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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鬼事件完美落幕後，山田利吉一直很想和自己剛開始交往沒有多久的戀人土井半助說說話。



雖然兩人有過簡短的交談，約好下次要一起回山田家，但當時父親和許多人都在一旁，還有許多善後工作，而一年葉組的好孩子們一路上更是緊緊黏著土井老師不放，實在沒有深入交談的時機。

趕著回去向雇主覆命的利吉只能先匆匆離開。然而接下來這幾天，不管利吉什麼時候造訪忍術學園，土井半助總是被人群團團包圍著。

慘敗給天鬼的六年生們拉著土井老師討教實技；保健委員會的成員們追著觀察他的記憶恢復狀況；一年葉組的孩子們甚至會一起拖著被子鑽進老師的寢室裡，說要盯著土井老師入睡才放心。

山田利吉抬頭看向一年葉組位於三樓的教室，遙遙望著此刻站在窗邊，正帶著無奈苦笑講課的土井半助。即使他人在一樓，也能聽見教室內鬧哄哄吵成一片。

經歷這麼大的事件，利吉完全可以理解眾人的心情；如果他住在忍術學園，肯定也會寸步不離地守著土井老師吧。

他一方面為有這麼多人關心土井老師感到驕傲，卻又不免為有太多人瓜分半助的時間而感到焦躁。

利吉強迫自己收回注視著哥哥的複雜視線。

他必須立刻啟程執行下一個為期不短的忍務，看來要下一次才能跟哥哥好好聊聊了。

土井老師你來我往地與一年葉組的孩子們對答，絲毫沒有看見站在窗外的利吉。

利吉再次眷戀地瞥了土井老師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就在此時——

「啊！利吉先生！」

一聽見那個聲音，山田利吉不由得心中有氣。

果然是盡責的事務員小松田先生拿著簽名表追著他來了：「您又沒有簽名就闖進來了！出去也要補簽名！」

加上這趟依然沒順利跟土井老師說上話的怨氣，利吉將氣通通出在筆上，墨水四處飛濺：「我這麼常來，就不能不簽嗎？」

「規定就是規定嘛⋯⋯」

利吉氣呼呼地寫完，放下筆就想立刻跳出圍牆外，卻又在此時聽見背後傳來另一個聲音在呼喚他。

「請等一等，利吉——」

山田利吉心中積累的怒氣霎時一掃而空。

他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他心心念念的戀人土井半助正出聲要他留步。

就快要趕不上忍務了，理論上他實在不能再多加耽擱；但如若天秤的另一側是土井半助，山田利吉永遠不會做其他選擇。

等等路上跑快一點就好了。機會當前，就算沒時間跟哥哥多聊，至少也要爭取到一個送別吻，哼哼哼。

「土井老師？您從教室那邊看見我了嗎？」

「沒有沒有，我沒看見你。」

半助似乎一路從教室飛奔而來，微微喘了口氣：「但是我聽見小松田先生喊你的聲音了喔！」

利吉第一次不氣小松田把他攔下來簽名了。

「土井老師⋯⋯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聽見問話，半助快速往四處張望。順利完成簽到任務的小松田早已不見蹤影，此刻四下無人，只有他和利吉。

半助的臉頰微微紅了起來。他緩緩湊近利吉，脣瓣微啟。

利吉嚥了口口水。

他和土井老師交往不久，親吻的經驗還不算多，況且他們此時身處隨時可能有人經過的校園門口附近，不免有些緊張；但他本來就計劃要跟哥哥討到送別親親才能走，既然哥哥主動要親，唉呀那他當然是卻之不恭⋯⋯

出乎他意料之外，半助直接忽略利吉迎上前來討親的嘴，而是湊到他的耳邊，以不太確定的語氣低聲開口。

「不好意思啊，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奇怪，但是⋯⋯我跟利吉⋯⋯現在是那種關係嗎？我們現在正在談戀愛嗎？」

「——哈？」

看見大叫的山田利吉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半助的聲音更低，臉也更紅了：「對不起、對不起⋯⋯果然是我誤會了嗎？」

利吉一把抓住半助的雙臂。

他刻意壓低說話音量，語氣卻急迫而慌張：「土井老師現在當然是我的戀人，跟我正在交往！為什麼、為什麼會問我這個問題？」

「咦？」從利吉身上直接得到肯定答案，半助歪著頭，有些侷促地撓撓下巴：「抱歉啊利吉，因為我好像⋯⋯不記得這件事耶？」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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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毒竹城歸來不過短短幾天，土井半助原本就極度忙碌的生活被填塞得更充實了。

除了一個月來積累的龐大工作量要消化、毒竹城的善後要收拾之外，學園裡的每一位成員各自編了不同藉口來看他，直白或彆扭地表達他們對土井半助歷劫歸來的由衷喜悅和關心，他簡直沒有片刻安寧。

年紀更小的孩子則是渴望得到這位慣來溫柔的師長所給予的安撫。尤其是他照顧最多的孩子霧丸，這次徹底經歷可能再度失去重要家人的恐懼，變得比平時黏人，甚至跟著一年葉組的同學們一起闖進他的臥室，聲稱要監督老師有沒有在乖乖睡覺。他和山田老師好說歹說了幾天，才終於把這群小菩薩請出房門。

拜託！被十幾個孩子用那麼熱切的眼神盯著看，誰還睡得著嘛——！



受到全員最高規格的熱烈關切，半助確實有些困擾，心中更多的卻是感謝。

如果當時沒有遇見山田一家，沒有來到忍術學園，沒有遇見這些溫柔接納他的人們，「土井半助」就不可能存在於世上。十九歲的他，恐怕會徹徹底底走上天鬼之路，終其一生被困在那一片艷紅如火的彼岸花海之中吧。這些人們構成了他彌足珍貴的溫暖記憶，替成為天鬼的他照亮闃暗無光的前路。

半助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在綿延不斷的黑暗中第一個看見的，是十二歲的山田利吉天真無邪、有如陽光一般純粹燦爛的笑靨。



這幾天，身為自由忍者的山田利吉每天都會造訪忍者學園。

經歷這次大事件，半助當然想跟自己最疼愛的弟弟悠閒地坐下來喝茶說話，然而利吉每次來，自己總是被不同的人們團團包圍著，最後只能草草和利吉交換幾句問候。

利吉不會馬上離開。他會遠遠站在人群的最外圍，雙手抱胸，靜靜地看著被人群簇擁的半助好一陣子。

也正是在此時，土井半助突然察覺，弟弟注視著他的眼神，與他記憶中的模樣似乎並不完全相同。



親愛、仰慕、關懷、崇拜⋯⋯在那些他所熟悉的心意之中，半助捕捉到其中蘊含著另一種全新而特別的感情，是他從未在過去利吉投向他的眼神中看過的。那份感情代表著什麼意思呢？

啊，對了。



他曾在相戀的人們望向彼此的眼神之中，見過那份溫柔的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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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利吉當然記得自己工作要來不及了，但現在什麼天大的事都比不上男朋友可能要對他始亂終棄的危機。

當校醫新野醫師看見利吉破門而入時的表情，以為利吉急匆匆抓來的土井半助是不是又受了什麼傷，還是快要死掉的那一種。

「新野醫師！土井老師腦子有問題！」



「喂喂喂、說得太過分了吧利吉⋯⋯」掛著苦笑的土井老師沒有底氣地小聲抗議。

新野醫師的神情霎時變得十分嚴肅：「就這幾天的觀察，土井老師的記憶似乎一切正常。出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了嗎？」

「他忘記了超級重要的事！最最最重要的事！」

「哦？是什麼事情？」





山田利吉一時語塞。

不對。他和土井老師剛開始交往不久，為了避免可能衍生的麻煩，兩人決議要暫時對周圍的人保密。更何況現在當事人土井老師根本就該死的不記得他們的關係，利吉認為「土井老師忘記的是兩人正在交往」這件事不適合貿然說出口，恐怕得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迅速斟酌過後，利吉端正坐姿，神情認真。

「⋯⋯是很重要的約定。我不希望他忘記。」

坐在他身旁的土井聽見他的語氣，抬眼看向利吉。

見過世面的新野醫師聽出利吉的語帶保留，也察覺土井的欲言又止，知道其中大概有隱情，決定不在細節上窮追猛打，正打算就其他客觀事實進一步查問土井老師丟失記憶的狀況。



這時，利吉卻突然感覺到有人撲在他的膝蓋上。

「利吉哥哥，你跟土井老師做了什麼重要的約定啊？」

「亂、亂太郎⋯⋯」

太大意了。剛才太過慌亂，都沒有注意到隸屬於保健委員會的孩子也在醫務室裡。這段時間，最關心土井老師身心恢復狀況的就是他們了，一但聽說土井老師的記憶可能出現問題，最緊張的肯定也是他們。

「好了好了亂太郎！別再問了、那肯定是土井老師和利吉大哥之間的私事啦⋯⋯」

在一旁的保健委員長善法寺伊作顯然也察覺到方才的微妙氛圍，連忙出聲阻止亂太郎。

亂太郎顯然沒有打算就這樣放過利吉：「告訴我，告訴我嘛！剛剛土井老師一聽到利吉哥哥人在外面就衝出教室了，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

唉，他都忘了，亂霧新三人組總是偏偏在最不妙的時間點擁有最準確的直覺。

露出專業偶像營業用乾笑的利吉正在想藉口敷衍，就在此時，一旁的土井非常適時地伸出援手，彎腰湊近伏在利吉膝上的亂太郎，端出哄孩子的口氣：「真傷腦筋啊，亂太郎！你為什麼就這麼想知道呀？」


「因為，因為⋯⋯」

亂太郎急切地說著：「土井老師那次要離開學校前也跟我們做過約定，說會帶伴手禮回來、說下週會跟霧丸一起回去打掃水溝。可是，土井老師那天晚上就沒有再回來了⋯⋯」

聽到這裡，利吉和土井不約而同斂起臉上的笑意。

男孩鏡片後澄澈堅定的雙眼，對上兩人的視線：「超級重要的約定被忘記，會很傷心很傷心的。我要知道利吉哥哥跟土井老師約定了什麼，身為保健委員，我想幫利吉哥哥把那個約定找回來！」



話才剛說完，男孩已經被收進土井老師的懷抱裡。

「抱歉，亂太郎，這陣子讓你擔心了⋯⋯」

山田利吉嘆了一口氣，輕聲開口。

「亂太郎，跟我約定一件事怎麼樣？」

亂太郎從土井老師懷中抬起頭來，淚眼汪汪的兩個人齊齊看向利吉。

「我現在必須要離開，去執行忍務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土井老師就拜託你了。可以嗎？」

