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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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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你肯定自己絕對不會去做的事在百經多日後變得只剩一個單薄念頭相隔的距離。那個當下你會覺得自己似乎無所不能，不是堅不可摧的無所不能、也不是胸有成竹手握千兵之權的無所不能，只不過是一種反正再糟也就這樣了的無所不能。你想著自己的未來，薄如明光，帶點雨味、吹起點風，陽光的溫度和你出生前一樣，而你在清醒時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知道你等不到它上升至能將你燙傷的程度。也許整個人類族群都等不到，你想。不過這個念頭稍縱即逝，你還是更偏愛人類永垂不朽的理想，這自大、狂妄、永不服輸的生物永遠有能將生命升空的衝勁與夢。於是他們沒有翅膀，卻也飛入過宇宙，在海拔一百公里處留下自己大膽的命名。

　　最初不都是由一個單薄念頭組成的嗎？不就是那麼渺小又不起眼的稍縱即逝，在將要真正永久地逝去之前被思緒抓入視窗裡。你看著地表與天的交界，看著湛藍與雲白在天穹中扭轉，思忖過為什麼它們不是一種血肉與細胞組織，還是它們其實也是一種血肉與細胞組織，就像你怎麼能肯定自己以外的命不是命，你怎麼能肯定自己的命就是命。你怎麼肯定那一點單薄的念頭不會在吸取了你無盡的妄想之後膨脹成龐然夢想，大到你的軀殼與閉上眼後浸入的那片黑暗也承裝不了。你聽見自己被擠壓而碎裂的聲響，清脆單薄。喀啦、喀啦。你就要碎啦。這滿佈裂痕的膚與肉，血管、細胞壁、骨與骨之縫、眼與成像。你與周遭。

　　你能肯定與生俱來掠奪著周遭或被周遭填塞的內裏能抵抗那逐漸發酵的單薄念頭嗎。你能肯定嗎。能嗎。

　　「你能嗎？紅鳶。」然而他在提出第四個問句時才將尾音上揚，好似前面那幾句形似詢問的句子不過是文法練習一般的直述句。他只在乎答案。他只想聽見那單獨的詞，或另一個。

　　蛇谷揚著頭去看背對月光的冰川熱海。那頭潔白的髮絲在月光勾勒下變得過於慘白，比雪還要更加脆弱，是霜、是人們口中的冷意具象化後那過於脆弱與毫無意義的單字。他想去碰，但也沒有親眼見證冰川熱海在他碰觸之後從頭融化到尾的勇氣。他總覺得冰川熱海就是那樣的人、那樣的生物、那樣稍縱即逝的某種單薄念頭在發酵的過程。總而言之不僅僅是他眼前的這具軀體，他想。

　　假如冰川熱海的存在就是某個單薄念頭與另個單薄念頭相撞之後在電光石火之間擦出的存在，那他很肯定他不能。或換句話說，他也許能，但他不想。就那樣被眼前的白髮少年粉碎此處並不是什麼壞事，他們能一起碎裂在青草坪上，像朝陽初升時會凝結在低垂小草邊緣的露珠、像某些被渾身酒氣晃著一顆臃腫腦袋迷路至此的中年傢伙失手摔落於此的玻璃碎片，或就像冰川熱海，遙遙千里從一眼無法望見的北方來到此處，融化在東方的太陽下，結束過於漫長的永夜。

　　「……我不能。」於是蛇谷鳶也很坦然地道：「我不能，溝鼠。他們會從裡至外將我膨脹，直至思維被大肆佔據、僅剩的思考能力被逼退至晦暗狹小的角落，然後就那樣在夢裡消逝。在夢裡消逝。」他試圖重複，好似這句話是什麼值得人停頓省思的雙岔路口：「……這會是件好事嗎？假如由你來看。」

　　「假如由我來看啊——」冰川熱海笑著拉長了尾音，瞇起那雙灰藍色的雙眼。他將雙手搭在蛇谷的肩頸上，背脊向後仰去，宛若流星般劃出了圓弧，視線似乎被拋向天際，湮沒在無垠的墨黑色大海裡：「那聽起來很無能為力，就是無能為力。普通的、平凡的、平庸的……任誰都能那麼做，也任誰都有可能做到，你、我、誕下我們的亞當與夏娃、這片土地的首領、運轉世界的諸神百子。甚至是我們腳下那些藏在草叢裡的蟲子，那個單薄念頭誰都可能有，它無處不在，紅鳶。它無處不在。」

