的水球,『你睡得太久了,水神。』
  他看了一會兒,皺了皺眉,把食指放在唇邊,『請安靜,你會把水木吵醒的。』
  『怎麼、我明明拿走了……你對那個人類的……好燙、好痛!』
  『啊啊,確實如此。』
  面對在半空中痛苦翻滾的瀕死妖物,那隻漆黑的右眼眨也不眨,『——『強者的責任』,人類好像是這樣說的……對於弱小的存在,他們似乎會有所謂的惻隱之心。』
  『你、又不是……鬼太郎啊啊啊啊!』
  在水神的哀號中,那團火球越燒越小,最終連一點灰燼也沒有留下。
  確認強敵已被消滅,鬆了一口氣的鬼太郎同時也有些快意,『我確實不是人類……不過,竟然想在我面前殺死水木第二次?』
  等鬼太郎眼睜睜地看著水木死亡之後,才把方才的「代價」還回來,藉此享受那永無止盡的哀鳴、悔恨,以及痛苦。
  這種惡劣的興趣,無論是妖怪還是人類,都一樣令人做噁。
  鬼太郎面無表情地走向水木,盯著自己的腳尖與那抹灰髮。果然都被拿走了。他想。自己竟然能夠看著重傷的他卻如此無動於衷。
  即使如此,他還是朝著昏倒的男人伸出了手。
  『……你畢竟對我有養育之恩。』
  若是清醒的水木知道鬼太郎竟然有這種想法,不知道會不會感動地哭出來呢?他一直很希望鬼太郎能夠融入人類社會。
  可與此同時,水木也不反對——甚至還會協助——鬼太郎處理妖怪信箱的委託。
  鬼太郎無法理解,而當時水木只是笑著揉亂他的頭髮。
  褐髮的幽靈族漠然地回想著這一切,伸手碰觸水木的肩膀。
  然後。
  在接觸到那溫熱體溫的下一秒——
  滴答、滴答。
  『咦?這是、什麼……?』
  突然落在水木臉上的水滴,令鬼太郎一愣。
  這裡是室內,水神也已經死了,哪來的水……
  『……是……我?』
  臉上的濕液讓鬼太郎下意識地抹了抹臉,低頭一看,手上的水痕讓他大吃一驚。
  『我……哭了?為什麼……』
  淚水沒有重量,卻把鬼太郎砸得暈頭轉向。
  他無所適從地胡亂揮舞雙手,像是要把眼前的無形之幕狠狠扯開。
  鬼太郎成功了,模糊的景色與心意同時暴露在那隻右眼之下,心臟同時被一隻無形的手緊抓、拉扯,若這顆心從體內被挖出來的話,乾脆一鼓作氣地捧到水木面前吧。
  面對那鮮活跳動的心臟,水木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好痛。』
  各種可能性讓鬼太郎哭得更厲害了,隨著時間無限增長的心意即使被水妖取走,只需要一點點契機便能再次瘋長,根本不可能消失。
  『爸爸。』
  每一次的呼喊,都讓鬼太郎理解了,他對他的心情,無時無刻、永無止盡。
  『義父。』
  沒有改變,只是在短暫失去的那段期間,反而讓鬼太郎窺見自己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真正想法。
  『水木先生。』
  朝夕相處、互相依靠的這份心情獲得了「進化」的契機。
  『……水木。』

  幽靈族不會讓重要之人輕易離開。
  無論花上十年或是百年……只要有一絲希望,就會不停追尋。

  「鬼太郎、鬼太郎?」
  耳邊傳來的哭聲讓水木驚醒。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攬緊睡在自己懷中的褐髮少年。
  「又來了嗎?」
  注意到鬼太郎的變化,是這一年來,自己突然時不時地在睡夢中能夠「看見」外界的動向。
  這應該是所謂的靈魂出竅吧?水木事不關己地想。反正目前來看,對身體沒造成影響,他也不想讓鬼太郎更擔心。
  所以,他當然看到了。
  鬼太郎總是默默地在治療他。
  鬼太郎總是默默地在注視他。
  鬼太郎總是……
  「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呢?。」水木將人抱在懷中,輕輕晃動,如同過去那般哄他入睡,「或者我該說——」
  水木用手捧住了鬼太郎哭泣的臉,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擦去他的淚珠,低語。
  「你希望我對你做什麼?」

  ※

  用盡力氣幫水木療養的鬼太郎實在太累了。
  一閉上眼,就陷入了最深沉的夢境裡。
  鬼太郎正在作夢。
  『父親大人,妖怪有心嗎?』
  年幼的孩童在殺死第一個想危害水木的妖怪時,如此問道。
  『那麼,幽靈族呢?我們有心嗎?』
  總算理解自己與養父是不同種族的男孩咬著下唇,固執地對方再三確認。
  『人類呢?人類應該也有心吧?』
