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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有誰輕輕推了推他的肩。師兄。

趙活睡得淺。不僅是為習武之人的習慣,也是流離失所後的心病。只是這挨近他、貼近他的氣息太過柔軟且安心,直到真真正正,用指尖觸上他的肌膚,才將這武功高強的醜人驚醒,猛地直起上身,清明地往床畔望去——

小師妹?他無聲動了動嘴唇。

今夜月隱雲後,俱是昏昏。一片黑暗中,也不知她是否能看清他的唇語,但不過片刻,他的懷中就貼上了一具纖細的,抖個不停的柔軟身體。唐默鈴將臉埋在他的頸側,一言不發。
經年一事後,她疏於練功,倒重新有了點平常人家的生人活氣,那七枚鈴鐺,如今唯余頸上一枚,硬硬擠在趙活的肩上,烙出涼涼的鈍痛。
他沒來得及說話,身後又窸窸窣窣發出了響聲。一只微微泛涼,同他懷中鮮活體溫相似又不同的手掌,輕輕貼在了他的背中:……何事?

唐錚如今與他睡在一間房裏。
對做慣雜活的外姓弟子,劈竹結廬並非有何難事。他原先只蓋了這一間房,再在林外的路邊支了個簡易的茶水攤。等到接回小師妹後,又重新再蓋了一間。後來,二師兄也回來了。他與他沒說多少話,也不用說太多話,只在茶水飲盡後,低聲問了一句:不走了?
唐錚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原以為此人會重新搬回唐門舊址——那兒已被他打掃過了,年年祭拜兩三次。可一直到了夜裏,不愛說話的二師兄卻仍然沒走。小師妹難得很高興。趙活也是。到了要睡覺的時候,便想將自己那間小屋讓出來,隨便找根樹枝湊合。但唐錚叫住了他。
你想去哪兒?
就在這兒呀。
趕緊回屋。他的語氣又有點兇。免得到時還要費我心思,來醫你這廢物的風寒。
屋裏沒第二張床。也沒能躺得下人的桌子。他索性打算就地躺好,這次是被二師兄扯著領子,提到了那張窄窄的木床上。兩個人分著一張被子,挨挨擠擠地抵著足,睡著並不舒服。趙活卻睡得很沈。
後來,他計劃著再造了一間房,本來是做休憩的地方,卻被人指揮著,變成了放書和藥材的地方。他住的那間房夾在小師妹和書的中間,容量太小,放不下兩張床。只得換了張能供兩個人躺的大床。唐錚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於是便一直不上不下地放在這裏。

趙活攬著那截窄窄的脊背,溫柔地撫了幾下。他的頸窩被熱乎乎的水沾濕了,又黏又燙,緊巴巴地貼著肉。他身後的人同樣察覺到了,繞過他蜷起的兩條腿,往床邊一坐,語氣又輕又急:默鈴?
他伸出手,落在那毛絨絨的柔軟發頂,輕輕捱著:怎麽了?…身上有哪裏痛?哪裏難受?
唐默鈴不答。只是扒在師兄身上,很兇地流著眼淚。趙活輕輕嘆息一聲,用右手拍了拍唐錚的手背,示意他勿要太過擔心。雙臂再一使勁,便將這不請自來的小娘子翻了個身,讓她橫坐在自己腿上,沿著背中輕拍。

我在這兒呢。趙活哄她。師兄在呢。…你看。兩個師兄都在呢。
唐錚沈默著,也將手貼在了她的肩上,慢慢拍著。

她吸著鼻子,哭了好一會兒,總算是冷靜了下來。擡起一張濕乎乎,熱騰騰的小臉,嗓音濕濘得可憐:…我做噩夢了……睡不著………師兄…我能挨著你嗎?
趙活用袖子去擦她的淚水。語氣溫和得一塌糊塗:當然可以呀。
唐錚梳著她的長發,嘆息一聲:隨你吧。

沒有人覺得這件事有何不妥,至少對這三個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再沒有比此處更讓人安心的地方了。這張床不太大,兩個人睡或許剛好,但要再加一個人,便又要變回最開始那個夜裏的捉襟見肘。唐默鈴擠在兩個師兄的中間,把臉緊緊貼在趙活的胸口。她左手攥著唐錚的小指,右手又牢牢抱著師兄的腰,被暖烘烘的體溫一煨,漸漸不再顫抖了。
她那樣瘦,那樣輕,又那樣冰涼。就像自己也許永不會知道的,同母異父的兄長一般。趙活拍著她的背,將她哄睡,擡眼又望見同樣朝著這邊的二師兄。昏暗的空氣裏,他幽幽泛著藍色的虹膜只剩下了黑,空空蕩蕩,冰冰涼涼,映著面前人影子的黑。
趙活於是伸出手,越過師妹,搭在那截硬瘦的,凸出骨頭的肩膀上,一樣輕地慢慢拍著。拍了沒一會兒,一只遊蛇般冰涼的手擒住了他毫無防備的左手,死死抓握著,將它輕輕貼在了胸口。

唐錚的心跳跳得不太快。唐默鈴的心跳跳得有些慢。
趙活的心跳鮮活,蓬勃,且溫暖。

他們像堆疊著的,放進蒸屜中的米糕,夾著一層紅豆沙的柔軟餡料,挨在一起,擠在一起,溫暖地、安心地、近乎於幸福地睡了過去。夢裏究竟有什麽呢?誰都不太清楚。在寂靜的夜裏,唯有那個心跳一直在響著。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