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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龍與騎士〉 by柔兒 收錄於實體書《很久很久以後》

「惡龍抓走了美麗的公主,讓國王心急如焚地向全國下令,尋找英勇無比的騎士前往高塔拯救公主。」
「騎士穿過佈滿荊棘的叢林,越過噴發著滾燙岩漿的山巔,歷經千辛萬苦,與惡龍展開一場搏鬥。」
「最終,惡龍的頭顱被斬下,騎士救出了公主,在國王的見證下,兩人結為連理,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水戶洋平是故事裡的惡龍,準確來說,一頭剛好住在高塔的龍。

他不住在荊棘與岩漿之後,畢竟那種地方壓根無法建成高塔,而他的城堡位於綠意盎然的山坡地上;他也未曾綁架公主,一方面對貌美女孩興趣不大,捉來僅僅是添加麻煩,另一方面龍有吃人的愛好——根本是偏見與刻板印象——事實上,他是一條吃素的龍,況且國王根本沒有女兒。
不過想討伐他的「勇者」多如牛毛,僅僅憑藉著傳說就幻想能斬殺他、拯救公主來建功立業,最後都落得被水戶洋平打得灰頭土臉,落荒而逃的下場。
大部分騎士戰鬥力低下,不會造成任何生命上的威脅,但作為一條沒那麼壞的惡龍,總要好心地留他們一口氣。
只是時間一長、人數一多,便給他造成巨大的困擾。
騎士之於他如同蚊子之於人類,還不能一巴掌拍死,總是在他耳邊嗡嗡叫,著實惹人惱怒。
水戶洋平別無他法,只能學著藏起龐大的身軀,換化為類人的模樣,雖仍然保有一些龍族的特徵,卻大大減少了前仆後繼的麻煩。
龍生艱難。水戶洋平撫著頭上的小角嘆息。

 ◇

舒適的日子出了個小小意外。
當水戶洋平瞧見他的寶庫裡有個身穿破爛獸皮衣服,拿著鐵劍指向他的紅頭騎士時,十分驚訝——如果忽略掉生鏽破洞、毫無攻擊力的鐵劍,他會更驚訝。
櫻木花道稀裡糊塗地被惡龍「抓」了,一覺醒來,他出現在富麗堂皇的房間內,地上堆滿金幣與數不清的珍寶,無一不散發著耀眼奪目的光彩。
他很快的意識過來,這裡是惡龍的巢穴。哪怕從窗戶望出去是一片欣欣向榮、鳥語花香,和傳説中佈滿岩漿之地並不相符,但村裡的老騎士說過,龍族住在高塔裡面,而且喜歡蒐集一切閃閃發亮的事物。
確認位置後,櫻木花道迅速地冷靜下來,他不是公主,也不是王子,只是一個連見習騎士都還沒有成為的普通人,但他比任何人都要勇敢,他要斬殺惡龍、拯救公主。
「惡龍,納命來!」
興致勃勃想戰鬥的櫻木花道,正把鈍圓的劍尖朝向他,水戶洋平一邊思考著為什麽不從地上撿把更鋒利的劍,分明滿地都是更稱手的武器,一邊幻化出尾巴,不費吹灰之力地掃掉他手中的威脅,將他壓倒在地。
輕輕地,沒用多少力。
「你怎麽那麼強?」對於突如其來的敗北,櫻木花道目瞪口呆,忍不住出口問道。
雖然不是騎士,但櫻木花道的能力在村落裡備受推崇,所有人都認為來年他參加選拔一定能夠名列前茅。
「童話裡都是騙人的。」
看,又是一個被傳說荼毒的小朋友。龍族與人類的力氣差異甚大,且具有堅硬的鱗片,普通的鐵劍根本無法傷他分毫,更何況是斬下頭顱——劍身沒有碎成片就不錯了。不著痕跡地翻了個白眼,沒忍下心來口出惡言,怕傷害到初出茅廬的幼小心靈,水戶洋平認為自己真是一條好龍,人類都沒他有道德。
「我一定會——」櫻木花道掙扎著起身,卻又被水戶洋平輕而易舉地擊敗,「好吧,你贏了。」
閉上眼睛,櫻木花道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一臉視死如歸,心想著這果然是宿命,做不了拯救公主的英勇騎士,但轟轟烈烈地死在惡龍的尾巴下,也算不失身份。
預想中的劇烈痛感沒有出現,反倒失去了壓制他的重量,他驚愕地睜開眼。
「你走吧。」水戶洋平指著門口,不想過於為難年輕人,「走之前記得關門。」
「為什麽放過我?」櫻木花道茫然,惡龍與騎士應當勢不兩立,互相殘殺到至死方休。
「在你心中龍就這麼殘暴嗎?我只想過我自己的日子。」水戶洋平鮮少這麼有耐心的解釋,大抵是因為對方是少數沒有指著他的鼻尖,對他破口大罵的人類。
「珍寶是怎麼回事?」
「從世界各地蒐集來的,我沒偷沒搶。」
「你沒有四處噴火嗎?」
「需要我證明一下我其實沒有這種能力嗎?」
「那公主呢?你沒有抓公主嗎?」
「……你知道國王沒有女兒嗎?」
他確實沒聽見任何呼救聲,櫻木花道思忖片刻,誠懇地向他鞠躬,「對不起,我誤會你了,你是頭好龍。」
這下換做水戶洋平愣怔,「……也沒那麼好,我其實蠻壞的。」
「有多壞?」
作為一條不搶奪財寶、四處噴火、綁架公主的龍,做過最壞的事情是不小心踩壞別人的屋頂,他實在舉不出有力的證據證明自己是個大壞蛋,同樣的,也無法辯駁自己不是大魔王。
打自有記憶以來,人們便將龍族視為邪惡的象徵,未曾真正關注過他到底做了什麽,只是憑著故事情節,便蜂擁而至地想和他戰鬥,藉此成為真正的騎士。
也不知道哪裡規定的,好像勇者這輩子一定得屠龍。