  若非如此,不同世界的他與水木,該如何互通心意呢?瞬間從幼童長成少年的鬼太郎無比困擾。
  而他那僅剩一顆眼珠的父親,卻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吾等千方百計所尋求的這顆心,生來就擁有的人類卻能輕易棄之。』
  同時,妖怪需經長年累月孕育的心,可以在人類身上輕易獲得。
  水木是人類,但是,水木的心——
  『吾友的心,大約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他弄丟了。』
  『沒關係,我可以把我的給他!』
  『唔唔!如此一來,鬼太郎你好不容易……』
  『我會再次擁有的。』鬼太郎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胸口,那裡曾填滿與水木共度的所有時光,一想到這點,他就會忍不住微笑,『然後,我會幫水木找到他的心!』
  無論需要花上多久的時間。
  可能是十萬年。
  或是下一秒。
  『等找到之後……』
  少年外貌的鬼太郎繼續成長,變成了身材修長的纖細青年。
  穿著高中生制服的褐髮青年瞇起右眼,在嘴巴張闔的縫隙間,露出了那顆銳利尖牙。
  蓬鬆的褐髮迅速變長,蓋過了那顆如獸類般的深邃豎瞳。
  內心的飢渴讓他伸出長長的舌頭,舔過自己的唇瓣後往那人的方向探去。
  非人的細長舌頭就這樣隔空停在昏睡的灰髮男子胸前,細細描繪出心臟的形狀。

  『找到之後,就是我的了?』

  說出口的疑問只是出於禮貌,這是他從人類養父那裡學到的。
  而鬼太郎想從水木身上得到更多。

  更多。

高湯

聽著窸窸窣窣的雨聲,水木緩緩睜開眼睛。
  天氣變涼了。過往的傷口即使痊癒,在這種劇烈變化的天氣裡,總會有哪個身體部位隱隱泛酸。
  不過,今天有別以往,天氣是變冷了,但他只覺得越來越熱,罪魁禍首就是躺在他胸前的這名褐髮青年。
  「臭小鬼,都多大歲數了,不要老纏著我一起睡。」
  水木轉頭看去,果然看到有人像貓似地捲縮身體,把自己塞在他的上臂下方。
  在睡夢中被攤直的右手繞過對方的頭,那頭柔軟的褐色髮絲散落在水木偏白的皮膚上,隱隱散發出淡淡金光。
  水木盯了半晌,「嘖」了一聲,嫌惡地把人推開,在看見那一攤連著自己睡衣衣袖與鬼太郎嘴角邊的口水時,更加用力地推了他好幾下。
  「……我年紀還小。」鬼太郎用雙手抓住他的右手手腕,臉頰蹭著他的掌心,維持著側躺的姿勢,連眼睛也沒張開,「不行嗎?水木先生……你明明覺得很舒服。」
  「重死了!給我下去!」把人用完就丟的水木一腳把人踹下床,坐起身,拉好自己大敞的睡衣,雙手環胸,瞪著躺在地板上的人,理所當然地抬了抬下巴,「我餓了,今天輪到你了吧。」
  「好的,請稍等……早餐一會兒就好。」
  「哦,那就麻煩你啦!」起身進入廁所洗漱,水木關上水龍頭,拿起一邊的毛巾擦著自己的臉。
  他盯著鏡中的自己,又默默地垂下頭,望著自己的兩腿之間。
  幽靈族的體溫向來偏低,但鬼太郎似乎動了些手腳,溫暖的身軀確實替水木驅散了不少涼意,溫度適宜,的確好睡,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如果鬼太郎還是當年那個稚嫩孩童」的情況下,這樣就沒有問題了。
  「到底哪裡小了啊……」盯著鏡中的自己,現在的水木只差沒仰天長嘆了,天底下到底哪位父親會被自家孩子的晨勃頂醒?這雖然是正常的生理現象,但還是讓正常的人類無比尷尬。
  「而且他……這樣不行。」
  果然還是得多跟其他人接觸才行吧?水木想。這幾年為了照顧自己,鬼太郎幾乎是一下課就回家,還要負責做菜、打掃等家務,忙到根本沒有私人的時間。
  「小小年紀產生的錯覺,只要多跟人相處的話……哦,跟妖怪也行。」將毛巾扭乾掛好,水木自嘲地笑了一下,跨過門檻,「如此一來,就不會對我這種大叔……」
  「水木先生,你有哪裡不舒服嗎?」
  鬼太郎的臉突然在面前放大,嚇了水木一跳,腳步一滑。
  「小心!」
  已經長得比水木還高的青年順手扶了他一把,那隻擱在腰上的手實在太燙了,灰髮男子不自在地扭動身體,手離開了,卻順勢往上將他的頭髮往後撥。
  「耳朵好紅。」
  冰涼的指尖碰觸到的是缺了一角的左耳,指腹在尖端上輕輕游移,那邊的傷口早已痊癒。只讓水木微微發癢。
  「咦?啊!」擔憂的聲音與表情瞬間讓水木回神。對方如此認真地詢問,反而讓他不知該如何回應,這不就顯得方才自己的思想有多不正經嗎!