「利吉⋯⋯」

搶在似乎有話想說的土井老師之前，破涕為笑的亂太郎點點頭，非常大聲地回應。

「是⋯⋯！我答應您！」

利吉站起身來，向新野醫師與善法寺伊作深深行了一個遠遠超越尋常禮數的大禮。

「關於土井老師的狀況，如果有任何我能幫上忙的，也請隨時聯繫我。麻煩各位了。告辭。」

手足無措的新野醫師和伊作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自由的職業忍者已然迅速轉身，快步離去。土井匆匆拋下一句「我去送他」，便隨利吉消失在門前。



啊！結果被利吉哥哥逃掉了。

亂太郎眨眨眼睛。還是沒問到利吉哥哥和土井老師的那個約定，但是看著利吉哥哥與他立下約定時的表情，他總覺得，自己好像隱隱約約可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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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吉這幾天一直盼望著可以跟土井老師獨處交談的機會，然而此刻兩人並肩而行，往校園門口方向邁進，各懷心事，默默無語。

下一次見到土井老師，會是好一陣子之後的事了。

兩人總算走到學園門口，已是不得不分別的時候。

他們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利吉雙手緊抓著胸前的包袱背帶，緊抿雙唇，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

「——那，土井老師，我走了。」

「⋯⋯好、好的。這次會去多久呢？」

利吉和雇主的約定為期一個月。「下一個滿月之夜，我會再來的。」

「好的。」

按照從前為利吉送行的往例，半助終於恢復往日的微笑，輕輕揮揮手。

「那麼，利吉，路上小心！」



利吉眷戀地看著半助的臉龐。

他總是能在艱難的忍務中冷靜理智、謹慎行事，正是因為他必須平安歸來，才能再次看見半助眉眼彎彎的笑容，溫柔地對他說一聲「好久不見，歡迎回來」。

哥哥是他在這個亂世之中得以永保初心的船錨，讓他知道，自己總有歸處。

這原不在利吉的計劃內，但也許是半助的笑容撫平了他的緊張焦慮，又或者是分別在即，長達一個月不能見面的寂寞使然，利吉尚不及仔細思考，話語便脫口而出。

「哥哥。」

「⋯⋯嗯，怎麼了？」

「想不起來也沒有關係，如果從今天起，重新開始跟我交往——」

「欸⋯⋯欸？」

半助睜大雙眼，紅潮迅速在他的雙頰上蔓延。利吉直勾勾地盯著他，讓半助登時手足無措，不由得赧然地別開視線。

從利吉小的時候就是這樣。要是看著利吉那雙眼睛，半助就不忍說出一個「不」字。

他不記得自己和利吉擁有不僅止於兄弟的關係，本應該斷然拒絕，但最後話到嘴邊，卻還是模糊不清的緩兵之計：「那種事⋯⋯等利吉回來之後再說吧？」



山田利吉低下頭。當他再抬起頭時，已是平日裡一派輕鬆的俊朗笑容。

「原來如此，是我失禮了。」

他傾身向前，食指指尖輕輕拂過半助額前的幾綹髮絲。

「請您務必保重，哥哥。」

「利吉⋯⋯」

自由忍者的身影在暮色之間隱去。而他曾在利吉眼神裡看見的那份與戀人心意相通的喜悅與柔情，也已然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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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霧濛濃，覆面的自由忍者乘著夜色，穿梭於密林之中，趕路兼程。

在寂靜的暗夜中獨行，紛亂的思緒格外喧囂。然而山田利吉的思緒不住流轉，每一樁每一件，卻總是和土井半助有關。

去醫務室的路上，他和土井老師曾經快速比對兩人記憶的落差，確認土井老師遺忘的是哪些部分。

土井老師什麼人、什麼事都沒忘記，唯獨丟失了他和山田利吉曾經擁有的親密感情，那些山田利吉視若珍寶、時時翻揀，深怕遺忘的回憶。

可惡。那可是他努力好久才得到的啊。



恍然之間，有更多屬於土井半助的回憶，無法遏止地在他的腦海湧現。

他想起十二歲的那一天，受傷的神秘忍者從天而降，就此改變山田利吉的一生。

小利吉對這名破壞美好野餐時光的不速之客感到氣憤，卻也很快就發現，哥哥屬於他人生中最美好的部分。

自幼生長在深山之中的小利吉，當時想盡了一切辦法，要把他所能找到最美好的禮物送給哥哥。



有一種唯獨生長在冰之山深山中的美麗小花，年幼的利吉摘來了好多好多，將最漂亮的一朵壓製成書籤，送給埋首學習兵法的哥哥。



還有一次，父親大人從外頭帶回一份西洋漂泊而來的異國點心，只有小小一塊，還不及小利吉的巴掌大，形狀像是一隻小小的蝴蝶。利吉從未見過這麼精緻華美的甜點，比任何他所能想像出來的寶物還要好看。

父母和哥哥要把點心讓給他，但利吉一點也不捨得吃，堅持要送給哥哥。兄弟倆為了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最後兩人並肩坐在緣廊，哥哥將點心一點一點仔細掰成小塊，一人吃一口，事件才終告落幕。

利吉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塊異國甜點的滋味特別香甜，還有哥哥將甜點餵到他嘴邊時，柔軟溫熱的指尖。



啊，他還曾經請母親大人教他煮自己最喜歡的料理，想做給哥哥品嚐。利吉會幫著做家事，卻不曾主動提出要掌廚，被母親大人笑稱「利吉真的好喜歡哥哥」說了好幾次。

利吉的手藝不算差，壞就壞在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哥哥討厭魚漿製品。深山中不易取得這類加工品，他還記得自己一口氣在料理中放了好多好多。

他都不曉得哥哥當時怎麼有辦法面不改色地吃完，還能摸摸他的頭，微笑著感謝利吉送的珍貴禮物。

後來的利吉獨自離家闖蕩，烹飪技術不知不覺間精進不少，去探望哥哥時，偶爾也會做沒有魚漿製品的料理給哥哥吃。

「利吉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呢，真了不起！」

「你怎麼都只煮給半助吃、不煮給我啊，利吉？」一旁的山田爸爸真心抱怨。

「哈哈哈，您休假時回家一趟，我就煮給您吃，如何？」

利吉一邊跟父親拌嘴，一邊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哥哥，心中泛起一波又一波暖意。



他想起吃著美食而樂開花的哥哥、雙手合十求他幫忙吃魚板的撒嬌哥哥，還有來不及被他拯救，只好接受食堂伯母餵食竹輪酷刑的滑稽哥哥。

「噗嗤！」

深夜疾行的利吉想到這裡，忍不住笑出聲來，差點被迎面而來的樹枝砸到臉上。

即使哥哥忘了一部分，他們還是擁有好多數也數不完的回憶啊。

既然他必須出外工作一個月，哥哥的事一時幫不上忙也著急不得，就先專注於工作，爭取儘早回去吧。



利吉從懷中取出前陣子他和土井老師開始交往時，雙方交換的定情之物，細細查看。

躺在利吉右手掌心裡的，是一枚四方手裡劍。精工打磨的金屬武器泛著銳利光澤，若經日光照射，隱約可見表面優雅的藍色紋理。

利吉對進駐家中的落難忍者第一次產生親近之意，正是因為哥哥邀他一起玩傳接手裡劍的遊戲。半助選擇以自己的手裡劍作為定情信物，深具意義。



「那時候的利吉超級可愛！感覺好懷念啊。」

「哦？難道現在的我不可愛了嗎，哥哥？」

「你啊，怎麼連自己小時候的醋都搶著吃？」

半助輕笑出聲，將那枚手裡劍放到利吉的掌心上。他托起利吉的雙掌，珍而重之地輕吻。

「希望它能代替我陪在利吉身邊，守護利吉的安全⋯⋯」



利吉將手裡劍仔細包好，重新貼身收進懷裡。

已然恢復職業忍者冷靜沉著的眼神，他繼續往前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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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老師？土井老師！」

土井半助陡然回過神來。他人正在教室裡，亂霧新三個孩子瞪大眼睛，齊齊盯著自己。

「土井老師怎麼又恍神了嘛？發生什麼事了嗎？」

「哪裡不舒服嗎？又有事情想不起來所以在頭痛嗎？要去醫務室嗎？」

「啊、抱歉抱歉，」土井老師連忙揮手否認：「我只是昨晚睡不太好而已，你們不用這麼緊張啦⋯⋯」

「不行！」亂太郎底氣十足：「我答應過利吉哥哥，要好好看著土井老師的！」

猝不及防聽見關鍵字，土井莫名感到一陣心虛，而三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繼續說下去：「土井老師是不是因為太累了都沒有休息到啊？跟我們一起去後山睡午覺怎麼樣？」

「好耶——回來之前還可以去糰子店吃好好吃的糰子，吃完一定會有精神的！」

「萬歲！萬歲！萬歲！」

「呀真是的——！你們三個人都要留下來補考！誰都不准跑出去玩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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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是滿月之夜，也正是利吉離開時所說的歸期。

天鬼事件結束一個多月，學園內的秩序大致恢復如常。除了保健委員會還在調查他的記憶缺失，半助的日常生活終於漸漸回到出事前的常軌。

先前他疲於應付各種繁雜事務，如今生活與思緒有了一些餘裕，山田利吉的身影便開始在他稍有鬆懈時悄然出現，漸漸揮之不去。



自己跟利吉，真的在交往嗎？

弟弟那張隨著年歲增長越是俊美的臉龐，立刻鮮明地浮現在他眼前。

如果正在交往的話，他們應該做過一些親密的事情吧？他會不會曾經躺在利吉如今變得很厚實的懷抱裡？利吉是不是曾用那雙薄唇，湊過來親吻他的——

啊啊啊啊——夠了！

半助在棉被團裡滾來滾去。他是想不起來沒錯，但放任自己編織這些無邊無際的薔薇色幻想，也實在是太羞恥了。

他越是努力想捕捉任何與利吉之間的親密回憶，腦內便會漫起重重迷霧，讓他看不清楚真正想看見的事物，反而在過程中無意間喚醒更多他在成為天鬼時常常想起的，十九歲以前的記憶。

