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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黃沙滾滾,大漠飛煙,蒼茫的天際閃爍著猩紅光點,猶如從虛空中射出一道奪命軌跡,精確對準沙漠上飛快奔馳的黑點。

  砰!

  砰砰!

  子彈擦過石塊,迸濺出鋒利的碎石,跑動的人影暗罵一聲,倉促翻身一滾,高溫日曬的砂礫立刻擦過衣衫,直接將戰鬥服燒到洞穿。

  Quinn一咬牙,雙手撐在沙地,卻突然摸到一陣熟悉的震盪感。

  在對野外地形的敏感程度上,有時私人傭兵的能力並不比專業軍人遜色,甚至因為長年遊走在生死線上,那一瞬間的判斷能力與靈機應變,是正規軍遠遠比不上的。

  同一時間,殲滅軍機上,駕駛員透過目鏡定準擊殺方位,卻在下一秒睜大了眼。

  只見方才還在狼狽奔逃的感染目標,一眨眼就陷進黃沙裡,像是被飢渴的大地一口吞噬,連一根黑髮都沒留下來。

  正副駕駛員面面相覷,然後回報審判庭任務結束,掉頭飛回基地。

  殲滅的目的是為了防止人類基因被怪物獲取,可一旦落進流沙,高溫砂礫能將肉體瞬間燙熟,無聲無息埋葬在廢土最深處,永不見天日。

  當軍機的引擎轟隆聲漸漸遠走,流沙終於停下滾動,曠野的風聲呼嘯而來,捲走最後一絲生命氣息。

  嘩啦──

  一道渾身漆黑的身影猛地竄了出來。

  Quinn憋了一口灼熱的長氣,手腳並用爬出沙坑,仰面跌在邊緣,拉下頭罩,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只見剛才還是破破爛爛的戰鬥服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通體素黑的緊身衣,將她從頭髮絲到腳趾頭都嚴密包覆起來,有效隔絕致命高溫與尖銳礫石,為她爭取一線珍貴生機。

  這救命衣囊好是好,但只能用一次,一旦彈出來就無法再縮回去。

  Quinn的目光有些迷茫。她也沒辦法再回去黑市重新訂做了。

  也只能這樣了。

  她迅速收拾情緒,翻身站起,仰頭判讀星象,釐清方向後邁步前進。

  在所有到過深淵的傭兵之間,流傳一個山巔之上的傳聞──無論人類異種、男女老少、有用無用,每個生命都能在那裡找到歸屬,沒有人會來審判你是否應該存在。

  審判。

  Quinn眼神一沉。

  就在半天之前,她從野外扛著珍貴的戰利品跋涉回基地,卻在站到城門之前,被審判官用槍口對準心臟。

  只要審判官的判斷準確度來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就能畢業上崗,但也意味著還有百分之二十的誤判空間──然而人類利益高於一切,審判庭寧願錯殺也絕不放過。

  她只是想討一個機率兩成的生存機會。

  漫漫荒土世界裡,人類的存在如同螻蟻,每一個生命都在努力掙扎、拼命生存,她獨自翻山越嶺,時時仰望北極星,尋求那一個容納異己、自由生存的山巔之境。

  直到僅存的食水、彈藥和體力都即將耗盡,Quinn終於在鄰近深淵的邊界上,看見一塊長滿青苔的石塊上,用焦黑的碳木刻劃出一道箭頭。

  她倏然抬頭一看,在前方一棵樹幹上捕捉到同樣的箭頭。

  只有人類才會畫字標記。

  她的心跳瞬間加快,循著方向輕手輕腳前進,但心裡也提著萬分警戒,畢竟前方就是更混沌危險的深淵。

  但就在這時,一顆石頭無預警從空中掉到面前,Quinn瞬間退出三步距離,同時從腿帶抽出匕首,森寒刀光劃過空氣,刀面映出一道高壯堅實的身影。

  Quinn愣住了。

  彷彿記憶深處的風暴來襲,將灰濛濛的天空覆上大片憂傷的藍色,鮮血、痛嚎與哭喊從午夜夢魘中衝出,在淋漓血液落盡後,卻是洗潤出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Bucky?」Quinn的聲音帶著顫慄,尾聲洩漏泣音。

  覆滿全身的灰色鱗片悉數融回肌膚底下,顯露出深邃英俊的容顏,眉骨、鼻樑與臉龐的骨相與記憶完美疊合,只是及肩的褐色捲髮一刀削去,留下短翹硬板的髮型,除此之外,幾乎和多年前的容貌別無二致。

  她曾以為那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Quinn眼圈發紅,渾身顫抖,匕首鏗啷摔落地面。

  疾風掠起鬢髮,男人大步上前,溫暖厚實的胸懷將她緊緊擁住,上臂肌肉幾乎用力到痙攣的地步,卻沒讓她痛過一分。

  良久,耳邊才響起男人嘶啞變調的哽咽。

  積壓已久的疲憊洶湧而出,她閉上眼,又喃喃喚了一聲「Bucky」,猶如過去無數相擁而眠的深夜,她的意識終於放心地沉入黑暗。

  

  ※

  

  Quinn在一片溫暖的光亮中醒來。

  雖然四肢依然沉甸甸地痠痛,但傷口都得到悉心照料,嘴唇也保持濕潤,顯然被餵過淨水,身體傳來隱隱的飢餓感。

  「醒了?」

  Quinn眨了眨眼,仰起頭,對上一道平靜柔和的目光,然後才遲鈍地發現自己正被Bucky抱在懷裡,源源不絕的熱量透過衣衫傳來,耳畔貼著肌肉結實的胸膛,響起規律穩定的心跳。