「我是惡龍。」最終,他解釋道。
櫻木花道留在了城堡裡面。水戶洋平把人扔了出去,閉門謝客,卻還是被理直氣壯地撞開城堡的大門。
早知道不要為了美觀把換成那麼容易被破壞的木製品。看著化做齏粉的木門,水戶洋平懊惱的想,但他著實也沒有想到,會有人膽大包天地對惡龍的大門下手。
「你是我遇過最強的,我想變得和你一樣強。」櫻木花道嚷嚷,在城堡大廳放下行囊,一副要在此處長住的模樣,「要怎麽訓練才能變成你那樣?」
他的雙眸閃閃發亮,真誠無比的問道。
在此之前,水戶洋平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純粹的眼睛。他不曉得漆黑的瞳孔也能像琉璃流轉著剔透的光芒,似水晶倒映著他的身影,彷彿雙眼望出去的浩瀚世界只裝的下他一人。
半晌,他才從那樣的眼神抽離,低聲道,「……你首先得是條龍。」



一來二往,水戶洋平只得接受櫻木花道住進來的事實,反正城堡修築得夠大,再多個小小的人也不算太大的困擾。
水戶洋平並不是時刻都保持著人形,更常以龍形盤據在大廳內打盹——他的原型是一條渾身漆黑的龍,有著巨大的鋒利翅膀與佈滿鱗片的粗長頸脖——原先都是在外面的山坡地,或是城堡的高塔頂,後來由於身軀的龐大太過容易被人類發現,他只能改為躲在室內。
不過,在能幻化為人之後,他也會以人的外貌去外頭曬太陽。
這時,櫻木花道便會將他的尾巴當作練習的對象,成天追在他的後面——櫻木花道說是實戰訓練的重要過程。水戶洋平不懂這樣和小狗追著自己的尾巴跑有什麽區別,但也有可能是他不懂人類的方式,畢竟龍不需要鍛鍊,只要吃好喝好,就能強大無比。
他有時候興致一來,會如同逗弄一隻小寵物般,用尾巴把櫻木花道耍得團團轉。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在因笑意上揚的嘴角處,有一絲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不屬於兇悍惡龍應有的溫柔。

結束「訓練」的櫻木花道,無力地攤坐在地上,抹下的汗在室內下了一場大雨,他隨意地揮去額間的水珠,掏出手帕,仔細地擦拭鐵劍。
雖是歷經風霜敲打的一把劍,上頭佈滿鏽痕與坑疤,但不是什麽喊的出號的名器,櫻木花道卻視若珍寶。
他曾經問過櫻木花道劍的由來,並且疑惑為何不請能工巧匠再敲打一把稱手的武器,擁有好武器,定能幫助他成為更厲害的騎士。
櫻木花道說,這是父親在出征前贈與他的禮物,不僅僅是一把劍,更包含著父親的期許。
可惜,騎士不久後戰死沙場,留下年紀輕輕的幼子,令人不勝唏噓。
這就是你想成為騎士的理由嗎?水戶洋平問道,卻見他搖了搖頭。

