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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如同歸港〉


  葛雷夫不知道從哪裡聽說過,愛情就像歸港,安穩而平靜,使人感到心情沉澱,是慢長的、永遠的依靠。

  「要來了,暴風雨。」嗅著空氣中海風帶來的鹹味,葛雷夫做出這個判定。邁開步伐,他在甲板處找到那個正指揮船員幹活的男人,薄絲綢襯衣將那具身軀包裹,長褲下是直筒皮靴,葛雷夫知道裡頭各插了一把鑲著寶石的小刀。這身打扮除了彰顯身材外,也代表了道格拉斯所擁有的巨大財富。

  「呦、葛雷夫!」道格拉斯發現他,懶洋洋的打了聲招呼:「今天的天氣不錯呢,海水透明又漂亮,我正打算派大家下去捕魚。」

  「最好不要。」葛雷夫果斷反對,「過不久會有一場暴風雨。」

  他連假設都沒有使用,顯然對自己的判斷極有信心。

  道格拉斯還沒有說話,一旁的大副就擺出不信任的嘴臉,「太陽這麼大,一朵雲也沒有,你跟我說有暴風雨,可不要笑死人了!船長,我看我們還是快點找個小島把這小子丟下去吧。」邊碎碎念,還能聽見他嘴裡說著「毛都沒長齊的貴族小鬼」、「連女人的肚皮都沒上過」等粗鄙不堪的話。

  葛雷夫皺眉,他前半輩子的生活環境注定他與海盜的語言無緣,也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說過如此不入流的話語。

  「夠了。」道格拉斯瞇眼,平常溫和的人沉下臉的反差讓大副抖了抖,趕緊閉上嘴巴,那雙異色眼瞳又掃向葛雷夫,像在審視他一樣,在隱含壓力的視線中,葛雷夫不自覺站直身子。

  「如果你的判斷錯誤怎麼辦,這可是會造成整個船隊的損失。」

  「我相信我自己。」

  道格拉斯從這個年輕小子眼裡看見了自信的光采,挑起半邊眉,他突然轉身離開,大副露出竊喜表情,葛雷夫則是低下頭來,他們都認為道格拉斯沒有說話就是表明了拒絕,哪知,下一刻──

  「小伙子們,把船帆收起來,快點起錨了,做好暴風雨準備──」

  葛雷夫瞬間抬起頭,正好對上道格拉斯燦爛的笑容。

  船員們雖然滿頭霧水,執行能力倒是快速,幾下便把小船固定回船側,舵手降低了船速、水手們爬上船桅,將帆布收起,他們大聲唱著海盜的歌,不像精緻的小提琴或是豎琴般優雅,那是葛雷夫陌生的旋律。

  『前進吧、前進吧,大海是自由的,勇於冒險吧──』

  道格拉斯站在甲板最高處,如同海上的國王、又或許是大海的指揮家,他嘴中似乎也輕哼著旋律,微長的頭髮隨著動作擺盪,葛雷夫想起道格拉斯的稱號。

  人們叫他海上的獅王。

  太陽漸漸西沉,與海平面平行,廚師們開始處理晚餐,船上幾十個男人的飲食就像是戰爭,鮮魚、麥酒、馬鈴薯,加上一點珍貴的鹽……一鍋鍋食物被端上餐桌,眾人在船艙內集合,享用第二頓飯。

  在海上,一天只吃兩頓,一頓在早上六點,一頓在晚上五點,葛雷夫剛開始不習慣得很,在他的認知裡,一天有四餐,還包含了愜意的下午茶。

  但在上船後第四天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跟這群海上莽夫談什麼茶葉跟糕點,只會得到無情的嘲笑而已。

  葛雷夫挑選角落的位置坐下,沉默吃起自己那份食物,老實說道格拉斯船上的廚師廚藝可真不怎麼樣,由於缺少香料,魚吃起來總有股腥味,馬鈴薯更是味同嚼蠟,酒的味道淡到嚐不出酒味。