  「臉也紅了。」
  「……就說今天比較熱,趕緊吃完去上課!」他用手一把捏住鬼太郎的兩側臉頰,企圖轉移注意力。
  「好的。」
  手下蓋住的唇瓣隱隱動了動,像是在笑。
  鬼太郎笑了嗎?水木不知道,有那麼一瞬間,他只感覺得到那碰觸著自己掌心的乾燥唇瓣,一下,又一下。
  他的胸口好像又開始發燙跟發癢了。
  「今天只有半天課……等我回來,一起去田裡?」
  變聲期的男聲帶著一絲沙啞與更多的期待,水木頓了頓,鬆開手,任憑鬼太郎像條小尾巴似地從臥室跟到了餐廳,自行拉開一張椅子入座,「不用吧?我覺得今天狀況很不錯呢!我自己去就……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會再偷跑了。」禁不起那樣熾熱的目光,最終還是妥協了。水木暗暗唾棄自己,接著拿起碗筷,埋頭猛吃。
  坐在他對面的褐髮青年也識趣地不再多說什麼,在這個家,吃飯最大。
  飯後,灰髮男子習慣性地把人送到玄關。眼前的高中生穿著皮鞋,那雙被換下的木屐又在水木周圍繞個不停,這副似曾相識的畫面不禁讓人懷念。
  「其實也不用這麼早回來,若是想去哪裡玩的話,就去吧。」替鬼太郎翻好衣領,水木笑了笑,將那撮老是翹起的頭髮撫平,「放心,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嗯。」靜靜盯著水木半晌,想說些什麼的鬼太郎點了點頭。
  他知道水木想聽到的話,知道水木想要自己做什麼。
  可以的話,他想滿足水木的所有願望。
  「不過,被這麼一說,只會讓人想更早一點回到他身邊呢。」
  上學途中,鬼太郎輕撫著水木遞來時握過的雨傘手把位置,側頭往自己的肩膀上看了一眼,「請您放心,我不會真的蹺課。」
  只剩不到一個月了,希望鬼太郎能順利地高中畢業,也是水木的願望。
  褐髮青年抬起頭,瞇眼望著那一抹越發濃厚的灰雲,輕輕嘆了口氣。
  「希望能在中午前下完。」
  等雨停了,就能一起去田裡摘菜了。
  之前,鬼太郎總是怕水木過度勞累,被妖怪醫生勸了好久,才接受了「適度的運動有助於恢復健康」這件事,勉強讓步。
  鬼太郎默默地將之定義為約會,當然,他的監護人並不這麼認為。只是一起農作而已吧?水木總是這樣說,完全不懂鬼太郎為何如此有興致。
  把心弄丟的水木大概無法理解吧?鬼太郎想。只要兩個人在一起,無論做什麼,他都甘之如飴。
  「下課了嗎?」
  鐘聲響起,鬼太郎緩緩睜開眼睛。
  周圍的同學爭先恐後地跑出教室,只有鬼太郎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在收拾書包。
  人少一點的話,走「捷徑」會比較方便……如此盤算的鬼太郎在換鞋子的玄關被攔下去路,來者是三人一組的女同學,其中一名紅著臉的模樣,讓他想起了早上走出廁所時的水木。
  「……所以,希望你能夠收下,水木同學!」
  鬼太郎往下瞄了一眼遞到眼前的那封信,又看了看那張害羞的嬌嫩臉龐。
  「啊……」
  他將雙手分別插入兩邊口袋裡,在女孩的驚呼聲中,頭也不回地與幾人擦身而過。
  「啊、糟糕,都快中午了,得快點回去做飯……哦!這不是鬼太郎嘛!」
  走得飛快的褐色身影在撞上的前一秒即時煞車,「水木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在回家的轉角路上與水木相逢,鬼太郎還沒來得及開心,在看見他手上的東西後便臉色一沉,「還買那麼多東西……」
  「啊、原本只是出來買鹽的,又想到家裡醬油好像也快沒了,然後……不好意思啊花了這麼多錢……」
  「不是這個問題。」鬼太郎用動作打斷他的話,溫柔又強硬地把他手上所有提著的袋子都拿過來,「你不能提重物。」
  「才一點點哪會……好吧、好吧。」水木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那就麻煩你了,鬼太郎。」
