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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突然出現的。

4S記得自己對A2的態度一直都很冷淡。一部分是因為警惕，一部分是因為被殘留下來的悲痛，一部分是因為自暴自棄，還有許多其他的因素……總之絕對算不上好的態度。

但是她似乎毫不在乎，反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每天都會來，來到之後也什麼都不說，就只是保持著距離盯著自己看書的模樣。

4S感到不是很自在。雖然A2什麼也沒做，身為逃亡兵的她也沒有攻擊自己的慾望，但被人盯著看，4S總覺得不太自在。

「……有什麼事嗎？」

被問到的A2努力紡織著句子：「你……9S說……你在這裡。」

「是奈兹叫你來的嗎？」

「不是……」

「那你有什麼事嗎？」

4S甚至懷疑她其實是在找機會殺掉自己，語氣也不禁變得差了。A2卻一點都沒有生氣，反而放輕了態度和聲音：

「……我想見你………………」

這是和預想的情況大相逕庭的答案。

雖然和她只是點頭之交，但4S估計沒有誰可以拒絕她突然示弱的懇求。

本應冷血絕情的叛逃兵竟然顯露出脆弱的一面，放在哪本小說裡都是很吸引人的角色。

總之，她就這樣變成了圖書館的第二名住客。

她從不過份打擾4S，就只在離開很遠的角落裡偷偷的看他。她大多數的時間也總是在休息，4S從軍營幫忙之後回來的時候總能看見她睡在角落的模樣。

4S看得出來她不太喜歡看書，她總是會抱著書本不知不覺地在角落睡著。

她有時會靠在角落的牆壁睡覺，但更多的時候是連膝上的書本都沒有合上，就那樣低著頭打起了瞌睡。

他原本不打算干涉A2的事情，但是看著A2搖搖欲墜的姿勢、那種對機體十分不利的睡姿，他內心S型的部分就壓抑不住想糾正過來。

4S有一次趁她睡著，輕輕地……把她的身體按了下來──然後把背包借了給她當做枕頭。

他把A2膝上的書本也拿開了。《都市型災害應變求生計畫》，是相當難懂的書本呢……如果是看這種書的話很難不睡著吧，大概只有自己會把它看完了。

下次給她放幾本比較有趣的書吧。

A2睡得很熟的樣子，一點都沒因為被移動而醒來的跡象。說實話他很意外，叛逃兵就算聽到一點腳步聲而馬上驚醒都不奇怪，但是A2卻放鬆得不得了，毫無警戒地安眠著。

是覺得這裡很有安全感嗎……？

對陌生的人造人如此信任的叛逃兵，4S還是第一次見到。反而開始覺得她變得有些令人好奇了。

A2發出平穩的呼吸聲，在4S面前酣睡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她是曾經被高強度追緝過的人造人。

「A2──……」

他試探性地叫了叫A2的名字。不抗拒觸碰，也不警戒聲音，簡直就像家貓一樣，雖然有著尖牙利爪，但在親近的人類面前卻會把武器全部隱藏起來，毫無警戒心地露出弱點。

4S把背包留了給她，自己到另一邊的區域找其他書了。

原本4S沒有打算拿回來了，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裡面也沒有什麼有用的物品。不過她後來帶著背包找來了。

