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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重鏡

我和同團的傭兵們已在馬車前等候了一段時間。
這是件十分簡單的工作,護送子爵的女兒到隔壁城鎮即可。唯一的特別要求是:陪伴這位貴族小姐坐在車內的護衛,必須由她本人親自揀選。

一般來說,負責車內戒備的護衛,對能力的要求必然比車外的人來得高──行車間受到襲擊時,車內的人很可能無法在第一時間察覺,因此必須要有更強的警覺性與正確判斷的即時應變能力。戰鬥技巧在此也備受考驗:有限且不利於活動身體的車內空間、又必須保護目標對象的雙重限制,遠比在戰場上廝殺還要困難得多。

穿著厚重禮服的子爵千金在我們一排人前皺著眉頭看來看去許久,最後將目光落在我身上。無奈的聲音從她遮住半張臉的蕾絲折扇後傳來:「......就妳吧,至少看上去比那幾個臭男人乾淨些。」

說實話,我認為大家看起來已比平常乾淨許多──執行這個委託前,傑拉爾特命令所有人都要先洗過澡(他厲聲警告務必要用上肥皂而不是只用清水潑一潑),否則雇主可能連看都不想看我們一眼就決定撤掉這筆交易。傑拉爾特的預測顯然完全正確:在貴族的眼中,即便是用過肥皂洗澡的我們仍有不少屬於清潔不全的汙垢。

最終,選擇我的理由並不是出於對能力的肯定。無關能力,外表也會影響到對工作的評價。我將這個活生生的教訓記在心裡,點了點頭隨子爵千金坐上馬車。

啟程沒多久,子爵千金就拿出了手鏡。路面的顛簸使她不得不用兩手握穩手鏡的柄,以便固定手鏡的位置減少晃動。隔著手鏡,儘管看不到臉,依舊能看到她不斷把頭轉到各種角度檢查的舉動。

手鏡雖不是非常昂貴,也稱得上是件奢侈品,唯獨貴族跟富商才捨得使用。畢竟,它的用途跟路邊隨處可見的水盆一樣,只是為了檢查臉上的髒污。若不是人就算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也無法看見自己的模樣,否則這些用以檢查臉部的物品,甚至不需要存在。

「妳很乾淨。」我不由得出聲提醒她。
子爵千金聽到我的聲音而將手鏡稍微挪開,露出了略顯困惑的表情。
「......?」
「妳的臉上沒有沾到任何髒汙。」
「──我當然知道。」 她的疑惑似乎因為察覺到什麼而瞬間消散,接著恢復她作為貴族小姐驕傲的語調:「哎,恐怕妳一輩子也不會懂我究竟在看什麼吧。」

我並不因她的口吻而感到被冒犯,畢竟貴族說話基本都是這樣的。
有些傭兵十分討厭貴族高高在上的態度,即使報酬更豐厚也不願接他們派發的工作。不過就我自己的理解,貴族的這種態度,只是因為他們重視的部分跟我們不一樣:就好像車內護衛的人選,我們看重能力,而他們看重儀容。

何況我確實不懂她在看什麼。

子爵千金無意向我作更多解釋,回過頭繼續使用她的手鏡了。我也將目光擺到車窗外,以便觀察外頭的情況並留意同伴隨時可能打來的信號。於是那扇只比頭大了些的半圓型玻璃車窗中,倒映出一張透著疾馳風景的、我面無表情的臉蛋。

沒有髒汙。
我不懂除此之外,審視自己的面容還能有什麼意義。

想到這裡,我自然而然地將視線焦點落在了更遠的位置,以便模糊掉中間那層干擾我的人臉倒影。

*

除了我之外,誰都聽不到也看不到的、石王座上的神祕少女,自稱是宰制時間與生命的神靈。她說,我是承載她降臨之儀的容器。

自從被她附身後,很多奇怪的事陸陸續續地發生在我身上:髮色跟瞳色在一夕之間改變、偶爾會失去自我對身體的控制、時常夢到白衣女子與蠻族男子在平原上交戰的場景。但是比起這些,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連我親眼所見的事物,都開始變得不能相信了。

事情的發生是某次我獨自在河邊梳洗時,發現水面上的倒影有著不自然之處。由於我遲遲未能習慣那頭蛻變為嫩芽綠的長髮,以至於花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倒影中的我仍保留著昔日的深墨髮色。本來感到驚喜,可是一低頭,錯落在胸口上濡濕的髮絲依舊亮得像在發光。我很是失落,忍不住對蘇諦斯說:不要這樣惡作劇。