「別急啊，你越急，越不容易想起來。記憶是很精密的東西，或許再過六百年，人類也還是無法完全掌握吧。」

新野醫師也只能盡量給予安慰：「既然忘記的事情跟利吉有關，等他下次來的時候，試著跟他輕鬆地聊聊天吧。」



滿月之夜即將到來的前幾天，半助明顯開始坐立難安。一想到很快就會見到利吉，喜悅油然而生，卻又苦惱該如何回應利吉臨行前問他的問題。

當日白天，半助數度在課堂中走神，外頭但凡有任何動靜，他就想往窗外瞧上一瞧。

半助忍不住在心裡唾棄活像是青春期小鬼的自己。不過就是弟弟平常工作結束後來學園探望家人的日子，平常心、平常心！

然而他懸著一顆心七上八下地等著，一輪滿月確實升上夜空，利吉仍然沒有來訪。

嗯，忍務或是路途上耽擱幾天也很正常。也或許是利吉工作太累了，想要先休息一兩天？

半助從棉被團中坐起。

既然一時睡不著，躺著也只會胡思亂想，不如出門散散步好了？走走路、吹吹風，睡意肯定很快就會來。

一旁心無罣礙的山田老師睡得正好，平穩的鼾聲起起落落。半助還真有點想過去踹他一腳。

都是您家寶貝兒子沒有準時回家的錯。



半助輕手輕腳拉開和室門。銀光瀉地，足見夜色晴朗。

夜風拂面，紮著馬尾的半助只穿著睡袍出門，倒也不冷。信步閃避綾部喜八郎挖的陷阱，四處走走晃晃，偶然途徑學園內的花圃。

時序入秋，花圃中的植物疏疏落落，但其中幾株小而美的粉色花朵，依然吸引住半助的注意力。

他在花圃前蹲下，單手支頤，漫不經心地凝視著那些小小花朵，任憑思緒漫遊，渾然不覺自己原本離開被窩出來散步的目的是為了轉移注意力，然而此刻人到了外面，腦子裡想來想去，還是在想山田利吉。



如果前陣子的自己決定和利吉交往，那當下的他是喜歡利吉的吧。但當年相遇時，利吉只有十二歲，他把利吉當作恩人的兒子、親愛的弟弟看待，這份感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產生變化的呢⋯⋯

等他回過神來，半助才發現自己實在太過沉浸於思考，左手在不知不覺間居然開始蹂躪起花圃裡一朵無辜小花的花瓣，隨著花瓣一片一片落下、他的心裡也下意識地默念著「喜歡他」、「不喜歡他」、「喜歡他」——

最後一片花瓣翩然飄落，半助默數到的句子是「不喜歡他」。

不喜歡。

光是唸出這幾個字，一陣空前龐大的失落感突然席捲而來，瞬間將半助淹沒。

半助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他到底在幹嘛啊？居然會因為區區一個花瓣占卜的結果動搖到這種程度。要是被那群好孩子們知道土井老師半夜不睡覺在這邊玩花瓣占卜，他肯定會被嘲笑到明年。

在他做出更荒唐的事情前，趕快回去吧。

默默向那朵被自己碾碎的可憐小花道歉，半助站起身。

破碎的粉色花瓣四散在污泥之中的畫面，卻意外觸動他的另一段陳年記憶。



那是他十九歲，還寄住在山田家時發生的事。

臨近傍晚，他埋首桌前鑽研山田老師珍藏的兵法書，山田夫人突然出現在門邊。

「不好意思打擾了。利吉不在你這裡嗎？」

只要利吉在家，往往會變著理由來找他。這天遲遲沒有出現，他原以為利吉跟著父母出門了。

家中遍尋不著利吉的身影。

入夜後的深山潛藏許多危險，縱使利吉自幼生長在此處，又擁有出類拔萃的忍術才能，畢竟年僅十二歲，若是在山中獨自迷失，並不安全。

山田夫妻與他決議分頭去不同的地方找孩子。正準備踏出家門，他們就聽見家中的貓在門外嘶叫。

山田利吉倒在門口，小小的身軀血污滿佈。

山田夫人去取傷藥，愛之深責之切的山田老師語氣嚴厲，問利吉沒有事先報備，一個人去了哪裡。

雙眼紅腫的利吉掙扎著拉開上衣前緣。他揣在懷裡拼命保護的，是一大把美麗的小花，有些已經擠壓得不成形了。這種珍稀的花只生長在冰之山的最深處，而他滿身的傷痕則證明想採集到這麼多花，對小孩子而言千辛萬苦。

「父親大人以前曾經摘給我。我也想摘給哥哥⋯⋯」



後來，利吉和半助一起把摘回來的花裝飾在房間裡。小利吉選了一朵最漂亮、最完整、沒有染上血污的花，做成書籤送給他。半助把它帶到忍術學園，現在依然妥善收在書櫃深處。

書籤很美，他很喜歡。但是每每看見，他就會想起年幼的利吉為了自己而遍體鱗傷的模樣。

利吉今晚沒有出現，會是因為在忍務中受了傷嗎⋯⋯？

自由忍者遊走在各方勢力之間，高報酬背後伴隨著高風險，受傷乃至於死亡都很正常。

原本溫柔浸沐著他的皎潔月光，突然變得像是嚴寒冰霜潑灑在他身上。寒意沁入半助的骨髓，讓他打了個冷顫。

如果現在抬頭，他也許會看見月亮在天鬼眼中呈現的駭人模樣。

回房吧。

半助暫時無法順利回應有關思慕之情的問題，但至少他能肯定，失去山田利吉，屬於他最不願想像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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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奮力維持平常心的半助掛著一對黑眼圈，在書桌前批改亂霧新慘不忍睹的補考考卷。

正在此時，門外突然來了訪客，捎來有關利吉的消息。

打開職員室拉門的是學園的忍犬嘻姆。

一旁的山田老師「哦」了一聲。「是嘻姆啊。學園長有什麼事嗎？」

米白色的忍犬搖搖頭。「嘻姆！」

原本因為睡眠不足而神色委頓的半助，眼神立刻變得警醒。

嘻姆提到了利吉。



數天前，利吉託了正好有事要來學園的若王寺勘兵衛跟櫻木清右衛門，說他一切都好，但雇主臨時追加忍務，無法趕上原本說定的歸期。新的歸期未定，但起碼還要一個多月以後才有空來訪，煩請轉告他的家人。

半助霎時感到如釋重負。幸好，利吉遲歸只是忍務追加的緣故。

山田老師歪了歪頭，摸摸下巴：「怪了，利吉這小子本來就沒跟我說什麼時候會過來啊？」

一旁聞言心虛到不行的半助還在想著要怎麼接話，幸好山田老師立刻轉而關心實務問題：「還要一個多月才能來啊？傷腦筋，傳子的換洗衣物和化妝品都快沒了的說⋯⋯」

「嘻姆嘻姆！」

嘻姆小手一揮，表示該您自己做的事情請不要通通丟給夫人和兒子。

半助無奈地笑看一人一狗之間的「爭辯」，思緒卻已然飄到遠處。

還要再一個多月啊。他和利吉一直都很忙碌，幾個月沒碰到面也是常有的事嘛。

他為可以延後回覆利吉的問題心生一絲僥倖，卻有更多的失落悄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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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前，雇用利吉的城主將利吉召去，說是對他現階段的工作成果十分滿意，另有其他忍務想要託付。

他一時間還真有點想拒絕；原以為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去，也不知道土井老師現在狀況怎麼樣了。

然而利吉明白自己身不由己的處境，他也確實是這份忍務最適切的人選。



正值忍務的交接空檔，連日來的繁忙總算得以有片刻喘息。利吉獨自坐在樹上，看著高掛夜空的滿月，手裡來來回回把玩著土井老師送給他的四方手裡劍。

如果沒有追加的忍務，如果老師沒有忘記一些事，那麼今天晚上，和他一起共賞月色的，就該是偎在他肩頭上的土井老師。深秋夜裡略有寒意，他就能趁勢將土井老師溫熱的身體緊緊攬進懷裡⋯⋯

一陣冷風吹來，獨坐的山田利吉空虛寂寞覺得冷。

嗚嗚，好想念可以親親抱抱的土井老師喔。

利吉不由得懷念起不久之前，他和土井老師交往後第一次約會的光景。



非常幸運，剛開始交往不久，他和土井老師就在雙方極度繁忙的日程縫隙，挖出可以共度的空閒時間。

半助倒是有點想回冰之山，然而休假時間不長，跑不了太遠的地方；若是去鎮上或是附近的店家，則是有很高的機率會撞見忍蛋學生，恐怕得花心思變裝。最後他們決定一起到後山走走，即使真的遇見認識的人，以他們兩人的身手，輕輕鬆鬆就能在山中隱匿蹤跡。



山田利吉雙手抱胸，等在學園門口，沒多久就聽見熟悉的嗓音響起。

「呀、不好意思，利吉！你等很久了嗎？」

「不會的，我也才剛到⋯⋯咦？」

利吉先是有些害羞地回應帶著燦爛笑容朝他揮手的半助哥哥，才突然敏銳地察覺，身穿常服的半助和平時比起來，好像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的地方⋯⋯？



半助身上穿的依然是平日那套外出服，淺藍斜紋白底上衣搭配深藍色的袴，然而今天的衣服看上去格外整潔簇新，清爽亮麗，一看就知道經過費心洗濯，甚至沾染著似有若無的淡淡香氣。

半助也沒有用頭巾或帽子將長髮收攏，而是如他們初見時的模樣，紮著如瀑的長馬尾。經過用心打理，栗色的柔順髮絲閃耀著美麗光澤，微鬈的瀏海也被攏到兩側，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與美人尖。

在利吉眼中一直都是閃閃發光的哥哥，今日份的閃耀動人簡直是爆破整個火藥庫的程度。



看利吉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直發愣，一句話也沒說，半助窘迫極了，伸手就想把額前的瀏海撥回原狀：「抱歉，果然還是⋯⋯很奇怪對嗎？我請霧丸和齊藤稍微幫我一點忙，但好像弄得太誇張了哈哈哈⋯⋯」

「不會！一點都不會！」

利吉立刻握緊半助的雙手，不讓他動作：「哥哥很可愛⋯⋯超級可愛！我非常喜歡！」

一想到哥哥為了今天和他見面而花心思打扮，十八歲的少年覺得自己簡直幸福到要當場去世。

「是⋯⋯是這樣嗎？」半助不好意思地撇開視線，紅暈染上耳根：「謝、謝謝⋯⋯」

兩個臉紅紅的人站在學園門口手拉著手實在不成樣子，還是利吉先開了口：「我們出發吧。」

開什麼玩笑，誰要繼續站在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他才不會讓更多人有機會看見他哥這麼可愛的模樣。



兩人離開學園，循著小徑，很快就走進後山的範圍裡。

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現在他應該可以⋯⋯牽土井老師的手了吧？

在各種臥底行動扮演風流渣男撩撥女心可謂得心應手的山田利吉，在第一次約會該不該主動牽男朋友的情境裡，陷入天人交戰。

利吉的眼角餘光瞥向走在他身側的半助。

蓄著新髮型的哥哥正十分開心地跟他分享昨天火藥委員會的孩子們發生的趣事，柔順的長馬尾隨著步幅一晃一晃，那雙歷經苦難卻仍漂亮依舊的手也隨著步姿自然擺動著。

當他身高還只到哥哥腰際的時候，牽哥哥的手明明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正在猶疑不決之間，利吉突然感覺到哥哥帶著繭的溫熱手指靈巧地滑進他的掌間，輕輕在他掌心搔了兩圈，才牢牢地與他的手指交扣。