「……還給你。」

「你拿去吧。」

「我用不著這種東西……」

「你睡得歪歪斜斜的，我這個掃描型會看得很難受。」

「……那我就收下了。」

「作為交換，我想知道……為什麼你會看那種書？」

「那種書？」

「《都市型災害應變求生計畫》。那本書對大部分人造人來說都很無聊。」

「唔……」她緊張地把背包緊緊抱在懷裡，眼神閃躲的模樣無法令人將她和「攻擊型」聯繫起來。「因為你在…看…我就想知道你喜歡的東西到底是怎麼樣的……」

不帶任何修飾，但卻觸人心弦的句子。

「其實我不是特別喜歡這本書，只是不討厭而已。來這裡坐吧，我給你推介幾本有趣的書。」

4S還是覺得沒有人能拒絕得了她。外表冷酷無情的叛逃兵拼命地對自己示好，意外地直接的表達方式顯得有些笨拙又有些可愛，反倒會令人不知不覺沉迷在這種反差之中。

「最近沒怎麼看到A2呢。」

9S把採集的素材放在背包裡，對一起執行任務的4S隨口找了個話題。

「嗯……A2、是那個舊型的？」

「對啊。……她真的去找你了？」

「嗯。」4S把背包留在了圖書館，只好略顯狼狽地用手臂兜著東西：「要說的話，現在和我一起住著。」

「──你們一起住了？！」

「算是吧？她每天都會來，也會在圖書館那邊休息。」

「你沒關係嗎？她是不是用暴力威脅你了？」

「暴力？」4S撿素材的動作嚇得頓了一下：「……她很溫柔啊。」

「溫柔？！」

「嗯。說話也輕聲細語的。」

「輕聲細語？！」

9S直到任務完結也不停地重申著以往他記憶中的A2有多麼可怕、多麼冷血，再三確認4S的思考回路一切正常，還是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其實4S也覺得9S口中的她才是她應有的樣子。冷酷、決斷、強大的攻擊型，能毫不猶豫對追兵下殺手的舊型叛逃兵。這才是能單靠自己生存數年的舊型應有的樣子。

但是他眼中看著的A2真的對自己毫無敵意，甚至相當被動，顯得乖巧又聽話。

A2自從發現4S不抗拒她之後，竟然主動地拉近了和4S的距離。以奈兹的角度來說一定是不可思議的事，但她就是這樣主動地靠近了自己。

她喜歡靠著4S的肩膀看書，溫暖的身體令4S很安心。有同伴在身邊的感覺很好，尤其是像她一樣無條件地信任著自己、願意依賴自己的人。

所以，她不在自己身邊時的生活令人好奇：「你平常不在這裡的時候都在哪裡？」

「……在軍營幫忙。」

「原來A2也會去軍營嗎？我也是呢……我們下次一起去幫忙吧？」

他原本以為A2會順著自己的意思點頭答應，但是A2反而遲疑了一下：「……不太好吧。」

「這樣啊…」

「不、不是的，只是我覺得我自己一個也沒關係……」

她馬上又慌慌張張地解釋起來，生怕4S感到不開心似的。

和她相處起來很舒服。雖然外表強勢，但是性格隨性又隨和，幾乎不會拒絕人。長久的孤獨以來無處安放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傾訴的對象，4S恨不得把自己讀書的感想和見聞通通告訴A2。外人聽起來有些無聊的內容，雖然她很少給予回應，但她從來都不抗拒4S顯得有些過份激動的分享。4S推薦的書，她也一本一本嘗試去看了。只是A2實在不太擅長靜下心來閱讀，總是看著看著就自動進入睡眠。

她明明不喜歡看書，但是卻喜歡自己。是喜歡的吧？做到這種份上，就算是多麼遲鈍的人也該發現了。

和奈兹說的不一樣，她根本一點都不可怕，也不冷淡，既溫柔又乖巧。4S終於意識到了，對她來說自己是特別的人。

4S不覺得困擾，不如說很高興。他也很喜歡A2。沒有人可以拒絕得了她的吧？只會在自己面前放鬆心情的攻擊型，意外地笨拙的一面和傷痕纍纍的身體，讓人忍不住想留在她身邊照顧她。

書上提及過的，對某人產生保護欲的時候，那多半就是已經愛上對方了。

某日他到軍營幫手的時候，隨口向安妮莫寧問了一句：「A2是不是也會來這裡幫忙？」

「……你認識她？」

「她每天都會來我這裡……」看到安妮莫寧不可置信的樣子，4S又趕忙替A2解釋：「她人很溫柔也很乖巧，不可怕的。」

「……她在你面前是那個樣子的？」

「嗯，是真的，一點都不可怕，就像兔子一樣……」

「別和她走太近。」

安妮莫寧收下了4S採集回來的素材，交予報酬之後就離開了。

……連安妮莫寧也覺得A2很可怕嗎？大家對A2的誤會太大了吧。

4S一路盤算著應該怎樣運用報酬換來的資金。一開始是打算買點小零件作為消遣，後來就變成了維修的採買──他打算找個機會幫A2換掉過舊的部件。想要的東西變多了，需要的資金也就更多了。