(惡作劇?貴為神祖的吾才不屑如此。汝所見到的不過是時間的碎片罷了。)

神祕少女說的話往往很難理解,所以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讀:這也是一種因為蘇諦斯附身所帶來的身體變化,導致我會看見一些不真實的幻覺。

倘若眼中所見是受到幻覺干擾過的結果,可能會在戰鬥時引發致命性的失誤。值得慶幸的是,幻覺只會在倒影中出現,使我姑且能在不驚動傑拉爾特的情況下,一如往常地執行各式各樣的任務。

可這並不意味著沒有對我造成困擾。

由於傭兵團承接了來自帝國的委託,我們需要跟帝國軍一起行動、集體生活。龐大的軍隊需要更嚴格的紀律,其中一項就是時刻保持乾淨與整齊。原本這稱不上什麼困難的要求,但總是從水面上看見一個不完全真實的自己時,則另當別論。

我從那時注意到,幻覺的程度越演越烈。起初僅僅只是髮色或瞳色的不同,漸漸地,連倒影裡的身體也無法跟現實保持一致:現實中應該存在的傷口被幻象抹去,幻象中看似瘀傷的部位實際上卻是完好的。我變得越來越難從倒影判斷:理應簡單的梳洗工作究竟完成了沒?

「嘿,傭兵小姐?」

一次從公共澡堂返回帳篷的歸途上,我被裝扮優雅的棕髮女性叫住。她看起來與我年齡相仿,身著貼身的深紅色長裙、手持精緻的小提籃,在這個兵營裡有些格格不入,大概是哪裡的貴族小姐。

「呵,別緊張,我只是來替皇帝陛下徵詢一些意見的。妳覺得軍中的各項設施有沒有不足之處?什麼都可以提出來,即便是澡堂設施也可以喔。」

不可否認,軍中許多人盛讚皇帝重用平民、只問能力不問出身,但凡是合理且有用的建議都會被採納並得到犒賞......但是為了澡堂設施而向皇帝進言? 我對棕髮女性搖搖頭──不管怎麼說,我的困擾跟帝國軍的澡堂設備是否齊全毫無關係。

「不用顧慮太多,跟我說實話也不要緊。小艾黛爾她啊,雖然對底下的人們很嚴厲,但也很重視他們的需求。」

被我以這張冷臉拒絕的人,一般來說都不會想再跟我繼續交談。不知為何,這位女性沒有受挫,反而更想從我口中挖出點什麼線索的樣子。為了擺脫她的糾纏,我面無表情地撒了謊:「我覺得澡堂需要設置鏡子。」

「鏡子?我個人是很樂意,但是在這樣的地方......」

的確,公共澡堂只要能方便迅速地提供大量人員清潔身體就夠了,根本不需要鏡子。不過能讓眼前看起來不怎麼熟悉公眾事務的貴族小姐盡情煩惱也足夠了。確定這個回答可以應付她後,我轉身離去──

「啊,等等!」她又叫住我,跟著從提籃裡抽出我意想不到的東西遞到面前,「鏡子......一時半刻是不可能的。我想妳是有化妝的需求對吧?那我的手鏡送妳,充當提供建議的謝禮。」

事已至此,要在短時間內再生出一個新的謊言拒絕她太難了。待我收下手鏡後,棕髮女性便帶著輕盈的笑意離開,應是去尋找下一個徵詢意見的糾纏對象了......可一名傭兵留著這種奢侈品有什麼用呢?除去工作跟訓練,又多了件得想辦法把手鏡暗中典當掉的差事。

我舉起那面手鏡,想先檢查一下它的材質與狀態的好壞,以便評估大概可以換成多少錢。為此,不得不忍受鏡中的幻象又出來干擾我──差異越來越大了,鏡中的我不僅頭髮是蓬鬆乾爽的,甚至還穿著截然不同的服裝。倘若幻覺就這麼惡化下去,我遲早會在倒影中看見一張長得完全不同的臉吧......並不是說我很喜歡自己的長相,只是因為看不到自己真實的模樣會很困擾。

然而,事情比我想得更加嚴重。

與容易被水花或波紋干擾的水面不同,也與會混入背景色的玻璃窗不同,以人工打磨過的鏡面非常光滑,能更仔細地看清倒影中的每個細節──儘管以如今的情況,即使不使用手鏡也能直接看出巨大的差異:鏡中的我,緩緩抬起兩根食指分別點在唇角的左右。一時按壓、一時挪動,像操控木偶般地拉扯著冷硬的唇線,彷彿試圖擠出一個漂亮的、但我只會在他人的臉上見到的弧形。

鏡中的我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人......不可能是我。

明明如此篤信,卻聽到蘇諦斯那輕得幾乎會錯過的嗤笑聲:汝為什麼覺得不可能?

