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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期不明》08

下山的路顯得格外安靜。空氣裡的塵土味被午後的陽光曬得微微發熱,淡淡的草木香隨著風緩緩散開,遠處偶爾傳來鳥鳴聲,短促而輕,像是在提醒著什麼,又像只是尋常的日子裡無意落下的一抹背景。

坡度逐漸平緩時,遠處的光開始變亮。霧氣散開,樹影被拉長,落在路邊,葉片邊緣泛著微光。

勘兵衛終於抬頭,看著那道亮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來,乾燥而安靜地落在前方石板上。

若王寺走得有些慢,鞋底觸地時比平時多出一分輕緩。山道的盡頭,是一片開闊平地,視野突然變得遼闊,陽光落下來,照在肩上,帶著暖意,也透著一絲疲倦感。

他站在那裡,沒動,讓陽光落在臉上,閉了閉眼。

額角微微泛汗,風吹過時,蒸騰上來的熱氣讓他感覺到身體裡深處那股遲來的疲憊,好像從腳底慢慢漲上來,浸到膝蓋,再到背脊,肩膀有一瞬間沉了下去,他沒有躲,也沒有撐,只是靜靜站著,允許自己在這裡感覺到累。

利吉走了幾步,停在不遠處,背對著他,雙手背在身後,仰頭望著遠方的天空。

天空藍得透亮,幾縷薄雲在高處緩慢地移動。空氣裡有陽光曬過草地的味道,夾著一點乾草與微塵的氣息,混著風,從他耳邊拂過去,輕輕帶走那股壓在心口許久的重感。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長而深,聲音很輕,幾乎只有自己聽得到。抬起手,指尖輕輕擦過額角,手背微涼,動作慢到像是怕驚動了這片剛剛靜下來的空氣。手放下來時,他笑了一下,很淺,很輕,不是釋懷,只是有一點點苦味在嘴角,終於能承認,自己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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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王寺本以為這段路會跟著利吉一起走,卻在坡底與開闊地銜接之處,看見利吉停下腳步,轉身朝他點了點頭。

「我還有其他任務在身,就送你到這了。」語氣平靜,像平常交接任務時一樣簡潔,沒有多餘的話。

勘兵衛愣了一瞬,才微微點頭。什麼都沒說,只是目送對方轉身時,那道背影在陽光下被拉長,安靜、從容,帶著一種習慣了孤身行走的節奏。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才發現掌心竟然濕了,是汗,也不全是。那一刻他才清楚意識到,這一路上如果沒有山田前輩……他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裡去,又會不會還能走得回來。

在濃霧與陷阱之中,是對方一句「這條路乾淨過了頭」讓他瞬間冷靜下來;在線索斷裂、疲憊將人壓得喘不過氣時,是那道始終穩定的腳步聲像是在說「還能走」;甚至在他情緒幾近崩裂、想往霧裡衝去時,是對方一個按在肩上的力道,把他從深淵邊拉了回來。

利吉沒有給他太多安慰的話,卻在該出聲時出聲,該沉默時沉默——就像一條看似無聲、卻始終引著他的線。那份穩定與信賴,讓他能咬牙撐下來,也讓他沒有在黑夜最深處被自己吞沒。

他低下頭朝著利吉離開的方向深深鞠躬,像是在說一聲沒出口的道謝。

那聲「謝謝」太輕,可能對方早就聽見,也可能不需要聽見,總之,該說的,都埋進這一路的腳印裡了。

然後他抬腳,繼續往平地走去,鞋底與地面接觸時發出實在的聲音,和風聲、鳥鳴、陽光裡的寧靜交織在一起,變成一種微微酸澀的溫度,落在胸口裡,安靜地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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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園的大門就在前方,門扉半掩著,陽光斜斜落在屋簷上,檜木香味混著塵土味,帶著熟悉的溫度。門邊種著的那棵老樹,樹葉在風裡輕輕晃動,樹影落在石板上,繪出斑駁的光斑。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是學弟們在操場邊討論器材分配的聲音,偶爾夾著幾句笑語,遠遠的,有回音,帶著午後陽光裡的慵懶氣息。

他的腳步沒有變快,依舊穩穩地走著,每一步落下去,都帶著微微的沉重感。手中握著的布包在袖口裡貼著手心,布料乾燥,邊緣有一點毛邊,指腹滑過時感覺到粗糙感,像是在提醒著什麼,提醒著那一路走來所帶著的重量。