紅著臉的利吉轉過頭，看見半助也正歪頭回望他，噙著一抹惡作劇得逞的甜美微笑。



在溪澗踩水看游魚、在樹梢並肩賞遠景。一樣的後山，平時是外出趕路、帶忍蛋們實習的地方，和相戀的人在一起，平凡的小事、尋常的景致，突然就擁有了截然不同的光彩。

兩人遊興正濃，然而就在此時，一貫晴朗的天空卻忽然開始烏雲密佈，飄起綿綿雨絲。還不至於沾濕身體，但再過一陣子，大概就會轉為傾盆大雨。

山田利吉在「好想看全身淋濕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濕答答的性感哥哥」和「小雨會把我哥哥淋壞要是晚一點感冒了誰來賠」之間猶豫了一下，頗有良心地選擇了後者。

他們尋找著可供躲雨的地方，恰巧發現附近的山壁邊有一處洞窟，是絕佳的避雨之處。

然而才剛到洞口附近，兩人就聽見洞窟裡隱隱約約傳來像是嗚咽一般的奇怪聲響。

半助和利吉互相對視，向彼此點點頭，已然換上一流忍者的神情。利吉按著懷中的苦無，兩人緩緩步入洞窟。



忍者輕巧的腳步極其安靜，在洞窟中幾乎激不起回音，兩人謹慎接近可疑聲響的源頭。

就著洞外尚未完全暗下來的微弱天光，他們總算看清嗚咽聲的真面目。

發出陣陣哀鳴的，是一隻負傷的年幼小鹿。

晶亮的圓眼睛看見有人接近，幼鹿想要起身逃跑，無奈腳上有傷，只能蜷在地上，覆著棕色皮毛的小小身軀因為恐懼而直打哆嗦。

利吉和半助未曾交換任何言語，立刻開始分頭行動。

半助探勘洞窟內部，確認環境安全無虞，便從打竹內取出火種，升起一小簇火堆，用以照明和取暖。

利吉蹲下檢視小鹿的傷勢。所幸並不嚴重，他輕柔地替小鹿清理傷口，取出三尺手巾與印籠中的傷藥包紮患處。小鹿應該已經明白眼前人正在給予幫助，不再試圖掙扎。

洞外已下起滂沱大雨，重重雨幕將兩人一鹿嚴嚴實實困在洞窟之中。

利吉以雙手捧水，湊到小鹿嘴邊。小鹿小口小口舔著水，最後親暱地舔了舔利吉的手，似乎正在表達感謝。

利吉微微一笑，撓了撓小鹿帶著白色花紋的背部。小鹿很快就睡著了。



好不容易忙碌完的利吉抬起頭，這才發現坐在火堆旁的半助以手托腮，笑意盈盈地盯著他瞧。

他不由得有些難為情。不用問也知道，此刻在半助腦海裡轉著的，肯定是自己小時候在冰之山替他包紮的回憶。

將雙手洗淨，他在半助身畔落座。

「土井老師又在想小時候的我了。」

「唉呀，利吉小時候是個超級可愛又貼心到不行的小孩喲。」

可能是眼見如今在外炙手可熱人人崇拜的自由忍者扁著嘴委屈巴巴，好像下一秒「我和十二歲的我掉進水裡您要救誰」之類的傻氣問題就會脫口而出，半助禁不住一陣好笑，話鋒輕輕一轉：「不過啊，現在的利吉⋯⋯」

半助摩挲著利吉額前垂落的茶色髮絲：「已經是個非常帥氣的大人了。學園裡的孩子們一天到晚都在說他們有多仰慕利吉哥哥，但是呢，這麼帥氣的利吉哥哥只有在我面前，才會出現好可愛的樣子。而且，還是一個非常溫柔、非常可靠，下定決心的事一定會完成的人⋯⋯」

自己苦戀多年的人就坐在咫尺之間，毫不掩飾地訴說對自己的讚美，羞赧到無地自容的利吉想阻止半助，卻又盼著聽他一直說下去。



半助幽幽續道。

「⋯⋯唉，利吉這麼優秀，其實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

利吉毫不猶豫地一把掩住半助的嘴。

在努力追求土井老師的路上，這句話的各種變體他聽過太多次了。

利吉知道土井老師過去遲遲不肯正面回覆他的追求，並不是不喜歡他，而是認定讓利吉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對利吉來說是一種耽誤。即使哥哥終究抵擋不過心中的感情而選擇和他在一起，根深蒂固的想法一時之間卻不容易改變。

但是，沒關係。

利吉的眼神十分堅定：「如果您認為我是個下定決心就不會放棄的人，那就請您做好心理準備。我絕對不會放手。」

他會用自己的餘生不斷、不斷地努力，讓哥哥相信，他的行跡遍佈全境，見識過各形各色的人事物，卻從未見過比哥哥更美好的存在。



半助輕輕嘆了一口氣，大概沒料想到自己半是認真的說笑換來如此鄭重的回應。

「抱歉、抱歉。」

也許是感受到利吉的執著下埋藏著不安，他親了親弟弟的額頭以示安撫。

啊，真是的，這個人又在把我當孩子哄。

利吉不甘示弱地撥了撥半助攏到兩側、已經開始略顯凌亂的瀏海：「一直留著瀏海的土井老師今天特意打理成這個髮型，才像是要人來親您額頭的樣子。」

「是嗎？」

半助以指抵唇，故作思考狀。橙黃的火光搖曳，映照在他帶著笑意的側臉上。

「——想要利吉親的地方，可能不只是額頭吧。」



利吉睜開眼睛，身邊傳來的動靜讓他陡然驚醒。

原來是有一隻野鳥偶然掠過他的耳邊。他才發現自己方才回憶著和土井老師第一次約會的情景，竟然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那些如今只剩下他還記得的往事，就像是不曾發生過的美麗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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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逢假日，是霧丸和土井老師必須回家幫忙街坊清掃水溝的日子。

返家途中，霧丸難得沒有沿路尋找遺落的銅錢。他抬頭看了看走在身側的土井老師，緩緩開口。

「土井老師最近看起來一直沒什麼精神耶。是因為利吉哥哥已經兩個多月都沒有來學園的關係嗎？」

「啊？」正在出神的半助有些意外：「為什麼突然提到利吉？」

「欸？很奇怪嗎？」霧丸歪頭疑惑：「老師不是正在跟利吉哥哥交往嗎？」

「咦——？」這下子讓半助感到十分意外了：「等等，霧丸！為什麼你會這麼說？」

利吉明明跟他說過，他們兩個人是在秘密交往啊？

「最近我們回家的時候，利吉哥哥只要有空，就一定會來找老師啊，還會留宿。」害他都不能把棉被拿去賣！

「可是⋯⋯利吉也算是我弟弟啊！他來找我，我家借他住，都很合理吧？」土井半助試圖替他不記得的事件進行蒼白的辯解。

「才不是咧。」

霧丸撇嘴，兩手背到後腦勺。雖然他很喜歡土井老師和利吉哥哥，但現在逮到機會，他必須趁機抱怨：「你們兩個會臉紅紅的，用那種超——級黏糊糊的眼神看對方喔，哪是哥哥跟弟弟相處的樣子嘛？而且利吉哥哥只要來了就一直黏著老師，你們還會沒事就躲在角落一邊講悄悄話一邊偷偷摸手，看見我出現就一臉心虛，真的很煩耶。」

好像他才是這個家裡多出來的那個人一樣！哼！

被明白指出自己是一個被熱戀沖昏頭的成年人，捂著臉的土井半助覺得好羞恥。果然他的事情，沒辦法輕易瞞過這個情同家人的孩子。

「嘿嘿，老師不想被別人知道對吧？考慮一下給我封口費怎麼樣啊？」

雖然他在知道這件事之後也沒有跟別人說過，否則也不會憋到和土井老師單獨出門時才開口關心老師最近的狀況，但趁機賺一筆總是不虧。等利吉哥哥回來他會去那邊再敲一份封口費，欸嘿欸嘿。



兩個多月來，半助遺落的記憶片段沒有明顯恢復的跡象。他和利吉的關係沒有公開，身為當事人的利吉一直不在，此時突然出現一位聲稱知道內情的人，他突然按捺不住滿滿好奇心。

「霧丸我問你喔。我和利吉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啊？」

「幹嘛問這個啊？」霧丸眼神死。老師是那種找到機會就想炫耀戀情的人嗎？

「呃⋯⋯」半助搔搔頭，吞吞吐吐，話音漸弱：「那個，因為我好像⋯⋯有一點不太記得⋯⋯」

「——啊！所以亂太郎之前說『土井老師從毒竹城回來之後好像忘掉了某個跟利吉哥哥之間的約定』，果然就是這件事？老師忘記自己跟利吉哥哥在交往？」

「拜託不要用那種『哇喔渣男』的眼神看著我嘛霧丸！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忘記呀⋯⋯」

苦笑著的半助雙手合十：「利吉還沒回來，或許聽你說一說，我可以想起什麼事情也說不定？」

「好啦好啦，老師回去要付我諮詢費喔。」

霧丸仔細尋思著。



在他腦海裡浮現的，是某天打工回來，偶然從窗邊瞥見家中的利吉哥哥和土井老師獨處的模樣。

倒不是撞見兒童不宜的香豔畫面，當時的利吉和土井老師不過就是隨意地坐著閒聊說笑罷了。再尋常不過的日常光景，霧丸卻記得清清楚楚。

「土井老師有在日子過得很糟糕的時候，想像自己過得很快樂的樣子嗎？我想像過喔。」

「那時候我常常想，如果有家，有衣服，有東西吃，有很多很多很多錢！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我一定會覺得超級幸福的。」

「可是土井老師跟利吉哥哥在一起的時候，老師看起來就好像是，就算什麼東西都沒有、就算碰到不開心的事，只要有利吉哥哥在，土井老師就會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最最幸福的人。嗯，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這是半助意料之外的答案。他勾勒著那幅光景，一時間竟不知要如何回應。

發現半助沒有回話，霧丸不禁有些害羞，但還是努力把話說完。

「總之，趕快想起來啦！老師是讓我有家可以回的人。雖然你們有點煩，我還是希望可以一直看到土井老師和利吉哥哥很幸福的樣子。就這樣！」

霧丸匆匆將話拋下，立刻跑到前頭尋找銅錢去了，留下半助在後頭，反覆思索著這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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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霧丸、土井老師，你們回來了！」