  第一天時他只吃了一點黑麵包,半夜時差點餓昏在自己的房間裡。

  從此他就學到教訓,不管是什麼,在海上,食物總是最寶貴的存在。

  他邊咀嚼,一邊忍不住看往坐在主位的人,那人的待遇比普通船員好上許多,特供給船長的餐點甚至包含布丁和一杯葡萄酒,大副伸長脖子,試圖嗅到一絲酒香。

  放下刀叉,葛雷夫從口袋掏出手帕,清理嘴角,又仔細將手帕折成方型放回衣袋內,他起身離開了熱鬧喧嘩的船艙,身後,一雙眼睛注視著他的背影。

  踏上甲板那刻,葛雷夫便聞到空氣中濃重的溼氣。太陽已經完全沉下,月亮卻被烏雲隱罩,整片天空灰暗無光,沉甸甸的。

  又過了一刻鐘,眾人酒足飯飽回到工作崗位,大副剛踏出船艙,一滴豆大的雨滴就戲劇性的砸在他鼻子上。

  「……」

  「哇!是暴風雨!」

  「好高的海浪!」

  「一定是湊巧,那個臭小子怎麼可能預測的這麼準。」大副抹掉臉上的雨水,朝船員們大吼著調整航行方位。在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中,道格拉斯淋著雨,四處尋找,才在甲板邊上找到依靠欄杆的葛雷夫。

  他撐著身子,目光悠長,在道格拉斯的記憶中,葛雷夫總是這樣凝望遠方,他的目光不在這裡、也不在這艘船上。

  或許是在海的彼端?在他的家鄉?道格拉斯想。

  沉思了會,他揮揮手示意大副靠過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咦?可是頭兒,這趟航行目的地不是與南邊交易嗎?而且往東……那附近可是有約瑟夫的船隊,我們在海上航行這麼久了,狀態比不上他們,他們絕對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的!」

  道格拉斯伸手巴上大副後腦杓,把人打得踉蹌,「我看你是安逸久了,怕這怕那,出去別說你是我大副。」暴雨中,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充滿一往無前的魄力,「約瑟夫又算什麼,只不過是個打劫村民的小賊罷了。」

  他是這艘船絕對的帝王。

  「我下令,掉頭,全速朝東岸前進!」

  滿臉不情願,大副還是夾緊雙腿,手於額邊敬禮,大聲回應:「是!」

  做完這一切,道格拉斯又想了想,回到了自己房間。

  葛雷夫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欄杆上,放任自己與海浪和船隻起伏,大雨如同一道簾幕,將船和世界隔絕,他的耳邊淨是雨聲,視覺和聽覺都變得模糊不清,即使他的視力多麼良好,也看不到家鄉的模樣。

  他出神的盯著眼前一望無際的海,連有人走到身旁也沒有察覺。

  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顆紅豔豔的蘋果,「給你。」道格拉斯微笑朝他遞來,葛雷夫不知道該不該接過,就被一把塞進手裡。道格拉斯調整成和他同樣的站姿,像隻慵懶的大貓詢問:「在想什麼,表情這麼嚴肅。」

  葛雷夫沉默,手上的蘋果賣相並不好,表皮一個洞一個洞的,但他也知道水果的價值。

  見他拿著不吃,道格拉斯好笑地解釋:「可別小看它,坑洞是因為把鐵釘埋進蘋果裡,那能預防貧血,水果也能幫助你避免敗血症。」

  聽見這話,葛雷夫這才默默咬了口,老實說,味道和岸上的蘋果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

  他們無言站在甲板,風和雨都打在身上,而自己居然還在吃蘋果,葛雷夫覺得眼前的一切太過瘋狂。他應該進去躲雨的,腦海這樣想,腳步卻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的國家是怎麼樣的地方?」道格拉斯突然問。他瞇著眼,雨水將額髮打溼,沾黏在臉頰邊,使他散發出一種野性的美。

  「……貿易很發達,每天都有數不清的船隻進出,天氣溫煦,家家戶戶都能填飽肚子,街上沒有乞丐、也很少出現強盜,每個禮拜天,我們會在廣場舉行舞會,所有人都會聚集在那裡唱歌跟跳舞。」