「因為我是英雄啊!英雄的使命是保護弱小,要變得強大才可以保護更多需要保護的人。」櫻木花道拍了拍胸膛,語氣堅定,「所以我想成為最厲害的騎士。」
如今的櫻木花道在水戶洋平的眼中極其弱小,可明珠不會永遠蒙塵,金子會有發光的一天。
他想,總有一天櫻木花道會如同他口中一般強大。

水戶洋平用爪子將鑲嵌滿寶石的華麗劍鞘與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推到他的面前,示意他拿走。
沒有英雄不喜歡寶劍的,櫻木花道的眼神一下子又亮了起來,隨即又想起這大概是水戶洋平的寶貝,「你不喜歡這個寶劍嗎?」
「我們龍不喜歡鋒利的東西,送你了。」
才怪,閃亮亮的寶劍不算。不過,比起讓它們擺在倉庫生灰,贈與真正會使用的人能發揮寶物的意義,他頭次違抗龍族的本性,把心愛的、閃亮亮的東西送給一個人類。
「洋平,謝謝你!」拿起劍鞘,替父親的劍套上一層保護,「我更喜歡這個。」

他喜悅的雙眼散發著光彩,劍鞘上璀璨奪目的寶石在他面前竟也顯得黯然失色。
以物易物,水戶洋平,你是條會做生意的好龍。他暗自笑道。



一日風光明媚的午後,水戶洋平化做人形,懶洋洋地和櫻木花道躺在城堡外的山坡地上曬太陽。
「洋平,你說我能成為騎士嗎?」櫻木花道肉眼可見的快速進步,當理想唾手可得,卻有種近鄉情怯的心慌意亂。
他感覺又有些別的不對勁,卻說不出具體。
「當然的呀。」
「可是我好像沒那麼想加入騎士團了。」櫻木花道相當茫然,「如果加入騎士團的話,我就得離開這裡了,但我的一切都是洋平教的——」
「只要你開心,你去哪裡都好。」水戶洋平莞爾一笑,用尾巴末梢的柔軟輕撫著他不安的後腦勺,「最重要的是,不一定要別人的認可你才能成為厲害的騎士。」
「我——」
「你不是為了保護弱小才想成為騎士嗎?大英雄。」
櫻木花道張口想說些什麽,卻又默默地吞了回去。



好景不長,這日又有不長眼的人衝上高塔,想來討伐惡龍。古人有云:「懷璧其罪」雖然他稱不上富可敵國,但龍族是出了名的喜愛蒐集珍寶,傳聞中城堡裡堆滿無數的寶藏。如能打敗惡龍,不僅能獲得好名聲,還能佔有惡龍的財寶,名利雙收。
故此也有不少覬覦珍寶的人會來挑戰他。
比妄想建功立業的小朋友更讓他厭煩,打著正義的大旗卻行著燒殺擄掠的事實,比惡龍還要更壞。

「惡龍,快點交出你的珍寶來!我考慮給你留個全屍,不然你可要受苦了。」毫不掩飾貪婪的欲望,來者在空氣中揮舞著利刃,這可是他特意請人打造,專門用來對付巨龍的劍。

水戶洋平早以習慣這種三不五時有人來挑釁的日子,絲毫沒將對方放在眼底,打算一如既往用尾巴把叫囂的人類掃地出門。
此刻,櫻木花道搶先擋在水戶洋平的面前,惡狠狠地舉著寶劍對峙。
「你想傷害洋平,先過我這關。」又轉頭和水戶洋平低聲囑咐,「我在城裡看過那種劍,是打造來專門對付你的。」
水戶洋平愣愣地點頭,奇異的感覺從心臟開始蔓延。
作為惡龍,千百年來過著獨來獨往的生活,水戶洋平從不認為自身是需要被保護的弱小,也不想依靠旁人。
倘若不夠強大,那便認栽技不如人,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規則在龍界幾乎是鐵律般的存在。
左右不過是迎來被宰殺的命運,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那個甚至沒有他本體十分之一大的人類,不及他尾巴半分強悍的人類,那個應該要和他站在對立面的人類——竟在危機時刻義無反顧地跳出來保護他。