看見在暮色之中用力朝他們揮手的亂太郎和新兵衛，清掃完水溝回到學園的兩人也微笑著小跑步迎上前。

「土井老師，有要給您的東西喔！」

「嗯？這是什麼？」半助疑惑地接過亂太郎遞來的包袱。

「是風澀鬼今天拿來的！聽說是土井老師留在毒竹的一些私人物品，請我們轉交給土井老師。」

霧丸一臉不可置信：「不會吧，土井老師回來都快三個月了耶，怎麼現在才拿來啊？」

亂太郎壓低聲音：「聽風澀鬼說，八方齋和城主大人常常會盯著土井老師留下來的東西，邊唱歌邊懷念天鬼大人還在的時候喔，好不容易才捨得把這些東西還回來的⋯⋯」

土井半助不禁感到一陣惡寒。



半助回房時，山田老師還沒有回來。

他打開風澀鬼帶來的包袱，不出所料，裡面躺著他墜崖時穿的衣服。其餘的不外乎是他平時外出會攜帶的隨身物品、當時對戰沒有用完的教具等等。

正在此時，他突然翻到一樣看上去有點陌生的東西，被仔仔細細地用布包裹著。看著布的綁法就知道是出自他本人之手，顯然是自己珍而重之、貼身攜帶的物品。

若不是自己的記憶又出了新的問題，就是這個東西和利吉有關。



半助拆開布包。

裡頭是一柄苦無，應該是舊物，但經過常年精心保養，鋒利鋥亮，泛著寒光。

如若還只認為這是一柄尋常的苦無，那麼繫在苦無末端圓環上的編織手繩，足以說明它意義非凡。

兩條染成藍色的絲線，一淺一深，密密纏繞，緊緊相綰，編成手繩繫在苦無尾端。絲線的顏色，顯然是按他和利吉慣穿的常服顏色分別染就。

半助小心翼翼將苦無捧在掌心。有幾幀模模糊糊的記憶片段突然掠過他的腦海。

他彷彿看見自己手持一枚手裡劍，鄭重交給利吉，隨後輕輕吻了吻利吉的手。

利吉則從懷中取出這柄苦無，交到他手裡。

他檢視苦無，卻感覺到利吉的右手托起他的臉龐。

他抬頭，對上的是利吉那雙戀慕之情滿溢的眼睛。

再也撈捕不到更多記憶殘片，但方才在他腦海裡一閃而過的畫面，加上自己悉心保管、貼身收藏的舉動，已然能夠交代這柄苦無的來歷。

這是他和山田利吉互相交換的定情信物。

他剛開始博取這個孩子的好感，靠的就是陪利吉玩傳接手裡劍、利用苦無尋找螃蟹；對過往的半助而言僅是用於傷人的利器，自此被賦予屬於兩人的溫暖柔情。

半助細細撫摸那段還很簇新的手繩，幾乎可以想像，當時那位天才菁英忍者是如何坐在樹上，眉頭緊蹙，用那雙操縱火繩槍有如神助的靈巧手指捻著線頭，認真對付小小的手繩；說不定利吉曾在自己稱讚他的時候，扁著嘴撒嬌：「要是不在上面綁手繩，哪天哥哥把它當成武器隨便丟掉就麻煩了。」

笑意悄然在半助唇角浮現。



他全然沉浸在想像之中，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壁櫥前。

在半助毫無察覺時，身體記憶引領他在壁櫥前觸碰幾處隱秘的機關，顯然這一連串動作他十分熟悉，已成了習慣，即使本人毫無印象，身體卻記得慣性。

機關啟動，一個小小暗格倏地出現在半助面前。

咦？這是什麼？是他在房間裡裝這個東西的嗎？

暗格內藏著一只精緻的木盒。他仔細檢視，確認並未潛藏其他危險，才伸手打開盒蓋。

一看見盒內的東西，半助立刻領悟自己為何會下意識過來打開這個暗格。

這是以前的他為了藏匿私人物品，避免共用寢室的山田老師發現而刻意設置的機關。

大部分與利吉有關的物品，被他十分珍惜地收在暗格內的盒子裡。正因如此，適才他捧著利吉送的東西出神，才會反射性地走過來開這個木盒。

裡頭的物品承載著他和利吉六年來的無數回憶，半助逐個拿在手裡檢視。



有些東西的來歷他清楚記得，像是從前去溪邊抓螃蟹時，一起揀拾的漂亮石頭；有些東西的由來他印象模糊，像是不知在何處寺院求來的護身符。

還有些東西，他毫無記憶。像是一個用絹布仔細包裹的布包，當他打開才發現，裡頭整整齊齊疊著好幾封利吉寫給他的書信。

書信寫成的時間足足橫跨六年。十二、三歲時，利吉認真工整的字跡稚氣未脫（有些生難漢字，還是當年半助握著利吉的手，一筆一畫教的）；十五、六歲時，筆跡漸漸增添了雋秀清雅的氣韻；近期捎來的書信字跡略有變化，但更顯著的轉變，是字裡行間開始寄託著日益濃厚的思慕情衷。

他一字一句讀著。文字完整封存的真摯情感一點一滴涓流入心，升起洋洋暖意。

那一刻，半助突然意識到，過去兩個多月，不斷執著於回想自己對利吉的喜歡究竟始於何時，可能一開始就錯了。



自從山田利吉走進他的人生裡，在漫漫時光之中一次又一次照亮他最晦暗的半身，牽繫著兩人的情感已是千絲萬縷，雜揉交錯，無法輕易用其中一種感情形式定義。信任、關懷、友愛、依戀，那份傾慕愛戀在涓涓細流之中是何時悄然而生，已是情不知所起。

縱使他遺忘了一部分的往事，牢牢牽繫在兩人感情之中的喜歡難能消逝。



離開毒竹城後，半助數度後怕，自己居然能輕易忘卻他如此珍惜的人們。然而天鬼畢竟從未知曉自己曾經擁有過那份溫暖，也就無從感受失去的痛苦。

但土井半助明確知道自己遺落了什麼。

他似乎已能隱約看見那份遺落記憶的輪廓，但是上頭始終繚繞著雲霧，讓他看不清楚。

他再度想起利吉離開前向他道別的模樣。讓利吉流露寂寞神情的自責、無法想起重要回憶的失落交織，劇烈疼痛驟然襲向腦門，半助用力摀著頭，蹲坐在地。

他好像有點想念利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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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個月的忍務總算平安落幕，山田利吉長長吁出一口氣。

所幸沒受太多傷，一應狀態良好。雖然有些疲憊，稍作休息就能立刻出發。

山田利吉歸心似箭。

縱使被戲稱是工作狂，將近三個月的分離，他實在思念土井老師。

也不曉得哥哥現在狀況怎麼樣了。

他心存半助已經恢復記憶的盼望，也隱隱憂心半助什麼都記不起，依舊不願接受他們的關係，但無論如何，什麼都比不上當面見到哥哥的喜悅。



啟程前，利吉到附近鎮上整備行囊，順便看看有什麼新奇的伴手禮可以送給哥哥、父親母親，和那群小忍蛋。

正在此時，利吉聽見有人喊他。

他一回頭，看見忍者學園的善法寺伊作就站在他身後。

穿著粉色常服的委員長身邊，站著同樣隸屬保健委員會的一年級忍蛋鶴町伏木藏，兩人齊齊向他問好。

「好巧耶，居然會在路上遇到您！」

「是啊。你們兩個怎麼會來這裡？」

伊作歪頭思忖：「說來話長，我們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說吧。」



三人一到伊作和伏木藏暫歇的長屋內坐定，伊作突然向利吉行禮。

「這段時間想必您最掛心的是土井老師的狀況吧？直到我們離開學園前，土井老師的記憶還是一直沒有恢復的跡象⋯⋯實在非常、非常抱歉！」

果然是這樣啊。利吉強迫自己壓下心頭不斷湧現的失落，立刻上前去扶伊作：「別這麼說，不是你們的錯。謝謝你們費心幫忙。」

即使沒有親眼看見，利吉也知道，無比善良又盡責的保健委員會肯定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試圖幫助土井老師。

「但是，也不完全都是壞消息哦！」

伊作接著說明他和伏木藏此次肩負的忍務。

他和新野醫師前陣子在古籍中發現一種可能對恢復記憶有幫助的配方，反覆確認配方的安全與可行性後，他們認為值得一試。目前保健委員會的成員們正分頭前往不同的地方採集所需的藥材。

「亂太郎他⋯⋯真的很努力在履行跟利吉哥哥的約定喔。」

伏木藏以顫音小小聲說著：「他一聽說這件事就馬上說要去幫忙收集藥草，這兩個多月也一直很努力盯著土井老師⋯⋯」

「土井老師都被他盯到胃痛了呢。」

想像那幅情景，利吉不由得跟著失笑起來。

「你們負責的部分結束了嗎？東西拿到手了？」

「啊⋯⋯還沒有呢。」

伊作搔搔頭：「我和伏木藏負責的藥材比較特別，沒辦法直接在野外採集到。但根據學園的情報，這附近似乎有貴族或商賈家中收藏著那種藥材，所以我們才會來這一帶，準備打聽進一步的訊息。」

聽到此處，利吉微微蹙眉。「是什麼藥材，方便跟我說嗎？」

伏木藏說出藥材的名字，順便將藥材的外表特徵詳細形容了一番。

利吉低頭沉吟片刻，接著深吸一口氣，端正坐姿，神色一凜。

「——接下來以忍者的身份對話吧，善法寺。」



氣場丕變，伊作和伏木藏也不禁跟著挺直背脊。伏木藏悄悄往伊作身邊挪近了一點。

「我剛好知道它在哪裡。」

「咦——真的嗎？」

伊作睜大眼睛，忍不住舉手歡呼：「太好了，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了！我們這次超級幸運耶伏木藏——」

「我在近期的臥底行動裡恰巧見過，是附近一位城主私藏的所有物。不過，根據我在潛伏期間的觀察，他們的結盟狀況，對學園方恐怕稱不上友善。」

保健委員們的笑意逐漸斂起。

「總之，我認為當面交涉不容易成功，也可能耗費更多時間。」

伏木藏輕輕倒抽一口氣：「利吉哥哥，您的意思該不會是——」

「嗯，直接潛入去拿。風險是比較高，但更有機會取得。」

伊作和伏木藏面面相覷。

「那麼⋯⋯」

潛入一座戒備森嚴的陌生城池不在他們的原訂計畫內，也並非兩人最擅長的忍務類型。若真要採取潛行，事後不遺留可供追查的痕跡，恐怕必須尋求學園方的支援。



利吉站起身來。

「我跟你們一起去。由我去取，可以更快拿到手。」

他微微一笑，調整腕上的黑色腕貫。「——我們利益一致。」

只要有任何一絲能夠替哥哥取回記憶的機會，縱使有凶險，他也願意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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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證明，職業忍者山田利吉的判斷力與執行力都極其出色；他唯一錯估的，就只有保健委員會毫無道理可循的驚天霉運。

深夜潛入一座已有充分了解的城池，對利吉而言不算太難。在周圍細細勘查，確認城內狀況並無顯著異動，他請伊作和伏木藏在城外負責執行誘餌行動。

趁著守衛注意力移轉，僅是一眨眼之間，利吉有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已然潛進內部。