  「嗯。」
  「哦,又再下了,我幫你撐傘,你的書包也給我拿吧。」
  「好。」
  為了躲雨,兩個人的手臂輕輕地碰在一起,鬼太郎低下頭,用下巴蹭了蹭對方肩頭,水木用力捏住傘柄,卻沒有躲開。
  「回去之前,水木先生,要不要去買你喜歡的鬆餅……你剛剛去哪了?」
  倏然低沉的陌生嗓音讓水木一愣,鬼太郎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嗯?啊啊,我在買菜前還有去公園散步……」他瞥向身旁的養子,看到了從他嘴中露出的森然利牙。
  「你碰到誰了?」
  水木的視線往上,對於鬼太郎頭上那根直直豎起的頭髮,他並不陌生,「可是,我沒有……啊!」
  「看來是遇到了呢。」鬼太郎湊了上去,聞了聞他的脖頸,細長的髮絲掃過水木的鼻尖,「有妖怪的味道。」
  「只是幫祂把掉在地上的手帕撿起來而已……是嗎?原來是妖怪啊。」這些年來,水木自認也見識過許多場面了,沒想到還是無法完全分辨。
  「這麼像人類嗎?」
「豈只如此,還是個大美女呢!」說著打趣的話,水木抬頭看著鬼太郎的臉,笑了一下,「不過,祂沒有對我做什麼,別擔心。」
這個笑容讓鬼太郎覺得胸口的心臟狠狠地抽痛了一下,痛楚擴散至全身,水木談論那名妖怪時的遺憾口吻,直接化成無形的手用力地掐住了鬼太郎的咽喉。
「鬼太郎?」
溫暖的氣息噴灑在鬼太郎的頸側,使他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將那股積鬱之氣全數吞入腹中。水木還仰頭等待自己回話,看起來好乖。鬼太郎不合時宜地如此想著,不由自主地將真心話脫口而出,「其實,除了擔心之外,我還……」
「水木同學!」
被呼喊聲嚇到差點咬下自己的舌頭,心虛不已的鬼太郎向兩人的身後望去,一位穿著水手制服的少女正站在那裡。
  她穿的是與鬼太郎相似的制服,水木恍然大悟,「是你的同學?」
  「……不認識?」
  「啊?」
  這個回答出乎水木的意料之外,他同時也從鬼太郎那無法肯定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都三年了,竟然還沒有完全把班上的人都記住嗎?」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非、非常抱歉。」
  「幹嘛跟我道歉?當然,你可別讓對方知道,否則就太失禮了。」
  正當水木與鬼太郎壓低聲音在討論時,女同學跨過小水窪走了過來,手裡轉著傘柄,臉色微紅。
「好巧哦,放學後竟然在這裡遇到……請問這位是?」
「哦,我是他的父親。」
「哎呀!」女同學用手摀住自己的嘴,眼神卻穿過雨幕,露骨地盯著水木左眼上傷疤,「你們看起來……我還以為您是他的叔叔呢。」
「哈哈哈哈!我看起來有這麼年輕嗎?妳真會說話呢,對吧?太郎。」
這份婉轉的試探被水木輕鬆化解,反倒是旁邊的青年似乎一點也不懂得這份苦心。
「長得不像是理所當然的,水木先生是我的養父。」
聽見鬼太郎這麼說,水木用手遮住了臉,無聲地垮下肩膀,他怎麼就教出了這樣一個孩子。
「我記得你是單親……」
褐髮青年用著露出的右眼微微瞥向對方,強硬打斷,「有什麼問題嗎?」
  「那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呃、我想到我還有事,先走了!明天見!」
  「嗯。」
  望著在大雨中倉皇奔逃的嬌小背影,水木真的快要哭了,「連聲『再見』也不跟人家說,你這樣是沒辦法在日本社會上立足的,鬼太郎啊……」
  為了躲雨,鬼太郎伸手越過水木的背,搭在另一邊的肩膀上,「我有委託。」
  「妖怪信箱的工作能當打工,但絕非長久之計。」兩人並肩行走,水木扳著指頭提主意,「真的不考大學嗎?如果是擔心學費的話,我這邊……」