  呼吸。心跳。活著。

  一連串字詞勾起久別重逢的畫面,她咬住發抖的唇,再次埋首在男人胸膛,十指緊緊抓著衣襟,指尖都用力到發白,卻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很多很多年前,他們因為異種入侵而流離失所,在危機四伏的焦土上努力獲取資源,朝不保夕的傭兵生涯讓他們失去對「穩定」的概念──風雨無阻的家、長久存在的關係、萌生情感的寄託,乃至生命都一夕顛簸,世事風雲莫測。

  直到兩人在任務中相遇,短暫地相守,又在生死中離別。

  他們都只是在討一個安然穩定的生活。

  但就在這時,一隻寬厚大掌摸上她的頭,又輕又緩地撫著,彷彿一切焦慮、不安與痛苦都被溫柔撫平,乾燥的掌心透出暖意,真實而令人眷戀。

  「我在這裡,就在妳面前,哪裡都不會去了,Doll。」

  撫摸的大掌流連到額前,手指撥開瀏海,Bucky垂頭吻上額心,伴隨一道歎息低低響起,像是將萬般思念都繾綣在這一聲呼喚裡。

  儘管城牆之外依然萬里焦土,輻射灰雲籠罩大地,有無數生物在廝殺中悽慘死亡、或在變異中存活下來,成為更強大危險的存在;但此時此刻,微弱的陽光細細地勾勒出Bucky的容顏,那樣鮮活、生動而溫柔。

  Quinn眼眶發燙,傾身用力抱住Bucky,像是抓住一生的盼望,回到有人等待的家。

  

  在Bucky的精心照顧下,Quinn很快恢復如常;高山研究所的居民們也親切又熱心,在她昏睡期間送來營養豐富的食物和充足藥品,見到她下床行走,也紛紛上前招呼慰問,自在地舒展翅膀、蛇尾或蟲肢。

  在這裡,沒有人會投以異樣的眼光。

  這讓Quinn感到放鬆,不自覺揚起微笑。

  盤據窗櫺的藤蔓垂了一條柔軟的枝葉下來,輕輕地碰了碰Quinn的肩膀,她伸手回握枝條,葉片像是磨蹭出欣喜的聲響。

  「十多年過去了,他還保有自我意識。」Bucky抬起手,堅硬的鱗片鋪散開來,藤蔓鬆鬆地纏上一圈,在鱗片間隙探出細密的根。

  他閉上眼,側耳傾聽半晌後,輕快道:「今天可以外出打獵。」

  藤蔓達成任務,鬆開時還和Bucky的掌心擊了一下,然後緩緩攀回城牆之上,像是高高盤據的守衛。

  「哇喔──」Quinn嘻笑著用手肘撞了撞男人,「原來你已經能讀取別人的思維了,不能這麼厲害啦。」

  Bucky挑了挑眉,伸手牽起Quinn,十指親密交扣,舉到唇前輕輕一吻,形狀鋒利的眼睛都彎出了笑意,「我更喜歡跟妳心有靈犀。」

  天上飛過的鷹鳥吹出一聲口哨,牆上的藤蔓默默開出一朵憨態可掬的小花,旁邊正在熬大鍋滷的樹伯悶笑一聲,「某人的春天來囉。」

  Quinn臉頰發熱,牽著放肆大笑的Bucky飛快逃出去。

  

  當兩人再度踏上焦土,滾滾黃沙奔過足下,他們的心卻是安定,面對各路畸形未知的怪物都不再懼怕。

  而Quinn也終於完整欣賞到Bucky的異形變化,在末世裡英俊、剽悍而強大。

  只見雄健結實的肌肉覆滿鱗片,肩胛骨破出一對滿是針尖的翅膀,左臂格外強化出堅不可摧的硬殼,那樣擊打怪物的力道,彷彿在虛空中震盪出動人心魄的漣漪,讓Quinn完全折服於異種的力量與美麗。

  Bucky拖著一隻蛋白質豐厚的怪物回來,隨手扔到大門邊,朝她張開雙臂,明明是一張歷經風霜的臉龐,此時卻笑得像個孩子。

  當年遭受怪物攻擊、下落不明的日子裡,Quinn一開始無法想像Bucky究竟要怎麼熬過變種的煎熬、怎麼竭力保有神智、怎麼從迷茫與混沌中,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動力。

  但此時,她看著Bucky坦然化身異形,身後居民們吆喝著將獵物抬回去,又疊聲唱起了讚頌與祝福的旋律,依稀是從前人類基地中,永遠對未來懷抱希望的歌謠。

  她一步上前,緊緊擁住Bucky,伸手撫過堅冷的鱗片、羽針和硬殼,動作細緻又緩慢,像是要撫去男人所有不為人知的辛酸與勞苦,溫聲道:「辛苦你了,我最強大、溫暖又帥氣的Bucky。」

  她仰起頭,認真凝視男人灰藍的眼眸,裡頭彷彿盛著末世裡所有的光。

  「你成功守護了你的家,我為你感到驕傲。」

  Bucky紅了眼眶,在昏黃溫暖的夕暮裡,低頭親吻Quinn。

  ──無論從前或今後,有妳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