「說起來A2都會怎麼處理報酬呢？」

「……軍營的報酬？」

「嗯。A2你好像沒有什麼需要花錢的地方呢。」

「那倒是真的沒有……」

靠在4S身上的A2說話含糊不清的，似乎快要睡著了。她比想像中的更怕寂寞，相當喜歡4S的身邊，而且對他毫無戒心，甚至開始靠在他身上休息了。

「那你為什麼經常都去幫忙呢？」

「被安妮莫寧拜託的話……沒辦法拒絕……」

聲音逐漸變得微弱。A2閉著眼睛，靠著令人依戀的溫度睡著了。

4S把她手上的書本輕輕拿走了。《從植物身上啟動自我的覺察力》，她又為了配合自己的興趣去看這麼深奧的書本……

4S察覺到了，A2在和自己錯開前往軍營的時段，盡可能不會和自己一同出現在軍營之中。

她看起來總是在休眠，是因為她一直和自己過著顛倒的生活，在自己休息的時候才會跑出去幫忙，而等自己去軍營幫忙的時候才會休息。兩人難得一起出現在圖書館的話，她就會盡力和4S拉近距離，即使是休息的時間也要靠近4S。

根據安妮莫寧和奈兹的話，A2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有關她自己變成了圖書館的住客的事情。

真的有必要隱藏蹤跡到這個地步嗎？照理來說已經沒有追兵了。她在提防著什麼呢？

4S決定調整休息的時間，趁她在軍營的時候去找她。

似乎剛好碰上她和奈兹碰面的場景了，不過A2只是交叉著雙手在一旁等著，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模樣。

「我都難得沒有打算跟你吵架了耶！」

「是──嗎。」

A2隨便應付了一下9S，又繼續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肩上的灰塵，等著委託對象把報酬交給自己。收下報酬後又接下了新的委託。A2幾乎沒有什麼表情變化，也不說多餘的話，給人的感覺很冷漠。

唔，她對別人真的很冷淡呢。和自己印象中的A2完全不同，4S不禁有些微妙的感覺。溫柔的A2當然很好，但是冷酷的A2也令人很感興趣。

A2似乎打算回圖書館了。4S也準備上前跟她搭話──既然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有難得的機會，他想跟A2一起走回去。

「A...」

「二號，我們聊一聊吧。」

安妮莫寧從後叫住了A2。A2停下腳步轉回了身，還沒有注意到稍遠處的4S：

「……有什麼事嗎。」

「4S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你知道了又怎麼樣，這和你沒有關係吧。」

「我也從來沒有把2B當成過你。住手吧。你這樣會傷到他……傷到自己的。」

「你別管我……！」

A2說著就轉身想逃離安妮莫寧──只是她一轉身就發現在附近呆然了的4S，神色也頓時變得慌張起來，完全沒有剛剛的銳氣。

──就連這種時候，她對我都是特別的。

「4、4S、你怎麼在這裡？」

「我只是隨便走走而已，沒想到你在這裡呢。」4S隱瞞了自己的目的，也隱瞞了她現在居住在圖書館的事：「你陪我到處走走吧。」

「啊、嗯。」

她總是這樣，對自己毫無戒心、軟綿溫柔的聲音。

「我晚點再來，下次見了，安妮莫寧小姐。」4S代她向安妮莫寧道過別，就把A2帶走了。

「我都不知道A2喜歡什麼地方呢。」

「我……」

A2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擔憂，沒精打采的樣子。

「說起來，A2剛才和安妮莫寧小姐在聊什麼呢？」

4S知道她或者是在擔心自己聽到了她們之間的爭執，決定為她打圓場，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第一次看到A2跟別人聊天呢。」

「我和她是舊識……所以她拜託我做事的話，我沒辦法拒絕她。」

「我懂我懂，會不好意思拒絕呢。」

──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原來她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其他同伴嗎？而且是舊識……按理來說比起和自己的交情，和舊識之間的感情應該更深厚才對，但是A2還是決定了要留在自己身邊。