*

時運的轉變像風雨一樣捉摸不定。
不久前我們在與王國軍的對陣中落敗,僥倖獲得活命的賞賜:年輕的國王相中我們的身手,想要僱用我們在他底下工作。傑拉爾特並不情願,但實際上也沒有別的選擇。從那之後,我每天都能看到他焦慮的樣子──只要周遭有疑似修道士裝扮的人出沒他就會變成這樣。

不可否認的是,待在王國軍中確實更舒適。與帝國軍相較,該遵守的規矩沒有變少,只是國王很願意讓步。傑拉爾特說不想跟教會的人有所往來,國王便擔保絕對不會讓此事發生。他重劃了軍營配置、把最隱密的區域配給傭兵團,甚至同意我們不用參與巡邏與站哨的輪換,以減少與教會人士不期而遇的機會。

我記得國王在帝國軍中的風評很差。撇除他是個棘手的敵人不說,有許多圍繞著他的恐怖傳聞。在王國內亂期間他處決過不少叛徒,逃出來的人說他殘忍無情、動輒以非人程度的怪力凌虐戰俘,遠自伊哈大公遭到斬首起,國王就成了冠以紋章之名的怪物。

傳聞有太多跟實際上的國王帝彌托利本人並不相符,唯一匹配的可能是「怪物」這個稱呼:我總懷疑他是不用睡覺的生物。他坐著的時候不是在開會就是在處理政務,他站著的時候不是在訓練就是在巡視,無時無刻都能看到他四處奔走的模樣,我經常看到有個達斯卡人帶著飯菜在找他,也總能聽到有個伏什麼什麼公爵的不時會扯開嗓門大吼:山豬──現在立刻給我去休息!

綜觀過去的幾任雇主,偶爾有幾個能得到傑拉爾特一句「這傢伙還不錯嘛」的稱讚,但應該沒有人像法嘉斯國王得到的評語是「唉......他這人實在讓我很為難」。

「為什麼會為難?」
「孩子,我可一點都不想在這個隨時可能撞見大司教的地方待著,巴不得馬上帶你跟阿羅伊斯直接跑了。但那位國王留了我們整團的性命,還讓我們有吃有住有錢拿,我能不為難嗎?哪怕只是收錢辦事也要講點起碼的恩義阿,我到底還是法嘉斯出身的。」

所以一時半會,我們都離不開王國軍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如今生活的環境很舒適,王國的人很好相處,戰事逐漸和緩......可我的幻覺問題非但沒有改善,反而越來越嚴重。

倒影中的我似乎也在渡過她自己的歲月。曾幾何時,她的髮色與瞳色變得跟現在的我一樣了,並且她經常微笑,笑得越來越自然。我開始習慣拿出手鏡來看──不是檢查臉上的髒汙,而是為了確認鏡子裡的人又多了什麼樣的變化,像在豢養她一樣,每天關注著她的成長。這麼做並不能讓我得到什麼,我卻還是反覆做著同樣的事情。

(真是毫無意義的眷戀......那些時間碎片對汝而言已是不相干的物事了。)

蘇諦斯如同往常那樣,沒有對這種現象的成因多做解釋,也沒有提示我應該怎麼做,只是作為一介旁觀者偶爾拋出幾句評論,任由我重複她口中無意義的行為。

我想,我是相信這些幻覺到最後會有一個結局。
如果不看見那個結局,便無法對此做個了斷。

*

這一天沒有工作。

王國、同盟以及教會組成的聯軍,已成功奪回被帝國佔領許久的加爾古‧瑪庫。前幾天,大司教帶領流落在外的教會成員重新回到賽羅司教的象徵之地加爾古‧瑪庫大修道院,與國王和盟主召開一場很長的會談以商議接下來的行動與規劃。

帝國失去了多名大將、在東西兩側的戰線也宣告失敗,可以說,距離聯軍的最終勝利已近在咫尺,許多人便不顧軍紀提前慶祝起來。這場沒有主人把持的宴會持續到很晚,我也趁機享受了許多美食。

因為直到國王回來前都沒有進一步的指示,清晨我醒來時便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很多人昨天都喝醉了,此時的訓練場恐怕只有不會動的木頭人能做對手。至於釣魚,我想等到傑拉爾特跟阿羅伊斯清醒的時候再一起去。