  道格拉斯試圖從話語中勾勒一幅城市的景象,但就像隔著層霧,什麼也看不清。

  他低聲喃喃:「聽上去是個不錯的地方。」

  「確實。」談論到家鄉,葛雷夫的臉色都柔和些許,「如果有機會,你也可以住下來,那裡很適合長住……」

  「──沒辦法呢。」道格拉斯直接了當的說:「我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的。」

  「我天生得活在大海上,生活大概不像岸上這麼安穩吧,但是我不會停下冒險。海的力量是深不可測的,我們不能去違抗她,但是能去挑戰她,這大概就是海的魅力所在。」

  說話時,道格拉斯的眼睛於黑暗中散發著耀眼的光。

  風雨越來越大,完全沒有止歇的意思,到不得不躲雨的地步,他們走過搖晃的甲板,雙雙跌進道格拉斯房內,看他狼狽的樣子,道格拉斯哈哈大笑,邊從自己的酒櫃中挑出瓶紅酒,挑開軟木塞,倒進玻璃杯中。

  醇厚香味刺激味蕾,這比船上惡質的淡酒味道好多了,葛雷夫不知不覺喝下三四杯,臉頰透出紅暈,道格拉斯只喝了幾口,撐著頭笑眼看他。

  被那個笑容吸引,葛雷夫緩緩靠近、再靠近,直到能清楚看見道格拉斯的睫毛,他才低下頭,與道格拉斯對視。

  那個人沒有退開,只是笑著。

  所以他們開始接吻。

  冰涼的唇貼上嘴角,伸出舌尖,細細舔弄唇紋,又將兩瓣形狀優美的唇含進嘴裡,細細品味,直到道格拉斯張開唇,舌尖才長驅直入,於道格拉斯嘴中肆虐,不放過任何地方,唇齒間全是紅酒的餘香,更是醉人。

  道格拉斯發出一聲模糊哼笑:「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有多嫌棄我們廚子釀的酒,你這個挑食的小孩子……」

  他的話被葛雷夫吞進嘴裡,大手握住腰隻,帶著他倒向正中央的柔軟大床。衣服鈕扣被解開,大片膚色映照在燭火黃光下,顯得極為誘人,葛雷夫死死抓住道格拉斯的手腕,像個情竇初開的傻瓜,只會不斷親吻他的胸膛和脖頸,吮出一個個吻痕。

  「果然是小孩,嘶──別這麼毛躁,你弄痛我了。」

  「我才、不是小孩。」葛雷夫含著道格拉斯乳尖,含糊不清反駁。

  那樣嘲笑葛雷夫,道格拉斯本身也沒有任何性經驗,這說來有些好笑,要是被別人知道船長大人這個歲數還是處男,大概會笑掉大牙也說不定。

  備受壓制的姿勢,要反抗很容易,但道格拉斯今夜也打算自我放縱一次。

  理智和顧慮都被拋開,他們做了一遍又一遍,把愛意及體液傾倒在彼此身上,他們氣喘吁吁靠近,交換一個綿長的吻。

  燭火燃盡,室內歸於黑暗,他們在床被間相擁沉眠。

  隔日,船員們發現自家頭兒在五月換上了高領襯衣,優美脖頸遮得嚴嚴實實,而那個奇怪的貴族小子則鞍前馬後跟在他身邊,大副去問了幾次,每每都被鞭子抽回來,所有人發現這是「不能詢問的秘密」後,便識相收起了八卦的心。

  近幾天吹的都是西風,前進速度極快,根據漂流物來看,他們已經很靠近東岸了。葛雷夫每日沉思的時間越拉越長,他和道格拉斯時不時會做愛、會接吻,但他們都很明白,這趟旅程會結束在靠岸那刻。

  他突然對於上岸產生複雜情緒,一方面他當然想回到從小生長的家鄉,而另一方面……視線中心的道格拉斯正命令船員布置著什麼東西。

  道格拉斯。這四個字在葛雷夫喉嚨滾過,帶出一片酸麻。

  心中的天平不停搖擺,籌碼落下,卻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又在發呆。」道格拉斯的聲音響起,嚇了葛雷夫一跳,如同那日遞來蘋果,那隻手又將某個冰涼物體塞進他的褲袋。