  「不是的。」鬼太郎搖搖頭,他當然能夠理解水木的苦心,「義務教育的話,這樣就夠了。」
  他並不討厭學習,但這些知識只是達成最終目標的其中一種手段而已。
  而鬼太郎的心願只有一個。
  「明明根本不認識你,她怎麼可以僅憑外表就對你有偏見?」
  「你這不是講出理由了嗎?鬼太郎。」水木失笑地拍了拍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雖然她好像很喜歡你,不過,若是這樣的孩子,建議你還是不要跟她深交比較好。」在瞬間以妝髮和配戴的飾品判斷了身份背景後,能幹的前業務給出冷酷的建議,「家境普通、眼界小,又不怎麼聰明的樣子……對你的未來沒有幫助。」
  怕鬼太郎覺得自己太過勢利,水木便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當然,如果你要是真的喜歡……」他試探地拋下最後一句。
  「嗯。」不只名字,在那名人類跑開的瞬間,他甚至連長相都已將之拋在腦後,「沒有喜歡。」
  非常人的強壯體質,可以隨心變長、控制頭髮,還有從體內發出雷電,甚至可以操控身上的背心與木屐。
  比起人類,他覺得自己理當是一名妖怪。
  可水木每次望著自己的眼神,都會讓鬼太郎忍不住想成為人類。
  只有這樣,才能繼續待在他身邊。
  「她覺得我們兩個不像。」
  「哪有,我們可像了,尤其是不服輸的部份。」水木用力揉了揉鬼太郎的頭髮,「還有,看不慣不公不義的那部份,哈!」
  那是因為對象是你。鬼太郎一邊低頭讓水木方便弄亂自己的頭髮,一邊想。他在學校的時候,可沒有這種見義勇為的表現,低調到不行。
  水木總是為了自己沒有朋友發愁,其實他認識了不少校外的妖怪朋友,只是,並不是每一個都適合向自家的監護人介紹。
  相較於總是毫無保留地面對自己的養父,他瞞著水木的祕密卻越來越多,若是讓他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不知道水木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怎麼啦怎麼啦?還在不開心?好,回去就做你喜歡吃的親子丼吧!」
  被當作孩子哄的鬼太郎很想告訴他別再這樣了,結果還是不小心癟著嘴,說出了自己最在意的事,「還說你是我叔叔……」
  「以前我還被誤認成是你的爺爺呢!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水木捻起自己的瀏海,對著那束近深灰的髮色笑瞇了眼,「說起來,除了剛剛那名女孩,鬼太郎應該還有其他追求者吧?」
  「沒這回事。」
  「回答得這麼快?」水木笑瞇瞇地用手肘頂了頂他的腰,「不要害羞啊,我家的孩子一定很受歡迎。」
  「到底哪來的自信啊……真的沒有。」面不改色扯謊的鬼太郎轉過頭去,往他肩膀的方向輕聲開口,「請別附和了,您一直跟在我身邊,不是應該最清楚嗎?……我對那些人沒有興趣。」
  「嗯?」
  雨聲掩蓋住了部份對話,水木沒有聽清楚,他疑惑地對鬼太郎挑了挑眉,見後者搖頭表示沒事,於是便繼續說下去。
  「我以前在讀書的時候啊,可是有很多人偷塞情書給我哦!有時候還會附上糖果,那時候巧克力可貴了!」
  「那麼,如果有像剛才那樣的人送我巧克力……你會不會覺得胸口悶悶的?」
  「怎麼會呢?」哈哈大笑的水木拍了拍鬼太郎的背,兩雙修長的腿一同跨過積水的水窪,「我最近身體可好了。」
  雨暫時停了。
  水木收傘,疑惑地望著沒有停下腳步的鬼太郎。
  感受到背後的目光,褐髮青年頓了頓,最終還是回了頭,「……我的親子丼還要多加一顆雞蛋。」
  「哦!交給我吧!」水木拍著胸脯保證。
  「嗯。」鬼太郎垂下頭,細長的頭髮遮住了他的視線。
  從學校的玄關到在街頭巧遇的女學生,以及公園裡的女性……如果他也可以跟那些女生一樣或可愛或性感,水木會更加在意自己嗎?
