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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百年後的那些日子
　　
　　卡巴內又作了同樣的夢，那個持續折磨著他百年的夢。
　　彷彿永遠無法迎接黎明的漫長黑夜、響徹整座業都王城的尖銳哭聲、還有一具具倒臥於血泊之中，早已斷了氣的軀體。
　　目視著這一切的發生，他卻什麼都辦不到。
　　打從那一夜起，這樣的場景無時無刻像跑馬燈般在卡巴內的夢境中重複、再重複，像在諷刺著他這個失職的國王。
　　曾經，這樣的痛苦讓他一度失眠了好一陣子，不過這也無傷大雅，因為他知道，即便不吃不睡，就這樣放任自己像具死屍般過日子，真正的死亡對他而言仍然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他一直以為，那股刻在骨子裡的正義感，可以讓他在歷史中留下英雄之名，為後世所稱頌。
　　然而現在，他只想讓自己的存在從這世上徹底抹去。
　　睜開雙眼，原以為就可以從夢境中解脫。
　　卡巴內卻何嘗不知，這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夢，就像這深不可測的地底，終究無法再看到任何的一絲曙光。

　　「睡在這種地方，就算是在地下，也可是會著涼的喔。」
　　踩著碎石的腳步聲，伴著微弱的燈火緩緩接近卡巴內。
　　「無妨，只是想找個地方一個人靜一靜罷了。」
　　外套的兜帽近乎遮住了大半張臉，故作鎮定的掩飾之下，其實是方從夢中驚醒的慌亂與恐懼。
　　「那我可以在這陪你嗎？」
　　儘管嘴上問著，庫恩也不待對方回應，便自顧自地湊上前席地而坐。
　　「我現在沒什麼聊天的興致。」
　　「沒關係，就算這樣靜靜坐著，時間也還是會一點一滴流逝。只要這樣靜靜等著，總有一天可以等到卡巴內心中的傷口開始癒合的日子。」
　　
　　果然，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還是逃不過庫恩的眼睛嗎？卡巴內自忖著。
　　
　　卡巴內還記得，百年前的那天，庫恩身上的詛咒被成功解除。　
　　看著全身上下毫髮無傷的他，讓卡巴內有些不解，卻也沒有想太多，或許只是因為庫恩帶了十幾年的詛咒，將亡靈的反噬壓制住罷了。
　　但是，當那劃破寧靜的嬰兒哭喊聲席捲整座王城的那一刻，他便隱約感覺到有些事已然發生了變化，也才想起了捲軸中那句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當死亡已成了必然的結局，亡靈的反噬便會將它全數剝奪」。
　　中樞會利用新降的天子作為攻擊武器，這完全是出乎於卡巴內意料之外的行動，他也從沒想過，米賽內爾竟會為了奪取業都而使用如此極端的手段。
　　然而，他與庫恩、科諾伊三人能從這場滅國之災中脫身，或許也應證了捲軸的那句話。
　　卡巴內事後也才恍然大悟——解除庫恩詛咒的代價，就是犧牲「死亡」。
　　足以與天子詛咒之力抗衡的十二區亡靈，吞噬了庫恩身上的詛咒，卻也同時剝奪了他的死亡。
　　然而，為何這樣的狀況會波及卡巴內和科諾伊，如今也無法再回到夢中去向那位十二區的老翁尋求答案。
　　
　　在那讓人難以忘卻的夜晚，卡巴內短時間內還來不及去思索三人身上所發生的改變。
　　近乎滅國的衝擊率先讓他瞬間崩潰。
　　聲嘶力竭跪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哭喊的他，讓庫恩跟科諾伊看著不忍，卻也無所適從。
　　那一夜，隨著業都的驟變，卡巴內也宛如變了個人。
　　
　　「對了，剛剛我跟科諾伊有去探望國王爺爺。」
　　庫恩的聲音再度將卡巴內神遊的思緒拉回。
　　雖然說是探望，說穿了就是去進行對亡者的悼念。
　　儘管業都在那個悲劇的夜晚失去為數眾多的生命，卻還是有一小部分居住於王城之外的人民存活了下來，並在那之後隨著卡巴內移居到這曾經作為地下堡壘的地底之城。
　　但是身而為人，自然有其生命的限度，百年過去，這座地底終究只剩下意外獲得永生的三人。
　　而庫恩口中的國王爺爺，指的便是那位業都前任國王。
　　居於郊外行宮的他，幸運地在天子事件中存活下來，但也還是敵不過年歲的摧殘，在移居至此後的隔年溘然長逝。
　　前任國王逝世，讓好不容易稍稍振作的卡巴內又恢復成那沉默寡言的模樣，終日將自己關在房內。
　　究竟等了多久，才終於等到卡巴內主動踏出房門，庫恩也已經有些記不清，畢竟在這地下、在這漫長到看不見盡頭的人生之中，「時間」也會漸漸失去存在的意義。