耗費比預期更久的時間才取得目標物、差點被城內侍女意外撞見，當揣著藥材的利吉瀟灑地自城牆上一躍落地，順利與外頭接應的伊作和伏木藏會合，看著兩位保健委員因為任務成功而流露真心喜悅的笑容，利吉也自然而然認為今日份的霉運纏身應該已經正式宣告結束。



就在他們正要遠離這座依山而建的城池時，山崖上突然有一顆巨石毫無徵兆地鬆動，直直往他們的頭頂滾落。

「小心！」

利吉眼疾手快，立刻輕輕提起兩名忍蛋的後襟，帶他們往反方向閃避，一同跳上一旁的樹梢上。

但他始料未及的是，那根樹枝看上去十分結實，承受三個身量輕盈的少年體重應該是綽綽有餘，卻在他們腳步都還來不及踩穩的時候，猝不及防地應聲斷裂。

縱使利吉一早就發現下方不遠處的泥土表層有不自然的掩埋痕跡，顯然藏有陷阱，但眼下這個狀況，他恐怕只能無可避免地跟著兩個孩子一起摔進那個原本不可能會落入的深坑之中。

千鈞一髮之際，利吉奮力抵抗下墜之勢，將身量較輕的伏木藏反手拋出陷阱外，他和伊作則是重重摔進陷阱底部。

右腿傳來劇痛，利吉卻無暇顧及，他旋即摸出隨身攜帶的鉤繩，固定在陷阱邊緣。即使有傷，利吉判斷自己還是能單靠上肢力量攀爬出去。

正當利吉用力拉緊繩索，確認鉤繩是否足夠穩固時，一件他成為職業忍者以來從未遇過的事情發生了。

也許是稍早攀爬城牆時不慎磨損，總之，經他施力一扯，繩索就這樣從中間處硬生生斷裂成兩半。

——這是怎樣啊？太扯了吧！根本不是倒霉了吧是詛咒啊！

利吉忍住想要大聲吐槽的衝動。方才的一連串動靜，恐怕已經引人過來查看，他當機立斷，向跪在陷阱邊緣的伏木藏示意：「——快走！交給你了！」

伏木藏往前襟一摸，這才發現利吉早已在下墜的轉瞬之間預判情勢，把他拋丟出去之前，迅速將自己從城中取得的藥材塞進伏木藏懷裡。

雖然十分害怕，但遠方已隱約可見火光，事到如今沒有辦法，伏木藏立刻轉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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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利吉回到稍早費心潛入的城池內，只不過這次是被關押進牢籠裡，還多了一個同伴。

解開被反綁的雙手倒是不難。伊作立刻摸出身上沒有遺落的傷藥，開始處理兩人的傷勢。

利吉同時以矢羽音向伊作說明自己的想法：他判定兩人暫時沒有危險，但也不宜久留。他畫過這座城池的平面圖，知道能逃脫的路徑。現在稍事休息，等身體恢復到能夠奔跑的狀態，他們就選在深夜離開。

伊作一一答應，一邊替利吉緊急固定摔傷的右腳，並重新處理利吉在先前的忍務中所受的舊傷。

「真的很抱歉⋯⋯害您受了這麼重的傷⋯⋯」

利吉同樣覺得這一連串魔王等級的霉運纏身實在太荒唐，但看著本人自責沮喪的模樣，實在令人不忍責難。

「讓義務幫忙的你們陷入險境，是下決定的我有責任。」利吉嘆了口氣。或許是一聽見事關土井老師就直接決定鋌而走險的自己太過躁進了：「再說，我自己沒辦法把傷處理得這麼好。多虧有你幫忙。」

必須丟下伏木藏一個人很抱歉，希望他平安無事。還好藥材拿到手了。土井老師真的能就此恢復那段記憶嗎？

啊，不過，如果自己這次沒辦法回去的話，讓土井老師想起那段回憶，只會讓土井老師覺得更痛苦吧。

他突然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是希望哥哥不要再遭受更多傷痛，還是藉由那份傷痛讓哥哥永遠不會再忘記自己比較好。



伊作的輕笑聲將利吉的思緒拉回當下。

「哈哈哈！利吉大哥果然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還、還好。」剛剛還在腦海裡轉著暗黑想法的利吉有些心虛。

「就像土井老師一樣喔。從以前就一直都是很溫柔的人。」

聽見這句話，利吉的眼前立刻又浮現土井老師眉眼彎彎的燦爛笑臉。確實，只要見到那個人的溫柔笑意，再冷硬的心也會變得柔軟。

「對了！利吉大哥，趁這個機會問您一個問題喔。」

「嗯。什麼事？」

「就是啊，雖然我沒有跟其他人說過，但是我在猜⋯⋯」

周圍沒有其他人，伊作還是不自覺地壓低音量：「⋯⋯您和土井老師，是戀人對吧？至少，您對土井老師應該懷抱著那樣的情感⋯⋯？」

職業忍者山田利吉沒有忘記表情管理，心裡卻早已陷入一陣慌亂。

等等！我和哥哥的關係，不是秘密嗎？



「啊、是這樣的⋯⋯」

數月前，伊作背著竹簍，獨自到學園後山採草藥。走著走著，他偶然瞧見穿著常服的利吉站在不遠處的大樹下，對著樹幹念念有詞。

大概是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利吉沒有察覺他在附近。他正想向利吉打招呼，利吉的喃喃自語卻隨著微風飄進伊作耳裡。

「土井老師，我一直都很喜歡您⋯⋯」

咦咦咦咦咦——？

伊作幾乎是下意識地捂緊嘴巴躲進樹蔭下。

正在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卻只見利吉以指抵唇，似乎正在認真思索，更多自言自語傳來：「上次試著用比較強硬的態度也被拒絕了，果然還是要努力撒嬌，土井老師才會抵抗不了嗎⋯⋯」

他看見永遠帥氣瀟灑的利吉大哥微微抬起頭，用他們這群忍蛋們從來沒聽過的柔和語氣，低聲說道：「我一直都很喜歡您⋯⋯哥哥。」



此時此刻，羞恥到無地自容的山田利吉扶著額頭，好希望自己還被埋在剛剛那個陷阱裡。

原來伊作早就察覺到端倪，怪不得當時他在醫務室會立刻跳出來，幫忙阻止亂太郎繼續追問他和土井老師之間的約定。

伊作小心翼翼地問：「所以，土井老師忘記的⋯⋯就是這段關係？」

眼見伊作已經猜到真相，沒有理由繼續隱瞞，利吉於是點點頭。

「這樣啊。」

伊作低頭沉思片刻，才再度打破靜默。

「您知道嗎？在前往毒竹城之前，我們六年生曾經正面和天鬼對決過哦！」

「我聽說過這件事。」他在訪問學園卻無法和土井老師說上話的那幾天，曾偷偷翻閱過天鬼事件的報告。

「當時我們六個人一起認真攻擊，卻還是打不贏天鬼，要不是及時撤退，說不定會被殺死。」

「土井老師真的這麼強啊⋯⋯」

利吉當然清楚哥哥實力非凡，但畢竟土井老師平日大多使用殺傷力不強的教具當武器，兩人偶爾對陣切磋，也不曾使出殺招傷害對方。

「對啊，超不甘心的！」伊作哈哈一笑。

「但是，當時我在想，天鬼大人雖然很強大，看起來卻擁有著很痛苦的人生。一直都很溫柔的土井老師，如果當時沒有遇到您們一家人，也許到現在都還是過著天鬼的生活吧。」

伊作抬頭看向利吉，眼神誠摯而堅定。

「利吉大哥！我們保健委員絕對不會放棄幫忙土井老師找回那段肯定非常重要的回憶⋯⋯但假如土井老師真的沒辦法想起來，也請您千萬、千萬不要放棄那份寶貴的喜歡。」

這個孩子果然也是個很溫柔的人啊。

利吉微微一笑。

「⋯⋯嗯，那是當然的。」

只要他能再次見到土井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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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作替利吉纏緊腿上的繃帶。嚥下僅存的兵糧丸，靜待深夜來臨，兩人啟程遁逃。

時序入冬，入夜後，山麓竟比地牢內寒氣更盛。烏雲蔽月，死寂的暗夜裡略含雪意，更顯苦寒。

利吉預想過霉運可能會在逃脫路上帶來的各種危機，然而當他們潛入山中密林沒多久，城內的忍者隊首領立刻帶著一撥人前來追擊，利吉倒是始料未及。

忍隊的老大親自帶人出來追啊，哈哈，他面子可還真大。

心中自嘲地乾笑兩聲，山田利吉立刻向身邊的善法寺伊作示意：「我去引開他們。你往東北方走。」

能不能一口氣擊退所有敵人，負傷的利吉並無十足把握，但他希望盡己所能地保護忍術學園的孩子們。



暗夜中的追擊靜謐無聲。身著蒼綠夜行衣的自由忍者於密林樹梢間急奔，迅疾如箭簇。

迅速行進中僅能粗略辨識方向，待利吉接近森林邊緣，才赫然發現自己已被逼入退無可退的險峻山崖之前。

摔傷患部隨著跑動傳來劇痛。冰冷寒意隨著呼吸刺痛胸臆。

他身邊武器所剩不多，但還足夠應付。

山田利吉猛然收住飛奔的腳步。身後追兵未及反應，利吉指間的手裡劍驟然離手，森然寒光轉瞬間已將隨從全數放倒。

利吉未有片刻鬆懈。他旋即拔出懷中的苦無，格擋忍隊首領揮著忍刀迎面襲來的狠辣殺招。金屬相觸，火星交迸。

狀態完好的利吉足以對付許多出道多年的資深忍者，但連日積累的疲累與傷勢幾乎已將他逼到極限，來人亦不是省油的燈，他只守不攻，勉力支撐，思索逃出生天的方法。

對方加快了揮舞手中忍刀的速度，刀光寒影有如銀色綢帶，將利吉往山崖的邊緣步步進逼。溫熱的血液黏滑，徹底浸濕利吉的手掌，忍刀一挑，利吉手中的苦無登時滑脫。

他必須立刻找出其他武器將對手逼退。

利吉探手入懷，武器所剩無幾，僅剩下一枚他貼身收在內裡的手裡劍。

利吉微微一怔。

那枚手裡劍，是土井半助交換給他的定情信物。

高手過招，一瞬間的失誤都足以致命。堪堪是這略一遲疑，已被對方看穿破綻。

一記直擊心窩的重拳襲來，咳出涎沫的利吉毫無機會還手，仰面墜下高聳的山崖。



利吉試圖觸碰山壁減緩墜落之勢，無奈墜出太遠，山壁遙不可及。他的鉤繩遺落在陷阱裡。

他看見天空中的烏雲緩緩散開，一輪滿月皎潔盈白。

啊⋯⋯今天是滿月之夜啊。

原本兩個月前的今天，他就能回到學園。看來，恐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僅僅是瞬息之間，已有無數思緒掠過利吉腦海。