  水木是喜歡自己的。這點鬼太郎很確定,但有時他急切地想把自己推開、要他「走出去」的行為,總讓人感到氣餒。
  「是表現得不夠明顯?」鬼太郎喃喃自語,「不行,太急的話他會逃跑……嗯?」
  鬼太郎忽地抬頭,見落後自己幾步的水木正一邊將傘上的水珠甩落,一邊往前走。他腳下的影子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沒有絲毫異常。
  不對,還是有的。
  鬼太郎眨了眨眼睛,異於常人的優越動態視力,隱約發現了不對。
  人類的影子會隨著年紀變淡嗎?他心想。沉默地望著那頭背對自己、近乎深灰的短髮。
  在幽靈族的靈力滋潤下,水木的身體本該越來越好……至少在這之前,鬼太郎是這麼認為的——
  「現在,我卻不能肯定了,父親大人。」
  當灰髮男人在廚房裡忙進忙出時,趴在窗邊似在欣賞雨景的褐髮青年用眼角餘光細細打量對方。
  此時,他頭上的一搓頭髮突然翹起,濃密的頭髮像是被人用手撥開般分成兩側,無風自動。
  即使不是醫生,鬼太郎怎麼看也覺得水木的氣色漸佳。
  「唯一一名從哭倉村生還、又被水神吞噬過的人類。」鬼太郎將視線轉回窗外,玻璃窗上的反光照映出其頭上有一顆白色的球體,中間有一抹紅,似是一顆彈珠。
  鬼太郎把臉埋進手臂裡,悶聲詢問,「他的身體,真的沒事嗎?」

  ※

  「哼哼、啦啦啦……」
  「你的心情很好。」
  「當然!我跟你說,鬼太郎,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好了!」
  這一天醒來,明明還在下雨,水木卻覺得自己的身體異常輕盈,狀態是未曾有過的舒適。
  當然,或者在很久以前……遠在他還沒當兵之前,自己的身體也曾這麼好過吧?只不過,距今實在太過久遠,水木已經記不得了。
  哼著小調將煮好的味噌湯舀了一杓倒入小碟子裡,水木正想低頭,手腕卻被另一隻手握住。
  「喂、你……」
拿著碟子的手被不由分說地轉向,褐色的髮絲掃過他的手臂,鬼太郎低頭試喝,那張唇喝光了湯,卻在離開時碰到了水木的手指。
「小心。」差點被摔破的小碟子在半空中被鬼太郎接個正著,「還好嗎?」
  「這是我想問你的吧!」
  鬼太郎微微偏頭,將空碟放入水槽裡,「我只是想嘗嘗味道而已。」
  「哦?然後呢?你終於決定跟我說話了?」雙手環胸,水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實在非常抱歉。」
  「真是的。」水木用杓子把柄輕輕地敲了敲鬼太郎的頭。
  昨晚當他習慣性地被鬼太郎擁入懷中後,在半夢半醒之間,這才發現,好像從吃完中午那碗親子丼開始,鬼太郎就沒有主動和自己說話了。
  是遲來的反抗期嗎?水木數著對方的心跳聲,默默地閉上眼睛。
積鬱在胸口的這股煩悶,只要睡一覺就會好了吧。
他原本是這麼想的。
「你不是會無理取鬧的孩子。」把早餐端上桌後,水木跟著坐在鬼太郎的對面,「是我哪裡做不好,惹你生氣了嗎?」將這句話問出來後,灰髮男人這才驚覺,自己似乎比想像中還要介意。
  這也是沒辦法的吧?他想。這可是鬼太郎耶?從小乖巧聽話,長大後溫柔體貼、總是替人著想的鬼太郎!
  「水木先生?」
  「嗯?總之,如果有什麼不滿,你儘管說!」
  鬼太郎小小聲地喊了他,水木瞬間回神。
  「啊……那個,我並沒有……」被那雙眼眸注視,鬼太郎垂下視線。
  與面對外人時掛起的笑臉不同,水木用如此認真的表情望著自己。
  既認真又坦率,是鬼太郎最熟悉的表情。
  水木對待自己與旁人是不同的——意識到這點時,他真的很開心。
  「我只是覺得自己很沒用。」鬼太郎脫口而出。
  聽見對方談論別人。
  察覺對方並不在意。
  擔憂對方身體狀態。
  ——只不過是無法同時處理這些情緒,導致自己無暇顧及水木而已。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水木先生。」鬼太郎對水木說、同時也對自己說。
  他起身收拾餐盤,朝著一臉莫名其妙的水木點了點頭,「那我出門了。」
  「哦!好,路上小心。」
  目送褐髮青年離去,水木抓了抓頭髮,「嗯?雨停啦?真難得呢……好,那我也出門吧!」
  這一上午他做了很多事,先是去了銀行,又忍不住在鬆餅店前停下腳步。
  「要是吃這個當午餐,鬼太郎會生氣吧?」猶豫了幾秒,水木決定把這個當作自己的小祕密,踏著愉快的腳步入內用餐。
  轟隆轟隆……
  當他喝完最後一口冰淇淋蘇打時,遠處傳來了雷鳴,厚重的烏雲緩緩靠近。
  「得在下雨前回家才行……空氣真悶。」將解開的領帶塞入口袋裡,水木脫下外套掛在手上,有些懊惱自己沒有帶上雨傘。
  轟隆轟隆!
