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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縛》 by.碎


他曾經有一個妹妹。
緊接在他後面，僅僅晚了幾分鐘出生的雙胞胎妹妹。
但他們一點也不像，無論外貌，還是內在。
至少他是這麼覺得的。

而他們的名字也被賦予了不同的期望。
舟，是期許著他能成為家族的骨幹，承擔重任；霜，是期望她能永保心靈的高潔。
然而期盼終究都落了空。

※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春季中盛開的花香隨著風飄進屋內，在午後的時間交織成一片愜意慵懶，而當他自午休中清醒，甫睜開眼，印入眼簾的就是一雙碧綠的眸。
「……」他眨了眨眼，昏昏欲睡的意識好一會才清醒，意識到眼前幾乎要將臉貼到他臉上的是自己的妹妹，「怎麼了？」
「看看你什麼時候會醒？」見他睜眼，女孩揚起笑退了開來，「你這時的警覺性真的很差呢。」
「妳就別調侃我了。」無奈地坐起身，他抬手扒拉了下睡得有些凌亂的頭髮，「所以有什麼事？」
今日下午難得可以休息，所以若非睡夢中察覺了有人貼近自己，他本來沒打算那麼快醒來的。
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女孩的面上浮現了同樣的無奈，「忘了嗎？不是說好你今天下午要去送東西給姑姑嗎？」
說著，女孩拉開一旁抽屜，從裡頭的瓷碗中拿出枚骰子向他晃了晃。
這是他們在幾年前瞞著父親開始的小習慣——用骰子決定一些事情誰來做。
算是賭的一種嗎？總之父親是不喜歡的，所以他們總是私下偷偷玩著這遊戲。
他是單數，她是雙數，這是一直以來的默契。

看著對方手中的骰子，他眨了眨眼，這才想起上一回的確有骰過這件事。
「嗚……不想去。」雖然那時講好了，但一想到姑姑總是對他意見滿滿的樣子，男孩就感到胃痛，乾脆碰地躺回床上耍賴起來，「我好累。」
他實在是不懂，為什麼同樣都是笑著，姑姑卻總說他的笑不真心，像是大人一樣。
像大人不好嗎？

「……舟，你說說看你賴皮第幾次了。」
「第四次。」
女孩看著男孩半晌，重重地嘆了口氣，「你不可能一直逃避的。」
「嗯，我知道。」懶洋洋地回看，那雙燦金的眸中多了幾絲認真，「所以再一次就好，明年我就自己去。」
他是長子，所以有些事不可能一直逃避，現在之所以能這樣任性，也是因為這僅是一件小事，所以還有商量的餘地。
「你喔……」
「好嘛，不然明天你的約會我幫妳化妝？」
「說好了哦！」
「嗯，說好了。」

女孩離去時的笑炫目到他眼前視線一晃，跟著勾起笑，隨口應了聲對方最後那句話，在人離去再次閉上眼休息。



然而在幾小時後，他收到的是來自於醫院的噩耗。


※

那天深夜，他沒有與悲痛的家人親戚一同留在守靈處，而是悄悄回家拿上用具，來到了停靈間。
興許是心理作用，幾近全黑的屋內點綴上零星燭火卻並未讓人感到暖意，而是更深層的寒冷。
那是傳言中替亡魂引路的長明燈，如今也是房內唯一的光線來源。
就著搖曳的燭光，他來到冰櫃之前，將東西放在封蓋上，而後將冰櫃推開一道縫隙。
冰冷的空氣竄出、沿著他的手指攀附攫緊，彷若一道道利刃割過肌膚——不，如果真的是刀子的話可能還好受一些。
自嘲地這麼想著，他手上動作沒有因此停下，將縫隙拉得更大，直到足以讓他繼續接下來的動作。

再次看到那張已無生機的熟悉面容時，他的內心比自己想的還平靜。
彷若死水，又像是空了的黑洞一般，激不起漣漪，聽不到回聲。
他只是靜靜看著有如瓷娃娃般的女孩，提起手中的畫筆沾上粉末，描摹起那張容顏。

他為了她學了化妝，曾經約好待她出嫁，他替她化妝。
但他從沒想過最後一次的化妝，即是送她自這個世界上離去。
探入冰櫃的手指被低溫凍得發青，骨節發疼，然而他的動作依舊準確，沒有絲毫晃動。
——即便房門被猛地打開，撞到牆上發出轟然巨響時也是。