似乎現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我帶上手鏡,找了一片沒有其他人的草坪在那裡坐下。天色不算完全透亮,但給予的晨光足夠看清手鏡裡的世界。

鏡子裡的我穿著像是睡袍的柔軟衣物,正在梳頭髮。但實際上的我從來沒有梳妝打扮過:臉只要是乾淨的就好、頭髮只要不會妨礙到視野就好。傑拉爾特不怎麼懂這些,而我也不怎麼在乎。

她放下梳子後稍微靠近前方──就像正在照鏡子一樣,頭部小幅地左右轉動、上下擺動,舉止就跟我多年前在子爵千金身上看到的一樣。不過,即使直接看著臉,仍然不明白對方究竟在尋找什麼,我能確定鏡子裡的我沒有化妝,當然也沒有髒污。

她開始微笑。
先眨眨眼睛,刻意讓雙眼保持水潤。眉頭舒展、眼尾輕壓出幾絲摺子,與之聯動的眼輪被突出了一塊小小臥蠶。顴骨周遭收緊,從鼻翼帶出兩道延伸至下顎的淺鉤子,只夠提起嘴角的左右、牽出中央一條完美弧線,令淡而秀麗的粉色小舟停泊在此。

......儘管已經看了很多次,也無法想像現實的我該如何還原這種表情。

忽然她的微笑練習停頓下來,有什麼動靜分走了她的注意。隨著她的頭部緩緩往斜後方傾倒,鏡中頭一次浮現另一人的身影停靠在她身後 。由於手鏡能容納的畫面空間相當有限,只能以寬大的體格看出那是一位男性。

她朝著斜上方的目光透露出更多欣喜,嘴唇動了。
即使沒有聲音,我也能從唇形讀出所說的話:『你回來了。』

......我還是不懂這種情緒,還是不知道這麼做的理由。
卻唯獨知道鏡子裡的女人,她起身背過鏡子去擁抱那個我看不見的男人時,會對他說什麼。

『我笑得好看嗎?』

啊,我感到有些喘不過氣。
一股苦悶扼著我的胸口,叫喚著不經意間缺失的、賴以呼吸的氧──那看不見也摸不著,卻理應存在的事物......

「妳還好嗎?」

男人的聲音在此時把我拉回現實,抬頭一看,竟是帝彌托利──會在這個時間出現,意味著國王從加爾古‧瑪庫夜不停歇地趕路回來,並且回來後也沒有先進自己的帳篷休息。

「我看妳獨自在這坐了很久,出了什麼事?」

什麼時候開始看的?他的神情看起來是真的很擔心──其實他應該先擔心自己的身體撐不撐得住吧。

「......沒什麼。」

我盡快調整好自己的呼吸,不想被看出有什麼奇怪之處。由於傑拉爾特的叮嚀,我在這方面特別謹慎,以免引來他人不必要的關心:若被發現有著心臟不會跳動的毛病,後續會很麻煩。

「喔......那就好。」一時之間他沒有再說話,默默站在一旁。

按理來說,常人都會在這時識趣地離開,可他沒有。我想起父親給他的評價,不禁多了幾分認同:這確實是種令人為難的,溫柔。

「是手鏡啊......我能否向妳借用一下?」

經他一提,才發現原來我忘了把手鏡收起來,還愣愣地握在手中。
沒有拒絕的理由,所以點頭同意了──雖然也懷疑對方只是在找個留下來的藉口。他接過手鏡的同時一併坐下,就在我旁邊的位置,接下來的舉動卻很不尋常:他閉上右眼望著鏡面,一段時間後又用手把自己的右眼完全蓋住。

「你的眼睛怎麼了嗎?」
「不,所有的醫生檢查過都說沒問題。」他輕聲嘆息,抽掉遮住右眼的手,又苦笑道:「 ......有問題的可能是我自己吧,總覺得有些似是而非的景象會閃過。」

似是而非──不想承認那全都只是假的,所以才使用這種曖昧不清的用字遣詞。以前的我或許會認為這種隱晦的說話方式只是貴族們的嗜好,如今卻體會到這個人複雜的心情了:我是否,也不想承認鏡子裡的一切都只是幻覺呢?