我果然是她特別的人吧。

所以，就算她真的有什麼隱情也好，只要她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她的話，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她某一天從軍營裡回來之後，正好輪到4S約定去幫忙的時間。

剛一回來4S就要走了，她看起來似乎有點失望。

「……4S，我……我們之後一起去軍營幫忙吧。」

「你不是說不太好嗎？」

「之前是這樣……現在沒關係了。」

「好啊，」他向A2揮了揮手：「我去跟安妮莫寧小姐商量。今天我要先走了，我們下次一起去。之後見，A2。」

「……之後見。」

A2順從地回到一旁枕著他的背包入睡了。

……已經沒關係了。因為已經沒有向安妮莫寧小姐隱瞞的必要了。

他還是沒辦法忍受。有他人知道，自己卻不知道的A2。

「我想知道A2的事。」

「那天你果然全聽到了吧。我有說過要你別和二號走太近吧？」

4S只能苦笑一下：「已經太遲了。」

「……二號的事，基本都記錄在那邊的電腦裡。要是有什麼想問的，再來找我。」安妮莫寧決定離開一下，給4S一點空間：「看過以後，你再自己下決定吧……決定要不要繼續留在二號身邊。」

4S把上面記錄的一字一句都仔細地閱讀過之後，靜靜地站在電腦前，很久很久。久到安妮莫寧都開始擔心他，走了過去打算關心一下的時候，他卻突然平靜地開口了：「我明天開始想和A2在同一個時間過來，可以嗎？」

「……好啊。」

「謝謝你，安妮莫寧小姐。」

A2對周遭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不特別親近誰也不特別疏遠誰，連對安妮莫寧也是，唯獨是在我面前不一樣，她會毫無戒心地──在四號面前，她無法偽裝自己，只把本性全都展露給四號…………

所以才會對我那麼依賴、那麼順從。因為她以往也是這樣對四號的。

無論是外表、性別、型號、性格還是喜好，我全部都和四號不一樣。

但是A2為了那僅僅一個的相同之處固執地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我想讓A2更加喜歡我。

他們兩個開始互相配合著對方，增加了一起活動的時間，也會一起進入休眠的狀態，無論是休息還是工作都慢慢變得同步。一開始是A2拼命地接近4S，現在4S也在配合著A2，兩人幾乎一分一秒都不會離開對方。

我不是四號，和她不一樣。

但正因為我也是四號，我知道她的想法。

她一定也覺得A2的身邊既溫暖又安心，讓人想要一直待在A2的身旁，努力但又有些笨拙的樣子讓人拼上性命也想要保護她。

所以……

他故意把眼罩斜著戴，露出了一隻眼睛。

「你怎麼了……」

A2的聲音馬上就變得和平常不同了。複雜的情緒全都混合在了其中，驚喜、不安和疑惑，全部都透過顫抖的嗓音傳達出來。

「總覺得這樣戴比較可愛。A2你覺得呢？」

「………我也很喜歡。」

「那我以後都這樣帶好不好？」

4S故意用著調皮的聲調對她說話。從外表開始，一步一步慢慢改變自己。更加活潑，更加開朗，更加自信──

斜戴著眼罩的4S把安妮莫寧嚇了一跳。4S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安妮莫寧知道他在做什麼，想必A2也是清楚他的企圖的，但是誰都沒有把事情挑明，任由事實埋藏在地下深處。

首先是外表，然後是性格，最後是稱呼。

「二──號。」

4S肯定她是發現了的。做到這種份上，就算是多麼遲鈍的人也該發現了。

「……四號？」A2也試探地回應了一聲。

「你們舊型真的喜歡用這種方式互相稱呼呢。」4S隨意地找了個理由。反正誰也不在意背後的原因，也沒有人想要去在意，最好誰也不知道。「我以後就叫你二號，然後你也叫我四號，怎麼樣？」

「──四號……四號。」

A2一遍一遍地呢喃著四號的名字。不知道A2到底是在呼喚已逝之人還是眼前的他。

「二號你真的很喜歡這個稱呼呢。」

但是他不打算知道。

就像當初你主動想要成為我的二號一樣──

這次輪到我來成為你的四號。

那是我拼上性命都想保護的，二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