帶著怒氣的腳步牽動內心警鐘，他卻彷若不覺般地進行手上的收尾工作。
於是在勾勒眼尾的那抹淡紅收筆之時，他也被狠狠地按倒在地上。
脫了手的畫眉筆滾落在地上，沾染上了塵土，撞擊到堅硬地板的痛楚在背部與腦後爆開來。
但比這些更加難以忽視的是加諸於頸上、寸寸收緊的力量。
他將手抓上那雙手腕，但在微弱光線下對上那雙帶著濃烈恨意的褐眸時卻是放棄了掙扎，任由對方扼住自己的生機。
因為那人有「資格」這麼做——眼前的少年是她的未婚夫，她喜歡的人。

是啊，都是他的錯，所以沒有反抗的理由對吧。
如果沒有任性就好了，因為他的任性，到底毀掉了多少人的人生。
妹妹的，與愛著妹妹的，全都被他毀了。
如果死的是他就好了。
所以就這樣吧，如果這樣子能夠償還一點就好了。
眼前視線被黑暗席捲，隨著逐漸遠去的意識，他這麼地想著。
然而事情總與願違。

恍惚中，他聽到了其他聲響。
吵雜的，足以破壞這平衡的，帶著驚慌的聲音。
而後頸上的力道鬆開，清涼的空氣灌進幾近缺氧的肺部。
十分地可笑，明明這具身體的主人自己都放棄了，但當威嚇離去，身體卻會本能地汲取賴以生存的氧氣，因活下而歡悅。
即便這過程會使得受傷的氣管更加痛苦也是。
耳邊聲響交雜，有爭吵聲、冰櫃運作的嗡鳴聲、以及他按住自己脖頸的咳嗽聲。
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的是先前落地，沾染了塵土的畫眉筆與龜裂了的眼影盤。
於是他掙扎著伸出手，握住那筆身。
「都是你！你怎麼不去死！！」
在意識傾入那黑暗之際，他聽到的是來自於於少年的惡毒詛咒，無形的言語化為鎖鏈，成為咒縛。


是啊，都是他的錯。
所以，為什麼不去死？


※

因為喉嚨受損，他在那之後有整整兩日無法發聲，也難以吞嚥。
疼痛伴隨著每一次的呼吸，而當傷好後，心頭的痛楚依然沒有半分緩和，卻已開始麻木。
心中的空洞在看到不再有人的房間時總是更大了一分，成對的東西如今只留下孤零零的一邊。
而曾經尚稱美滿的家也已滿佈裂痕，彷彿隨時都會破碎。

成天以淚洗面的母親，一夜之間彷彿蒼老許多的父親，兩個人都沒怪罪過他。
這只是個不幸的意外，他們是這麼說的。
但他不只一次在路過父母房門之時聽到了這樣的話——為什麼是她。
為什麼是她，這答案他再也清楚不過了。
——因為他害的。

於是他變了，變得徹底。
他開始愛笑，卻並非真實笑容，而是「面具」，將思緒藏於那之後。
他開始擲骰，只要需要決定之時，總能看見他拋起各款骰子，用其定下接下來的行動。
而出來的結果，他一定遵守服從。
這是對於那一日的贖罪。
既然自己的決定是錯的，那就交給骰子吧。
於是他放縱自己沉淪於其中。

然後，他逃走了，自這個破碎的家。
荒唐的自己，狼狽不堪地逃了，在十七歲時。



「那邊交給我如何？」少年瞇著眼，向男子揚起笑容，「我的能力，您最清楚吧。」
「……你是長子。」長久的沉默後，男子終究開口。
「嗯，我記得。」
「你姓端木。」
「嗯，我沒忘。」
「你要是搞砸了，我會讓人換下你。」
「好啊。」
因為他是端木家的長子，所以有些東西即便是現在的他，也是逃避不了的。

那一夜，黑髮的少年最後一次躺在自己的床上，手指間夾著一枚骰子。
「嗯……那就叫丹吧。」盯著上頭鮮紅的點數良久，他扯開一抹笑。
「雙」不在了，那麼剩下的就是「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