  雷聲更近了,彷彿就打在頭上。水木加快腳步。
  「啊。」
  在下一條街道,水木差點撞上佇立在轉角處的那道人影。
  他及時停下腳步。
  「這樣很危險……原來是祢啊,又見面了。」
  那名有著美女外貌的妖怪撐著傘,對他微微一笑。
  水木點頭回應,想繞過祂往前走,對方卻巧妙地擋住了去路,前者疑惑地抬頭,「那個……」
  滴答、滴答……嘩喇喇!雨勢在瞬間變大,驚得水木連忙看向周圍,想找可以避雨的地方。
  站在他面前的妖怪往前站了一步,露出和善的微笑,讓出了傘下一半的空間,朝水木招手。
  「唔,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就打擾……」才剛想要動作,水木的目光恰好與那雙冰冷如爬蟲類般的瞳孔對上,「抱歉,我突然想到還有要事,就先告辭了。」
  致謝的話語溜到嘴邊變成了另外一番說詞,灰髮男人想要離開,女妖那漆黑的秀髮卻突然暴長,髮絲編織而成的髮繩分成好幾束,迅速捆住了水木的手腳。
  「呃!」距離太近了,水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點一點地往對方的方向拖。掙扎了幾秒後,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這名妖怪只是怕自己淋雨、想跟自己同撐一把傘而已。
  「祢們可真難懂……」於是水木放鬆身體,任憑祂把自己拖走。
  「住手,雨女。」
  就在水木即將進入傘下的前一刻,一道精光閃過,撕裂了對他的箝制。
  被束縛的手腳頓時一輕,水木一個踉蹌,在跌倒之前,他的手臂就被一隻大掌牢牢握住。
  褐髮青年不知何時已站在他的身邊,用半邊的身體護著他,另一隻手舉至胸前,比出射擊的動作。
  「否則我就殺了祢。」
  微小而確實的殺意像是一滴水,攪動了無形的空氣漣漪,一次次地劃過水木的身體。
  憤怒的鬼太郎依舊冷靜,但他壓抑著的怒火卻燒得水木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這是面對強大之物的臣服。
  同時也是人類想要生存下去的本能。
  水木吞了口口水,幾乎在瞬間就打消了逃跑的衝動,鬼太郎絕不會讓自己遇到危險。
  「礙……事……」
  傘下的女子冷冷地瞪著這名打斷自己好事的幽靈族,後者面無表情,只有那隻在近乎變得猩紅的右眼透露出他的激動。
  「膽敢傷害他的人,我絕不放過。」
  褐髮青年低語,聚集了指尖的能量只須再稍微使力,發射出的指鐵砲便能打穿祂的頭。
  兩方對峙,強大的靈力相互碰撞,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的水木不得不閉上眼睛。
  「我的、獵物……」
  「不。」
  鮮少微笑的鬼太郎勾了勾唇角,趁著水木看不到的角度,用嘴形無聲地述說。
  ——他‧是‧我‧的。
  碰!
  「鬼太郎!」
  察覺到不對,水木連忙睜眼,恰好目擊到女子被爆頭的瞬間。
  透明的液體從剩下的半邊臉中潺潺流出,妖怪的身體化成了水,嘩啦啦地落到地面,順著地勢流入旁邊的水溝。
  被留下的那柄傘在地上轉了個圈。
  目瞪口呆的水木望著正在彎腰撿傘的青年,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你怎麼會在這裡?」
  「剛好附近有委託。」鬼太郎拿起傘,試著開闔了幾下,「然後我感應到你。」
  水木不禁笑了出來「妖怪天線還能這樣用?」,然後躲進鬼太郎的傘下,揮手替他將肩膀上的水珠掃下,「瞧你都淋濕了。」
  「水木先生也是。」鬼太郎從書包裡拿出一條毛巾,蓋在水木頭上,由上往下仔細地、輕輕地幫他擦頭。
「這我自己來就好……」
「不行,你只會胡亂應付而已,水木先生對待自己實在太隨便了。」
「唔。」頭髮被弄亂的水木閉上眼睛,不甘心地回擊,「你還不是一樣……」
「我不是人類,淋點雨不算什麼。」鬼太郎停止動作,將毛巾慢慢地往下拉,望著水木的臉一點一點地露出來,他不禁放鬆了嘴角,「還請保重身體。」
「不要給我偷換概念啊!」
「噗咳!」
「哈、少來了!」
水木用手肘給了他一拐,然後被鬼太郎的示弱逗得哈哈大笑。
那頭總是習慣性地往後梳的髮型被雨水弄塌後,灰髮男子看起來比真實歲數更年輕了幾分。
  鬼太郎默默地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望著路邊的水溝蓋,「剛剛那是雨女,只要與之共撐一把傘,此後餘生……就會被祂永遠纏上。」
  「我就覺得奇怪。」恍然大悟的水木點點頭,隨即露出疑惑的表情,「不過,祂幹嘛要跟著我?」
  鬼太郎頓了一下,隨即牽起了他的手。
  水木不明究理地看著他,卻也沒有甩開。
  「……因為水木先生很溫柔。」
  「啥?」
  「還很溫暖。」
  褐髮青年捏了捏水木的手,又把兩人交握的手舉了起來,輕輕地晃了幾下。