就連之所以固執地宣稱這個人不可能是我,到頭來也是因為,我無法成為妳。

「謝謝妳的手鏡。」

國王不會知道我此刻的內心波動,邊說邊將手鏡遞回給我。那一如往常的微笑,禮貌而內斂、合乎高貴身分的端正容儀,被鏡面不經意地映出另一種模樣:戴著眼罩、未加整理的頭髮恣意披散。比現在的他更滄桑些,笑起來的樣子更加真摯,飽含的情感更加濃郁,如同鏡子裡的我。

但,他無法看到這個畫面,我亦不打算告訴他自己看到了什麼。

「其實這面手鏡原本不是我的,而我也不需要這種東西。」
「還是留著吧?也許妳以後會需要也說不定。」
「我不化妝。」
「 不一定是化妝才需要用到吧。」

......他真的很擅長讓人為難,讓我不得不收回那面沒什麼用的手鏡。好似覺得這還不夠,他開始滔滔不絕地分享自己的經驗談。

「小時候......我經常被當成女孩子,所以就偷偷觀察守衛及士兵的儀態,在鏡子前面模仿他們冷峻的表情。豈料長大後,反而有很多人反應我看起來太過正經嚴肅了,我又開始在鏡子前練習擺出親切的一面。」

但是我們的處境不一樣,一名雇傭兵不需要考慮自己在其他人面前看起來好不好。就算外表或多或少會影響到評價,需要的頂多是一個水盆跟肥皂,而不是手鏡。

「你是為了表現給其他人看。」
「唔,我認為本質上是為了檢視自己的問題、讓自己變得更好。」
「結果來說還是為了表現給別人看。」
「雖然妳要這麼說也沒錯......那樣不好嗎?」

這一派輕鬆的反問使我頓住了。
我心虛地看向手鏡像在逃避,躲進這個窺看另一個世界的孔道。

妳在此審視自己的方方面面,為了捕捉某個人全部的目光,全心全意。
那樣的心情,那樣的對象。
笑靨之下,彷彿能聽到妳問我:那樣不好嗎?

「......我沒有能夠表現的對象。」或許說這句話時,我的心情是有些羨慕的。
「喔......」他語帶保留,半張的嘴巴斟酌很久,最後以一種內疚的表情陷入沈默。

我凝視著帝彌托利的側臉:他困擾的眉頭像是把我自己的困擾給搬了過去似的。他為什麼那麼喜歡承擔別人的煩惱呢?
因此,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所以,你來當第一個人吧。」

我不是隨便說說,而是覺得這樣的他會認真看待傑拉爾特的困擾,那也會認真回應我的需求吧。
他只有短短一瞬的錯愕,很快地恢復身為騎士之王應有的穩重態度,微笑著表示:「謝謝,這是我的榮幸。」

其實我也害怕被拒絕,所以對他的欣然同意鬆了口氣,積聚在胸腔裡的苦悶感好似也減少了。難得像這樣與人拉近距離、坐著閒談,於是我問他:「你想看我表現什麼?」
「這麼一說......」他托著下巴,隨興地說:「我好像沒看過妳笑起來的樣子?有些好奇。」

微笑的表情嗎?我深知,自己無法成為鏡子裡的妳。
即便如此......還是能嘗試一些最基本的方法吧,就像妳剛開始練習的樣子。

我將兩根手指,點在嘴角的兩側──豈料,馬上聽到蘇諦斯大笑的聲音。不僅如此,肯定不是只有她在笑我──

「噗!呵......抱、抱歉!」憋笑聲從男人的嘴角溜走,他馬上掩嘴試圖找回彼此的信任。儘管感到挫折與屈辱,我還是忍耐著、冷靜地聽完他的建議:「咳,如果想要自然地微笑,不要刻意用手指擠弄會比較好。」

「......那種的,我還不會。」
「沒關係,任何事都是從試誤與模仿中學習。」

又在為難我了。
我當然也想要模仿那種好看的微笑,可如今,連面前的手鏡都看不見自己真實的樣子了,要怎麼練習──

......啊,我為什麼沒想到呢?
由你,來當我的鏡子吧。
由你來鑑定,我憑藉記憶還原出的那個表情:把自己的最好的一切凝縮其中,只為了展現給一個人看的微笑。

而我勢必會問問你那句話,
「我笑得好看嗎?」

......奇怪的是,國王完全呆住了。

他說他沒看過我笑起來的樣子,我也沒看過他這種傻住的樣子。總覺得不安,於是中斷表情的練習問他:「你還好嗎?」

肯定有什麼東西在國王內心掀起波瀾,以至他的表情又變得慌亂,那之中流露幾分可愛。我突然想起來:帝彌托利其實沒有跟我差多少歲數。在他國王的威嚴身份之下,依舊是位青澀的少年。

好不容易恢復鎮定後,他紅著臉說:「......剛才的表情,可以再做一次嗎?」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