他沒有抬頭,只是走過那條熟悉的走廊,牆邊懸掛著的公告板上貼著本週例行任務通知,字跡端正,紅色批註整齊,與他離開前一模一樣。

到了教職員室門口,他停下來,輕輕吐出一口氣,抬手敲了三下,聲音輕輕落在木門上,沒有急促,只有安靜。裡面傳來翻書聲,接著是椅腳移動的聲音,門被打開,老師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驚訝,只有淡淡的沉靜。

「帶回來了?」老師的聲音輕而穩,像是早已知道會等到這一刻。

他點點頭,沒有多話,從袖口取出布包,雙手呈上,掌心微微用力,像是捧著什麼易碎的東西。老師接過,低頭看了一眼,沒有立即打開,只是將手掌貼在布面上輕輕按了一下,閉了閉眼,像是把什麼話吞了回去。

「辛苦了。」老師輕輕說。

他搖搖頭,想說什麼,最終沒有開口,只是低下頭,行了一個標準的禮,轉身走出來。

陽光在走廊盡頭透進來,照在木地板上,暖意透過鞋底傳上來,與身體裡那份遲到的疲憊交纏在一起。他沒有回頭,腳步穩穩地往宿舍走去。

回到房間,桌上還擺著半個月前留著的茶杯,茶水早已乾涸,杯口邊緣有一道淺淺的茶漬線。他走過去,抬手輕輕擦了一下,沒有擦掉,只是把手指放在邊緣,感覺到那層薄薄的澀感,像是什麼舊痕跡,擦不掉,也無所謂了。

他坐下來,安靜地呼出一口氣,手掌輕輕覆在桌面上,掌心下是微微粗糙的木紋,乾燥、平實,和他手心的溫度貼合在一起,沒有冷,也沒有熱,只是一種剛好。

窗外風輕輕吹過,樹影搖晃,陽光透進來,落在書桌上,白得發亮。

他抬頭看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想,只是靜靜看著,直到眼睛有點酸,才慢慢閉上,將額頭輕輕抵在手臂上,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時,聲音很輕,像是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只落在心裡:清右衛門,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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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照常過下去,天氣一日比一日暖,樹影在午後搖晃得慵懶,圖書館裡的窗邊堆著剛送來的書卷,紙張有淡淡的墨香和微微曬過的味道。

學弟們在走廊上輕聲交談,笑聲隨風飄過來,又散開,像午後的陽光一樣淡淡地鋪著,什麼都沒有異樣,只有日子過得慢,像水一點一點在石面上打著紋路。

那天傍晚,若王寺正在桌邊整理抄寫用紙,指尖沾著淡淡的墨色,茶壺裡的水已經涼了,沒來得及倒。他抬手揉了揉額角,視線落在窗邊,天色開始變暗,灰藍的雲邊透著一層薄薄的橙光,像傍晚時不肯完全退去的暖意。

他本來想著把剩下的幾行字抄完,卻聽見門外走廊那端傳來腳步聲,輕而穩,沒有急促,沒有猶豫,一如那人一貫的步調。

勘兵衛沒有立即抬頭,只是指尖停了一下,呼吸放得很輕,像是怕太早確認什麼會破壞掉這個空氣裡細細維持著的寧靜。

腳步聲越來越近,落在木板上,微微有一點低沉回響,鞋底摩過地面的聲音輕輕地拖了一點尾音,停在門邊。門被敲了三下,節奏平穩,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方式。

他終於抬起頭,視線穿過那層靜靜的暮色,落在門口推開的一瞬。

櫻木清右衛門站在那裡。和勘兵衛記憶裡一樣的神色自若,髮尾還帶著風裡捲過來的細微潮氣,看似打理過的衣服,衣角還微微沾著一路奔波的味道,但他神情平靜,像是剛剛只是去訓練場陪著學弟們對練,只離開了幾個時辰似的。