  是道格拉斯左靴中的匕首。

  「會用吧。」得到葛雷夫茫然的點頭,道格拉斯解開手中繩結,將長髮束起,「它叫做虎徹,刀鋒銳利,也很好上手,送給你。」

  面對葛雷夫不明所以的臉,道格拉斯一反往常表現得嚴肅,叮囑道:「發生狀況時,不要猶豫,只有勇敢的人才會勝利。」

  這番話在不久後揭露真面目,前進的方向出現一艘通體漆黑的船,堵住他們的航道,明顯來者不善。葛雷夫嗅到空氣中劍拔弩張的氣氛,平常散漫的船員們個個拔出武器,惹人厭的大副站在最前方,毫不退縮舉起刀。

  海盜們高聲唱起歌:「──戰鬥吧、戰鬥吧!」

  兩艘海盜船碰撞,戰鬥瞬間爆發,彎刀和匕首相撞,純粹的暴力之美在葛雷夫眼前展開,道格拉斯這方的海盜們拿起準備好的繩梯拋去,動作迅速盪到對面船上,收割起敵人生命。

  但戰鬥不可能沒有傷亡,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熟悉面孔倒在葛雷夫附近,他握緊虎徹,擊倒一個對手,不自覺尋找著道格拉斯的身影。

  那人站在船頭,被四、五個人包圍,仍顯得游刃有餘,匕首在他手上如同魔術師的把戲,葛雷夫失神盯著燦爛微笑的容顏,心臟瘋狂跳動。

  「是約瑟夫!」有人大喊一句,大抵是敵方首領的傢伙走到道格拉斯前方,其他海盜們退開,將舞台留給兩個領袖,沒有人會在此時插手。

  這是海盜的浪漫。

  金屬撞擊聲刺耳,這個男人比之前的雜魚顯然厲害許多,但道格拉斯仍然笑著,雙眸中有燃燒戰意,毫不退縮。葛雷夫屏氣觀看,持久的戰鬥似乎讓約瑟夫有些畏懼,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被道格拉斯抓住機會,一把擊落掉進翻騰的大海中。

  道格拉斯佇立於最高處,高聲指揮:「左滿舵!」

  船隻立刻轉向,避開席捲而來的大浪,後方的船則沒有這麼好運,被猛地遠遠推開,發出巨大聲響。

  道格拉斯的船上傳來一陣歡呼和大吼。

  「觸礁了!約瑟夫的船觸礁了!」

  「贏了!我們在頭兒的領導下獲得完美的勝利!」

  葛雷夫楞楞看著,視線中只餘下道格拉斯意氣風發的臉,他嘴裡輕輕低喃著對方說過的話:「戰鬥吧……只有勇敢的人、才會勝利。」

  天平似乎已經傾下。

  傍晚時,他們終於順利靠岸,家鄉安穩的晚風吹拂過葛雷夫的髮,街上充滿行人,隱約有麵包香氣,一切都還是熟悉模樣,他踏下甲板,回到從小生長的地方,懸起的心臟回歸原處。

  「那麼。」道格拉斯輕聲告別:「再見了。」

  道格拉斯的船隊需要馬不停蹄趕去南方,那裡是葛雷夫從未去過的遙遠彼岸,路途上一定滿是波折,短暫緣分將在此處畫上句號。船起帆,漸漸駛出港口,隨著海浪起伏。

  道格拉斯罕見的髮色在夕陽下映照出波光粼粼的光。

  愛情或許真的是歸港。

  葛雷夫突然拔腿狂奔,餘光中道格拉斯滿臉驚訝,他沒有停下,越過鐵鍊拴住的港口,一躍而下。

  鼻腔灌入冰冷海水,葛雷夫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他聽見不遠處也傳來重物落海的聲音,道格拉斯的身影在茫茫大海中依然如此醒目,他是鮮活的、新奇的,葛雷夫所欽慕的。

  他願意為其投向冒險。

  翻湧海浪中,兩雙手緊握住彼此。

  他們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