他聽說人之將死，人生中的過往畫面會一幀一幀浮現在眼前，會一一看見最親愛的人們的臉。

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哥哥。

哥哥剛到他家的時候，常常從惡夢中驚醒。他知道哥哥在這個時代活下來的代價，是必須背負越來越多不得已的痛苦回憶。

他耗費漫長時光，千辛萬苦，才終於讓哥哥願意牽起他的手。如果哥哥再也無法想起那段回憶，那也無妨了。既然哥哥曾說他下定決心便絕不會放棄，那麼，無論多少回，只要還有機會，他都願意從頭來過。

他會努力讓哥哥再度相信，他甘願擁抱哥哥的幽暗過往，也甘願照亮哥哥的嶮巇前路，一遍又一遍。

真的好想⋯⋯再見哥哥一面啊。



此時，利吉突然感到空氣陡然一滯。

一股凌厲的殺氣破空而來。寒冷的夜霧彷彿瞬間凝結，凍至冰點。

山崖上揚起一陣雪白色的煙塵，隨後傳來一聲吃痛的驚呼。



——滿月之下，山田利吉看見握著鉤繩的土井半助自崖上縱身一躍，從天而降。

寒風將半助的頭巾吹落，栗色的長髮在風中飛揚，皎潔月色為他髹上溫柔流光。

利吉一度懷疑這是不是自己臨死前編織的美麗臆想，直到熟悉的溫熱體軀將利吉緊緊抱進懷裡，那張利吉朝思暮想的端麗臉龐就在他面前，雙眼噙滿淚水。



「土、土井老師⋯⋯？」利吉不敢置信，試著呼喚對方。

而半助緊緊咬著下唇，好半晌才開口怒斥。

「——你在想什麼啊！不管我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拿命去冒險！」

利吉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見，在他面前永遠溫柔的土井半助如此疾言厲色的模樣。

他隱隱約約記得，上一次，似乎是他小時候跑進冰之山的深山裡採花給哥哥，帶著一身傷回家後，哥哥也是這樣一邊哭，一邊告誡他不能再為了哥哥以身涉險。

利吉嘆了一口氣。

「您自己還不是一樣⋯⋯」就這樣奮不顧身地跳下山崖救他。

「你還說！」

眼見半助氣呼呼地扁嘴，眼淚掉得更兇，利吉輕輕一笑，伸臂回抱半助，一點一點吻去哥哥頰上的淚水。

他又想起六年前，那名陌生忍者自山崖墜下的情景。

這次，輪到哥哥接住我了。


---



他們隨著其他同行前來營救的學園成員一起撤退到附近的據點。伊作也順利被尋獲，所幸身體沒有大礙，只有逃脫路上偶然摔倒跌出的淺淺擦傷。



傷者被分別扶進臥房。山田利吉身上的傷才剛處理妥當，就纏著滿身繃帶跪在臥鋪上，開始挨兄長大人與父親大人的輪番教訓。

「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嘛！偷？你還給我冒險跑進城裡偷？我又不是沒吃到那帖藥就會死掉！差點死掉的是你欸！」

「是⋯⋯」

「我和你媽以前是怎麼教你的？行動前一點都沒有考慮清楚！你知不知道經過你這一鬧、我們學園方要花多少力氣去調停啊？」

「我以為可以做到不被發現嘛⋯⋯」

「你那點雕蟲小技還早吧！要不是半助第一個發現森林裡有動靜，及時追上去，你的小命說不定早就不在了！」

「啊。」

說到這裡，利吉順勢提出他心中的疑惑：「對了，您們是如何知道我們在這裡出了狀況？伏木藏還好嗎？以他的腳程，應該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通知您們趕來才對。」

山田傳藏點點頭。

「嗯，伏木藏一切平安。我們能這麼快獲報，是因為黃昏時城的雜渡昆奈門恰巧人在附近。他礙於立場不便出手營救，但盡了全力幫忙傳遞訊息。」

「——啊！說到這個！」

土井半助又開始氣鼓鼓：「雜渡先生說你空著手就去阻止他丟餵毒的手裡劍！太危險了！山田老師說他明明要你察覺有生命危險就得撤退的！」

「當時他要殺的人是您耶⋯⋯」

「真是的！」半助雙手抱胸：「善法寺也是，晚一點我要過去找他！找藥這種事情怎麼可以不跟我本人討論就擅自決定行動啊？根本不應該讓我的事情這麼麻煩大家！」

「他們肯定知道您不會同意嘛⋯⋯」

「——好了好了，善法寺那邊由我去說。」山田傳藏清清喉嚨，從榻榻米上起身。「利吉你早點休息，還有一堆事情等著你善後。」

「唔⋯⋯」利吉這回沒有立場頂嘴。

山田傳藏意味深長地看了土井一眼，隨即拉開門，快步離去。



此時此刻，安靜的臥房內只剩山田利吉和土井半助對坐在臥鋪前。氣氛霎時變得有些窘迫。

發現利吉盯著他的眼神漸趨灼熱，視線飄移的半助搔搔下巴。

「呃、那，你早點睡哦，辛苦了。」說著說著，半助也準備起身：「有什麼事，我們回頭有空再說⋯⋯」

他的手腕被山田利吉一把扣住。

經過一連串事件與傷勢影響，利吉確實已經十分疲倦，即刻就能進入夢鄉，但仍然捨不得分別已久的半助就此離開。

半助側過頭，對上的是利吉懇求的神情。

「留在這裡陪我好不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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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助攙扶利吉在臥鋪上仰面平躺，替他攏好棉被。從壁櫥裡取出另一床被褥，在利吉身側鋪平。

換上睡袍，吹熄燈火。

利吉的視線黏著半助，耐心等待半助收拾妥當、在另一床臥鋪裡睡下，他好向哥哥道晚安。

出乎他意料之外，半助輕手輕腳走近，一把掀開蓋在利吉身上的棉被，鑽進已被他焐熱的溫暖被窩裡。

長髮委地的半助側身而臥，單手支頤，低頭向利吉俏皮地眨眨眼睛。

「等你睡著了，我再挪回去。」

拜託，這樣他哪睡得著啊？

利吉試探性地低聲開口：「不用挪過去也沒關係⋯⋯小時候也是一起睡的。」成為戀人之後，也一向如此。

「那樣可能會碰到你的傷口。」半助輕聲回答，手掌輕輕覆上利吉的眼瞼，讓他闔上眼睛。「好啦！別說話了，快休息吧。」



日思夜想的哥哥與他同臥在一床被褥裡，四周充盈著屬於半助的氣息，利吉一時之間實在難以冷靜。

這時，他聽見半助低低哼起熟悉的旋律。

溫潤嗓音唱著柔和溫婉的曲調，掌心隔著棉被在利吉胸前輕柔規律地打著節拍，彷彿和暖的潮水，將利吉輕輕環抱。

小時候，哥哥有時會唱這首歌哄他睡覺。他曾詢問過這首曲子的由來，畢竟他過去從未聽過。

那是我很小的時候，家人唱給我聽的曲子，哥哥這樣回答。家人說，聽著這首曲子入睡，可以睡得很安穩，有一個甜美的夢。

那，下次換我唱給哥哥聽。他拍拍胸脯，很有信心。

他記得哥哥當時笑得很開心，將年幼的他抱進懷裡。

謝謝你呢。有利吉在，哥哥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惡夢了。



聽著這首許久沒聽見的曲子，利吉卻沒有抱怨哥哥把他當孩子哄。

半助哼著曲調的聲音情致綿長，祝福、憐惜、撫慰，所有心意誠實地寄寓其中，無從掩飾；寒冬夜裡，利吉感覺半助那顆溫暖的心，在此刻與自己無比貼近。

身體的困倦、辣苦難當的疼痛，隨著和緩拍打的漲落潮汐逐漸遠颺，山田利吉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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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均勻平和，胸膛一起一伏。發現利吉已然安穩入睡，半助卻沒有立刻離開被窩。

他伸出手指，像是要勾勒利吉的輪廓，輕輕撫摸他的臉龐。茶色的瀏海、飽滿的前額，俊朗的眉眼、挺直的鼻樑，薄唇微啟，頰上還帶著稍早在林間奔逃時，不慎被樹枝刮出的淺淺擦傷。

寧神藥物的藥力作用之下，年輕的職業忍者任憑他恣意碰觸，睡得毫無防備。

半助恍然想起，在學園接獲情報、啟程前來尋找利吉之前，他與山田傳藏之間曾有過一段對話。



當時心急如焚的他匆匆收拾裝備，對山田老師正在喊他的聲音渾然未覺，直到山田傳藏走上前來，拍了他的肩膀一把。

「半助！過來這邊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咦？我們現在必須盡快趕去——」

神情嚴肅的山田傳藏沉聲說道：「花不了多少時間。況且，利吉在忍務中被私情左右，如果你也是這樣，這次行動乾脆不要參與算了。冷靜一點，過來坐下。」

「⋯⋯是。」

他和傳藏席地跪坐。傳藏煞有介事地清清喉嚨。

「你有記憶還沒恢復，這麼大的事情，居然瞞了這麼久。」

「唉呀、因為忘記的並不是工作方面的急迫事務，不想讓大家操心，所以⋯⋯」

「讓我猜一猜。利吉那小子拼了死命想幫你追回記憶，你忘掉的，大概是跟利吉有關的事情，而且對他來說很重要？哼——該不會是忘了你們兩個現在正在偷偷摸摸談戀愛之類的事情吧？」

土井半助胃好痛。

利吉、秘密⋯⋯說好的秘密交往呢⋯⋯到底還有多少人知道啊啊啊？

山田傳藏順順鬍子，洋洋得意：「哈！你們兩個對彼此有心思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想瞞我？才沒那麼容易。」



被利吉的父親當面點破秘密，震驚與羞恥之餘，一絲驚惶不安漸漸取而代之，從半助心底升起。

即使遺落那段記憶，他也多少猜得到自己當初為何決定隱瞞和山田利吉之間的關係。

其中一部分的原因，肯定是他對山田夫婦心中有愧。和救命恩人的寶貝獨子成為戀人的行徑，無疑像是一種恩將仇報。

看著臉上寫滿忐忑的半助，傳藏重重嘆了一口氣。

「半助，我和內人、利吉都見過十九歲的你。不敢說有多了解，但應該也是目前對你的過往最熟悉的人。關於你為什麼從天鬼狀態恢復後獨獨丟失這段記憶的原因，我個人倒是有一些猜測。不過，說到這裡，你自己大概也猜得出原因吧。」