「我回來了。」清右衛門說,語氣輕輕的,有一點點嘶啞,像路走得有些遠,聲音帶著沙,卻還是那個讓人心裡安下來的聲音。

勘兵衛沒有馬上開口回應,他的手掌還搭在桌面上,指尖微微收緊了一下,像是確認這一切不是錯覺。

過了一瞬,他才緩緩站起身,腳步不快,走到門邊,在距離他半步的地方停下,抬頭與他對視,沒有多話,只是低聲說了一句:「……回來就好。」

聲音輕得像落在杯沿的一滴水,沒有波瀾,卻足夠將心裡那道線慢慢鬆開。

清右衛門微微低下頭,嘴角彎起來,輕輕笑了一下,像是知道他不會說太多話,也不需要說太多話。他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但溫度透過衣料傳過來,實在得讓人想閉上眼。

「有點餓了,」清右衛門語氣輕緩,「還有甜點嗎?」

勘兵衛終於笑了一下,很小、很短的笑聲,帶著一點鼻音,像是剛剛那麼長的路,那麼多無聲的等待和沉著,全都只為了等這一句話。

「有,」他低聲說,「還留著。」

清右衛門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走進來,把門輕輕關上,屋裡的光慢慢變暖,桌上冷掉的茶也好像不那麼澀了,窗外風輕輕吹過,帶著夜裡剛剛起來的露氣和草葉的香味。

什麼都沒有特別改變,只是清右衛門回來了。
像這件事本來就應該發生,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燭光慢慢暖了起來,茶壺裡的水重新煮開,熱氣緩緩蒸騰,帶著淡淡的茶香和木炭的暖味。清右衛門坐下時,動作比平時慢了些,背靠著牆,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把一路上的疲憊也一併吐出來。

勘兵衛倒了一杯熱茶推到他面前,茶色清亮,杯沿滲著細細的水珠,透著剛好的熱度。清右衛門伸手接過,手指落在杯身上時微微收緊了一下,感受掌心貼著傳來的溫度,像是終於實在地握住了什麼似地。

清右衛門喝了一口茶,抿著杯沿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偏頭看向勘兵衛,眼神裡帶著一點試探,也帶著隱約的委屈感。聲音低低的,帶著輕微的沙啞:「……我先自首,我沒有好好吃飯,好像就……瘦了一點點吧……?」這句話說得輕,尾音收得很淺,像是在等著勘兵衛糾正,又像是在等一句「你辛苦了」落下來。

勘兵衛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瞥了他一眼,語氣淡淡的:「有力氣抱怨,還說自己瘦?」話是這麼說,手指還是輕輕落在他手背上按了按,像是順著他的話給了一個無聲的回應。

清右衛門笑了一下,低頭繼續喝茶,嘴角微微翹著,又像是忍著什麼沒說出口。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茶杯,坐直了些,側過身,把下巴輕輕抵在勘兵衛的肩膀上,動作很輕,像是不小心蹭過去的,但沒有離開。

「……一路上,沒有人跟我說話,也沒有你在旁邊念我,怪無聊的。」他聲音悶悶的,有一點帶笑的撒嬌語氣。

勘兵衛停了一下,歎了口氣,抬手輕輕摸了摸他頭,手指在髮尾繞了一下,感覺到的幾分毛躁與風塵僕僕的味道。真是可惜了這頭那麼漂亮的頭髮,勘兵衛想著。

清右衛門繼續靠著,身體的重量慢慢放下來,整個人像隻曬暖的貓一樣安靜地貼著他,呼吸裡帶著淡淡的茶香和疲倦後才出現的微微暖意。

「我還在想,回來是不是要先被你念一頓,結果你什麼都沒說……」他聲音低低地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抬頭看著勘兵衛,眼神裡帶著一點隱隱的委屈,「……勘兵衛不罵我嗎?」

勘兵衛看著他,沉默了一瞬,輕輕揉了揉他的後頸,力道帶著一點安撫的意味,語氣淡淡的,卻比什麼都實在:「回來就好。」

清右衛門眨了眨眼,終於笑開來,笑聲很輕,在這安靜的屋子裡像一口熱茶慢慢涼下來時的溫度。他伸手環住勘兵衛的腰,抱了一下,輕輕的,不用力,像是確認,也像是在撒嬌裡帶著一點不好意思的道謝。

「我回來了。」

清右衛門又說了一遍,這一次聲音很輕,像落在桌面上微微泛起的熱氣,柔軟、輕緩、安靜地繞在兩人之間。

剩下的,什麼都不用再多說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