　　
　　「國王爺爺，真的是個很有趣的人呢。」
　　眼看卡巴內對這番話仍舊毫無反應，庫恩便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真的很難想像，會那樣一起聊著天、始終和藹笑著，偶爾開些小玩笑的爺爺，曾經也當過那樣威風凜凜的國王。」
　　聽到這，卡巴內無聲地站了起來，儘管想出聲阻止庫恩繼續說下去，喉間卻像被什麼哽住般連一個單音節都無法自由地發出。
　　他不懂，庫恩為何要在這種時候跟他講起前任國王的事。
　　「卡巴內，你知道國王爺爺離開之前，跟我講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這才意識到自己外套的一角被庫恩緊緊揪住，像是畏懼著一旦放手，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卡巴內再次將自己關進那將一切隔絕於外的硬繭之中。
　　「……我現在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抱歉。」
　　擠出這樣的一句話，已經讓卡巴內筋疲力盡。
　　他不敢保證如果再放任庫恩繼續說下去，自己衝動之下會做出什麼傷害到彼此的事，掛在腰際那把有些鈍了的短刀，便是最好的證據。
　　
　　失去了必須守護的國家，並看著無數的生命消逝於眼前而無能為力，讓一度陷入瘋狂的卡巴內試盡一切極端的方式，想讓死亡重新接納他，讓他從這漫漫永生路上獲得解脫，但一切皆是枉然。
　　到了最後，全然被死亡所放棄的卡巴內，也只能一再地用痛覺來麻木所有的感官。
　　這些，庫恩都看在眼裡。
　　他也試過各種方法去避免卡巴內再度去傷害自己，將所有能作為武器的工具藏起來、整日待在卡巴內旁邊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或是靜靜地陪伴著他度過那些被夢魘所折騰的日子，就像當初無法解除詛咒的時光，卡巴內對他所做的那樣。
　　
　　「卡巴內，你知道嗎？名為『人生』的這支舞，掌控權自始至終都不是在我們手裡。」
　　庫恩突如其來的這番話，讓卡巴內一時也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但他也沒那個心情再次坐回庫恩身邊，和他暢談這段話的意義。
　　「當停下舞步的那一刻，便意謂著生命的殞落，同時也是解脫。」
　　所以呢？無法獲得解脫的我們，終究只能撐著疲憊不堪的身軀，繼續漫無目的地舞下去嗎？這是何等令人感到絕望的事呢？卡巴內在心中自嘲地發笑著。
　　「獲得無盡生命的我們，儘管再痛苦、再疲累，還是要踏著舞步隨著樂曲起舞。命運的安排，讓我們沒有選擇停止的權利。」
　　鬆開抓著卡巴內衣角的手，庫恩撐著地慢慢起身，一邊講著，一邊走到卡巴內面前，他揚起一抹不甚明顯的微笑，此刻的卡巴內也終於願意與他對上眼。
　　「百年前，是你將我從那個名為『詛咒』的牢籠中救出，也是你主動拾起我的手，讓我和你隨著樂曲翩然起舞。」
　　庫恩的雙手牽上卡巴內那雙早已被看不見的傷痕所佈滿的雙手，那雙曾經擁抱著他、給予他溫暖的手，如今只像是掛在身上的冰冷裝飾品。
　　「這次，卡巴內，換我來當你的英雄，我想將你從這充滿著痛苦的囚籠中解放，雖然我也不敢妄言這會花上多久時間，但是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做到。」
　　將卡巴內的雙手疊合在一起，再將自己的雙手包覆於外，就算只有一點點，庫恩也希望自己的這份溫存能夠傳達給眼前的這個人。
　　「……你都不會後悔嗎？」
　　感受服貼著手背的溫度，聽著對方的話，卻讓卡巴內有些迷惘，或許打從那夜中樞的舞會開始，這支舞就已經背離了正軌。
　　「從來都不會。不管是被天命指派為天子、與卡巴內相遇、被卡巴內從中樞的那間寢殿帶走、一直到解除詛咒，這一切的種種，我都不曾後悔過。更準確地來說，能夠遇見卡巴內，才讓我能夠毫不猶豫地繼續接受這遙遙無盡的永生。」
　　庫恩堅定地望著卡巴內，那雙石榴紅的雙眼，一直都還閃耀著令人著迷的光彩。
　　在自己萎靡度日的這段時日，庫恩也同在一旁看著同伴一個個相繼離開，如果說心中沒有絲毫的悲痛，那是不可能的。
　　在這種狀況之下，庫恩他究竟是憑著多強烈的意志力，才能這樣持續伴在自己身邊呢？
　　
　　「那麼，卡巴內，你會後悔嗎？」
　　停頓了片刻，庫恩將問題拋回給卡巴內。
　　如果此時回答全然不後悔，那他絕對是在向庫恩撒下一個彌天大謊。