——咦？

半助驚訝地睜大雙眼。

為了尋找丟失的過往，半助在這三個月裡非常努力在腦海中追溯回憶，卻不經意想起更多十九歲以前的往事。

他對於天鬼——若是不曾遇到山田家，自己如今可能踏上的道路——從此有了更深的共情與認識。

他想起霧丸曾經說過，和利吉在一起的自己，看上去幸福得難以名狀。

他想起利吉寄來的書信裡，洋溢在字裡行間的款款念想，字字懇切。

原來如此。

他或許已經有了答案。

十九歲的他，曾經體會過家人之情、友人之誼、手足之愛，但是，與思慕已久的戀人兩情相悅的欣喜與美好——

「——是成為天鬼的你，無法想像、無法理解，也不認為自己值得擁有的感情。所以你把它遺落了。」



「我⋯⋯」半助低著頭，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

「時間緊迫，我就有話直說。身為忍者，輕易被私情左右，非常致命。」

「⋯⋯是。」半助頭垂得更低。

「——所以，今後如何在任務與私情之間找到平衡，做出正確的判斷，你和利吉都要再多學學。生在這個時代，擁有忍者的身份，要面對太多無常和不得已。至少在能夠選擇的時候，就算不多，你們兩個好孩子也值得擁有和自己喜歡的對象共度的生活。」

「⋯⋯咦？」半助倏然抬起頭，不可置信。

「反正你也很清楚，就算忘掉好幾次，利吉那小子也根本不可能放棄你吧？等你見到那個小子，記得跟他把話說清楚，別再拖了。還有，以後就不用再花時間遮遮掩掩的，看看你最近老是魂不守舍的鬼樣子，唉，完全藏不住心事。實在太鬆懈了！」

傳藏兀自站起身，一派若無其事。

「我說完了。好了，快走吧！」

半助並未立刻起身。

他強忍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語氣中尚有一絲怯怯。

「我還是覺得，利吉適合比我更好的人⋯⋯」

「說什麼呢。」

傳藏又嘆了一口氣，揉揉半助頭頂蓬鬆的頭髮，語氣難得溫柔。

「山田家的孩子，哪會比別人差。」



半助幽幽望向利吉沉靜的睡臉，若有所思。

最後，他俯身，悄悄在利吉頰上落下一個輕吻。

晚安，利吉。


---


眾人順利回到忍術學園。傳藏嘴上雖說有很多善後工作等著利吉處理，後續的調停斡旋倒是都由教師們出面完成，利吉本人則是被按在學園裡養傷。

這天早晨，山田利吉才剛剛醒轉，房間的拉門突然被輕輕推開。

「啊！早安、利吉！吵醒你了嗎？」

「沒有，土井老師，我剛起床。歡迎回來，您出差辛苦了。」

「沒什麼啦。你的傷⋯⋯還好嗎？」土井半助向他露齒微笑：「今天我有空，天氣也不錯。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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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確實是難得的晴朗冬日，天空一碧如洗，煦陽高照。

兩人手拎食盒，身披羽織，往後山前進。

利吉的腿傷日漸痊癒，但在山林中行走，還是偶有腿腳不便的時候。半助見狀，便立刻上前攙扶；然而經過這一扶，沒走多遠，半助很快就發現，利吉表現出不良於行、需要支拄的路段明顯變多了。

他隨手在滿臉無辜的弟弟額上彈了一記。

「你包紮的時候我人可是在場。哪有傷得這麼重啊？」

話雖如此，半助沒有再鬆開挽住利吉上臂的手。



冬季的山中景致，與他們上回相偕來訪時所見風景截然不同。枝枯葉落，疏影橫斜，偶有殘雪糝落，宛若自在飛花。

時隔三個月，山田利吉千盼萬盼，總算盼來這一場只屬於他與哥哥的敘話。

山林靜謐，萬籟俱寂，無人打擾，只有輕挽他手臂的哥哥走在身側，鼻尖與雙頰凍得通紅，眉眼彎彎，言笑晏晏。

他們緩步而行，或看風景，渾然不覺時光飛逝。



「利吉，你看你看！」

半助指向不遠處的山壁：「那裡居然有一個山洞耶。我們過去看看怎麼樣？說不定可以在裡面吃飯！」

「啊⋯⋯好的。」

利吉略略遲疑，隨即答應。有意無意之間，他們竟碰巧走到兩人初次約會時，入內避雨、治療受傷幼鹿的洞窟附近。



洞內一切如舊。

望著半助蹲在地上升火的背影，上回兩人在洞窟裡相處的情景一一在利吉腦海裡湧現，鮮明如昨。

那些僅剩利吉一人記得的回憶。



順利升起小簇火堆，半助在利吉身邊落座，望著溢散點點星火的搖曳火光，兩人一時默默無語。

最後，打破寂靜的，是半助彷彿決心下定，深深吸的一口氣。

「——利吉。」

聽見半助喚他的語氣，利吉知道這一刻還是來臨了。兩人共處一日，無話不談，卻不約而同在同一個話題周圍謹慎繞步，事到如今，終究必須面對。

「和利吉曾經是戀人這件事，相關的記憶，我還是沒辦法想起來⋯⋯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不，請別這麼說。這不是您的錯。」

利吉仍是難掩失落，卻不再如同初時一般心灰意冷。他早已決意，在兩人有機會獨處時向哥哥言明，回到只是兄弟的關係也無妨，希望哥哥無需自責。

他會重新開始，一點一點爭取哥哥的喜歡，一點一點累積和哥哥之間的嶄新回憶，一如過去六年他所做的一切。

「土井老師，我——」

半助搖搖頭，請利吉暫緩，讓自己把話說完。

「利吉。還記得三個月前，你在離開學園時問我的問題嗎？」

『土井老師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如果從今天起，重新開始跟我交往——』

「當然記得。」

利吉的神情略顯苦澀。當時他的一時衝動，換來土井老師明顯閃躲的內疚眼神、一貫逃避的迂迴回應，他記憶猶新。

「你當時說的話。現在答應⋯⋯還算不算數？」



利吉驚訝地抬起頭，迎上半助的視線。

半助雙頰緋紅，雙唇緊抿，然而那雙澄澈的雙眼不再躲避，而是堅定地回望著他。

那雙眼眸裡不帶絲毫偽飾，心中埋藏的情感，在利吉面前表露無遺。

利吉想起自己曾經問過半助，既然想不起相關記憶，失憶後的半助又是如何得知兩人之間擁有戀人關係。哥哥當時回答，是你的眼神告訴我的。

此時此刻，利吉在半助眼裡，清楚看見那份他十分熟悉的情意繾綣。

利吉這才明白，過去的時光並未浪擲白費。哥哥對他的由衷喜歡，從未隨著那段遺落的記憶消褪。



喜悅之情霎時充盈他的胸臆，利吉握住半助的雙手。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只認定哥哥一個人。無論時間過去多久，無論您變成什麼樣子、忘記我多少次，在我的餘生之中，心意永遠不會改變。」

「是這樣嗎。」

半助執起利吉與他相牽的手，輕吻利吉帶傷的纖長指尖。

「⋯⋯那麼，我就把自己的餘生交托到利吉手裡吧。從今往後，無論遭逢任何事情，請你不要忘記，利吉身上維繫的，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的人生。」

連番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利吉一時之間難以言語，消化著半助這席話的涵義，好半晌才怔怔開口。

「⋯⋯您實在不需要為了保護我而做到這種地步。」

「嗯？不對吧。」

半助歪頭，向利吉眨了眨眼睛。

「利吉的台詞，難道不應該是『我也把我的餘生交托到哥哥手裡』嗎？你不想交，我可是很想要呢。」

兩行淚水瞬間從利吉那雙狹長的美麗眼睛裡墜下。

慌張的半助尚在不知所措，下一刻，他已然落入利吉溫暖堅實的懷抱裡。

「謝謝你，哥哥。」他聽見利吉帶著哭腔的低語。

「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他伸手回抱利吉，憐惜地撫摸利吉的頭髮。既陌生又熟悉的無限欣喜就像是繁花盛放，在他的心中洋溢，漫開一片無邊無際的絢爛花海。

啊。這大概就是霧丸說的，最最最幸福的感覺？



半助微微側過身，伸手想替利吉拭去頰上的眼淚，卻被利吉用力扣住手腕。

兩人額頭相抵。

弟弟成年後的俊美臉龐從未離他如此之近，蘊含戀慕之情的眼眸燦若朗星。

利吉輕輕托起他的下頷。灼熱的吐息逐漸靠近，半助不由得緊張地閉上眼睛。

在半助的記憶裡，這是他和利吉的第一個親吻；然而當利吉的柔軟唇瓣與他相接，他卻毫無窒礙地張嘴回應，熟稔而熱切地交纏著彼此的唇舌，彷彿他們早已親吻過了千百回。

利吉毫不容情地吸吮哥哥的唇舌，恣意攫捕他想念已久的甜美溫熱，直到兩人的氣息逐漸紊亂，他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半助。

他的哥哥微微喘著，額髮凌亂，迷離的眼裡濛著薄霧，兩頰酡紅，方才被他徹底蹂躪過的紅腫唇瓣髹著曖昧水色。

利吉的眼裡閃爍著異樣光芒。他緩緩湊近半助耳畔，低聲開口。

「今晚別回學校了。跟我去外面住⋯⋯好不好？」

半助這下子連耳根都紅透了。他推了推利吉的胸口：「傷患不好好回去養傷，還想做什麼？」

「哦？」利吉唇角微勾，再度湊近半助的臉龐：「但是今天早上好像有人說過，他親眼看著我包紮，認為我的傷根本沒有那麼重。是不是有這回事呢⋯⋯哥哥？」

該死！到底要怎麼抵擋這個放肆起來毫無忌憚的小子？

看著滿臉通紅的哥哥，利吉忍不住好笑，在哥哥唇上又啄了兩口，才將半助再度收進懷裡。

感謝上蒼，這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



利吉和半助相偕走出洞窟，天空業已擦黑，月亮剛剛升起。

半助握緊利吉與他十指相牽的手，抬起頭，望向天鬼眼中駭人的詛咒之月。

只見朗月皎潔，銀光照耀，溫柔如斯。



身側的利吉向他微微一笑。

「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再一起來吧。」

「好啊好啊！」半助也回以一笑。「到時候，後山就會有很多花可以看，也會有很多小動物出沒了。啊，對了！說到這個，不曉得上次那隻小鹿後來怎麼樣了？」

利吉一怔。「⋯⋯咦？」

半助以指抵唇，似乎正在回憶，尚未覺察有哪裡不對。

「就是我們兩個上次一起來後山的時候啊！我剛剛才突然想到，你那時候好像有幫一隻受了傷的小鹿包紮，也不知道牠現在好不好⋯⋯咦？」

山田利吉睜大了眼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