這就是被英雄保護的感覺嗎?水戶洋平心想,沒來由的一陣悸動。
「你是人類,護著那條龍做什麽?」不屑地呸了聲,惡龍尚且沒被他放在眼中,普通的人類對他更構不成威脅,「看你的模樣是騎士吧?和惡龍同流合汙?他給你什麼好處啊?」
「洋平是我的朋友,我會保護他。」
「跟一條龍當朋友,開什麽玩笑?」
和龍做朋友過於驚世駭俗,聞所未聞,荒唐地令他哈哈大笑,提起劍柄,朝櫻木花道刺去。
「我先送你去地獄幫你的『好朋友』探路!」
櫻木花道拔劍抵住對方鋒利的劍柄,鐵器觸碰在一起發出不小的刺耳聲響,在對方驚愕的同時,迅速地用力反頂回去,又衝了上去給對方好幾擊。
櫻木花道身手了得,力氣又比尋常人要大上許多,加上手中的鋒利寶劍,讓他在對決時無往不利,對方的劍專門打造來對付巨龍,在面對實力比他更強的人類時吃力不討好。又失了先機,只能顧著躲避,招架不住地氣喘吁吁,連連後退,卻仍然賊心不死,「你加入我,寶藏可以分你一半……」
「滾出這裡,別讓我說第二次。」劍尖轉了個方向,毫不猶豫的刺入來人的臂膀處,並趁對方疼痛扭曲之於,朝他的手腕處踢去,應聲落地的同時,再一記飛踢將武器踢得老遠。
「滾。」

「你沒事吧?」待瞧不見對方的背影,櫻木花道才鬆懈下來,轉頭問道。
水戶洋平未語,撫上櫻木花道臉頰上的血痕,是方才對決中不小心留下的痕跡:「痛嗎?」
疼痛是奇怪的感覺,不去注意時,再大的傷口都能忽略。可當意識到受傷時,彷彿是要讓誰來關心似的,細細麻麻的痛感攀爬上來,刺得他不舒坦地輕蹙眉頭。
「我太沒用了。」櫻木花道憤恨不平地說道,「下次一定不會受傷,我會趕跑這些人的。」
他跟在水戶洋平身旁學了這麼久,居然無法輕而易舉將惡人趕跑,還在打鬥中不經意地受了小傷。
「你應該讓我來的,我是龍,他們傷害不到我。」雖說是專門拿來對付他的劍,可水戶洋平對鱗片相當有信心,他活了這麼久,還沒遇過可以真正砍傷他的武器。
「可是我是騎士,騎士應該幫助朋友。」
「……朋友?」重複櫻木花道提及的詞彙,友誼令孑然一身的惡龍感到陌生,在內心反覆地咀嚼。
「你不把我當朋友嗎?」他的疑問卻被櫻木花道視為不同意,他暗暗地握緊拳頭,直到指甲戳進肉裡,激起他內心一股莫名的勇氣:「其實也可以不只是朋友。」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是一條龍。」
饒是水戶洋平活了千百年,跨越物種的友誼也鮮少聽聞,雖說這些日子相處愉快,但不代表種族之間的差距就不存在。
櫻木花道對於他不開竅的腦袋瞠目結舌,氣急敗壞的大叫:「算了洋平是大笨蛋什麽都不懂!」
留下一頭霧水的水戶洋平。
人類果然是複雜難懂的生物。



春去冬來,又擺平幾場鬧劇後,他們決定一起旅行。
「你想飛嗎?」
見櫻木花道興奮地點頭,水戶洋平失笑,回復本體的樣貌。惡龍朝騎士低下他高傲的頭顱,讓他順利地攀爬上來。
「坐穩了。」
猛然一蹬地,揮舞著巨大的翅膀,帶著櫻木花道飛向天際,櫻木花道抓著他的鱗片,驚奇的四處張望。
正在飛離腳下的熟悉事物,待城堡、村莊、王國漸漸都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曾經高不可攀的雲朵就在他的腳邊,櫻木花道這才意識過來——自己真的在飛,而且騎在龍的身上。
原來這就是水戶洋平眼中所見的世界。
「洋平——」他大叫著惡龍的名字,在天際說出願望:「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
「你說什麽?」風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讓櫻木花道的聲音模糊不清。
又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櫻木花道在說的事情至關緊要,於是他認真地豎耳傾聽。

「我說!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
他的愛意響徹雲霄,清晰地傳入惡龍的心裡。

很久很久以後。
沒有王子排除萬難拯救公主的愛情童話,也沒有騎士斬殺惡龍的勇敢傳說。
只有惡龍與紅頭騎士幸福快樂的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