　　「我……曾後悔過，也曾苦惱著這一切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產生了不可挽回的錯誤。」
　　這是卡巴內第一次向庫恩坦白。
　　過去這百年之中，把自己關在房內的那段日子，這個問題卡巴內不知道質問了自己多少次，但是他始終不願向庫恩坦言，而是將所有的痛苦往自己身上攬，僅僅是因為不想因為自己的懦弱而傷害了最想好好珍惜的這個人。
　　如果說了自己對過去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必定會深深刺傷庫恩的心，所以這樣的想法，就算內心受著再多的煎熬，卡巴內也絕對不會告訴庫恩。即便放任自己如行屍走肉般活著，也絕對不能違背這點，是卡巴內對自己最低限度的要求。
　　
　　但就算卡巴內不說，庫恩從他的一舉一動之間，也多少能感受到那份藏不住的懊悔。
　　他一直希望卡巴內能夠向他吐露最真實的心情，讓他一起分擔對方心中的痛苦。
　　只是早已封閉的內心，就像是上了道大鎖，任憑庫恩怎麼撬也撬不開。
　　
　　「你終於願意對我說出真心話了，卡巴內。」
　　　庫恩臉上揚起笑容，等了百年的歲月，他終於等到卡巴內親口說出這句話。
　　「……對不起。」
　　雙腳像是不聽使喚般再也無法乘載更多的情緒，卡巴內感到一陣癱軟，瞬間跪落在庫恩面前，他死命低著頭，不願讓庫恩看見自己現在佈滿悔恨與不甘的表情。
　　卡巴內原以為這樣僵持下去，庫恩自然會放任自暴自棄的自己轉身離開。
　　他怎麼也沒想到，就在下一秒，肩頭被一陣暖意所包覆，回過神來，卡巴內才發現自己正被庫恩輕柔的擁抱在懷中。
　　「不用說對不起，卡巴內，就算你後悔也沒關係，只是答應我，別再自己承擔所有的一切。」
　　拉下卡巴內那一直覆在頭上的兜帽，庫恩規律地輕拍著他的頭，像是在安撫著一個受到驚嚇的幼子，而不知怎麼的，卡巴內也因為庫恩如此的舉動，擾動的思緒也稍微舒緩了幾分。仔細想想，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感受過如此的平靜了呢？
　　
　　「你剛剛說，老爺子……不，我是說前任陛下，最後跟你講了什麼？」
　　庫恩所帶來的安全感，讓卡巴內終於願意面對心中最脆弱的那一面。
　　他口中的後悔，其實也包含了因為自己的逃避，而無法與老國王見上最後一面的懊悔。
　　「『卡巴內就交給你了，庫恩』，他是這麼說的。」
　　這番話讓卡巴內屏住了氣，一頭往庫恩的胸膛埋了進去，微微顫抖的身軀讓庫恩也就此將話打住，輕撫著卡巴內的背，任憑他在自己的懷中肆無忌憚地暴露出那份從未表現於人前的軟弱。
　　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好一陣子，直到卡巴內的心情終於再次平復，微微抬起了頭，卻又再度迅速地將兜帽拉上。
　　「謝謝你，庫恩，我沒事了。」
　　如果說剛才拉上兜帽是不想讓庫恩看見自己臉上的悔恨，此刻的卡巴內更不想讓庫恩看到那因流淚而有些發腫的雙眼。遮得掩實的帽沿，卻引得庫恩幾聲輕笑。
　　「不用擔心，卡巴內就算哭喪著一張臉，也還是很帥氣的。」
　　「……這種玩笑話，就別說了。」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但卡巴內總覺得，那顆壓著自己喘不過氣的大石，雖然仍舊死死壓在胸口，但卻少了幾分重量。
　　一個起身，卡巴內隨後向仍舊跪坐於地的庫恩伸出了手。
　　「回去吧，再晚，科諾伊又要發牢騷了。」
　　就像那天毫不猶豫地抓住卡巴內為了拯救自己而伸出的手，庫恩再度伸手回握住卡巴內，握得緊緊的，彷彿再也不願就此放開。

　　「卡巴內，儘管你心中那道深不見底的傷口，可能需要耗上幾百年、甚至是幾千年的時間才能癒合，我都會義無反顧地持續陪著你。希望你試著多依賴我一點，好嗎？你放心，我比你想像中還要堅強許多。」
　　庫恩的這番話，並沒有獲得對方的正面回覆，但他並不知道，這番溫暖的話語，足以讓快要忘記如何微笑的卡巴內，嘴角再度揚起了一道不明顯的弧度。
　
　　正因為過於在乎彼此，才會更加擔心對方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卡巴內是如此，庫恩也是如此。
　　即便身處地底之城，過著遺忘著世界，同時也被世界所遺忘的日子，時光依然會冉冉前行，看似永恆的生命是否會在哪天到達盡頭？沒有人能給出肯定的答案。

　　「假使這支永恆之舞必須從此無止盡地持續下去，我一定會堅定地緊握住你的手，與你繼續共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