  「你對祂又這麼好。」
  「啊?」水木眨了眨眼睛,又再眨了眨,鬼太郎說的話實在太奇怪了,在感到荒唐之餘他又有些生氣。水木想。這更詭異了,自己明明早已過了會衝動行事的年紀。
  「我只是幫祂撿東西而已!」他忍不住高聲反駁。
  鬼太郎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替水木擦掉了濺到臉頰上的雨水,「可是,你對祂笑了啊。」他把手帕折好收起,在水木以為不會再開口時,低聲輕喃。
  ——你對祂釋出的善意,讓人不禁想要更多。
  沒有說出口的話,在如此近的距離下,水木都聽見了。
  他張了張嘴,又閉上,「那我以後不笑了。」最後他悻悻然地如此表示。
  「我不要。」
  「喂!」水木真的生氣了,「別任性了。」雖然受到斥責,那把傘還是不屈不饒地湊了上來,甚至還配合風向,迎風傾斜,「放開我,還有,快點從我身上下來好好走路,鬼太郎你重死了。」無視這份好意,他推了推幾乎把身體都壓在自己身上的褐髮青年。
  「不要。」
  「喂!」
  兩個大男人縮在一把傘下,鬼太郎的左手越過水木的左肩,用大拇指輕輕提起他的下巴,蹙眉,「臉這麼紅,是哪裡不舒服嗎?水木先生。」
  水木盯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舉腳就踹,「……那是被你氣紅的!」
  跟著頂著制服上的鞋印、一臉毫不在乎的鬼太郎返回家中時,雨還在下。
  兩人吃完晚飯,趁著鬼太郎去洗澡時,水木從衣櫃裡翻出了藏在深處的那包煙。
  幾年沒抽煙的水木熟練地劃開火柴,點燃了煙。他把疑惑與掙扎一圈圈地吐出,煙味隨之飄散,自己的心卻沒有答案。
  「我們明明是父子……這樣還不夠嗎?」
  「妖怪都很貪婪。」
  「確實。」聞言,水木點了點頭,將下巴擱在窗台上,聽著黑暗中傳來的滴答雨聲。
  「不僅貪婪,更擅長隱藏真心。」
  「哈?那傢伙有在藏嗎?根本沒有吧!」越想越氣,水木猛地坐直身體,握拳往地板用力一搥,「倒是給我好好隱瞞啊!」
  「哦呀哦呀,吾友還是如此血氣方剛。」
  「還不是鬼太郎……咦?呃、啊……」
  雨停了。
  從漆黑夜色中隱隱穿透的月光照在窗戶的玻璃上,反射出水木的臉,以及,站在他肩膀上的那顆白色眼珠。
  猛一看像是一顆彈珠,實際上,卻是長了手腳,活蹦亂跳的——
  「……咯咯郎?」
  在水木肩膀上不斷走動的幽靈族倏地停下腳步,兩人對視了幾秒,這才震驚地反問,「欸?吾友看得見我了?」
  滴答。
  鮮血無預警地從水木的鼻孔中流出,墜至地面
  滴答、滴答、滴答。
  鮮紅液體源源不斷地離開體內,聽著這個聲音,甚至讓水木產生了還在下雨的錯覺。
  「吾友?吾友!」
  「噗咳!」
  再次回答鬼太郎之父——咯咯郎——的是水木猛地咳出的一口鮮血。
  「咳咳、咳!咳咳咳!」水木摀著嘴,大量的血液卻從他的指縫間噴出,先是沾上他的腳,再迅速地往上蔓延,淹沒了他的衣褲。
  「糟了……鬼太郎、鬼太郎啊!」
  在熟悉又懷念的呼喊聲中,倒下的水木隱約看見了鬼太郎從房間的另一端走了過來。
  「怎麼了嗎?父親大人,您不是在陪水木先生聊……水木先生!」
  地板在震動,與他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那名青年踩著慌亂的步伐跑了過來。
  對方迅速地來到他的身邊,蹲下身,卻在伸手時遲疑了。
  「水、水木……先生?」鬼太郎戰戰兢兢地替他翻身,抱住水木的頭擱在自己的大腿上。
  「還好嗎?突然之間……到底怎麼了……哪裡不舒服?」起初還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語調,到了後來,鬼太郎根本無法思考,只能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問著,「不該這樣啊……父親大人?他到底、不會的……明明身體看起來正在恢復……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鬼太郎的質問與咯咯郎無法控制的啜泣混合而成的悲鳴實在太吵了,令水木不得不清醒過來。
  「笨蛋……這有什麼、咳咳……好哭的。」
  「水木先生!」
  面對那張驚慌失措的年輕臉龐,水木瞇起眼睛,忍住了即將奪眶的酸意。
  他慢慢地舉起手,用手背擦掉了鬼太郎的淚痕。
  「……時間到了啊。」
  像是想通了什麼,水木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深灰的髮絲在鬼太郎的懷抱裡變為漆黑,水木終於恢復成原來的樣貌。

  彼時的他尚未進入哭倉村、亦不知曉妖怪的存在。



(試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