　　冰川張開著雙眼看向天空，沒有聚焦物的瞳孔時而放大、時而縮小，柔軟的髮絲在空中飄盪著。蛇谷能瞥見他嘴角邊掛著的一道淺弧，那是再純粹不過的笑意，好似只是單純對這一切感到好笑，對於自己所說、對於自己所悟出的真理、對於自己竟真以為自己有幸能理解所謂的真理。黑髮少年的眼神暗了下來，他不知所措。

　　而就是那麼一個渺小又不起眼的稍縱即逝念頭，蛇谷鳶忽地害怕起眼前的少年早就已經佈滿蛛網般的裂痕。冰川熱海是一種進行式，一種讓人有他時刻都將終結於此的進行式。可他們也不過才十六、七歲，也不過才與周遭相處了遠不及它們誕生年歲千萬分之一的日月。他們渺小、不起眼，宏觀來看生命稍縱即逝。可蛇谷鳶此時卻希望冰川熱海能成為他生命中的錨點，不如說他覺得冰川熱海早已是他的船錨，鐵製的彎鉤沉入海面之下，被冰山吞入腹中。他的雙手扣在冰川腰際，彎起的指尖下意識隨著皺緊的眉施力，假想它們正是彎鉤。

　　冰川在感受到這股軟弱得可笑的力道後確切笑出了聲，短暫地、憐憫地、嘲諷地。他像是刻意與蛇谷作對般將背脊後仰得更加厲害，單手擦過那垂於肩頸的黑色毛鱗，隨後揮舞至空中，後方就是水面。他們坐在花園噴水池的邊緣，身後就是倒映著夜與月的清澈平鏡，多麼像場夢。那該死的夢、那使人渴望消逝其中的無人侵擾之境。他記得自己曾對蛇谷說他要與他的孤獨恆長終老，要無人侵擾，那也許就是其中一個單薄念頭膨脹了他對於擁有的恐懼。於是他一直向後，直至平躺到夢的流水上。沁涼的水平線淹過後腦，並在蛇谷的掌心支撐下安穩地輕輕浮動於耳際邊緣。

　　「……溝鼠。」蛇谷垂下眼看著冰川，落於側頸的黑髮拒絕了大半月光，但仍有些許光芒強硬地碰到他臉上。

　　也許摸起來就如蛇鱗冰涼，冰川想著。那雙黑色眼睛，那雙如關了燈後的劇場席位般漆黑的黑色雙眼，冰川總能在裡頭找到邊際，他往往都在注視時暗嘆，卻又明白自己的愛不釋手。假如他把自己活成了聚光燈下的塵埃，蛇谷就得是燈下的影子。他要他在自己碎裂時一片片地裝起自己，然後拍動著那自血肉中生長出的翅——他會讓蛇谷長出那雙翅膀，然後帶他飛至高空，在抵達了比伊卡洛斯開始墜落之處還高的地方後，再與他一同墜落。他也許希望過兩人的碎片最後能混雜一起，畢竟那雙眼裡始終孤獨，而他們的孤獨能合二為一。

　　「……但能嗎，蛇谷。能嗎，蛇谷鳶。」冰川伸手像要撫摸蛇谷的面頰般，騰空的掌心卻遲遲沒碰上不過近在眼前的皮膚。灰藍色的眼中盈滿了憐憫，對誰都是。

　　你能肯定與生俱來掠奪著周遭或被周遭填塞的內裏能抵抗那逐漸發酵的單薄念頭嗎？你能肯定嗎？能嗎？

　　……可最初不都是這樣。

　　蛇谷在終於忍無可忍之際鬆開了撐在冰川後腦的手，於是兩人同時跌入水中。四濺的水珠落入草叢，月光下屍橫遍野。

　　無預警地沉入水下的剎那，冰川感覺到心臟騰空一瞬。不曉得是因失重而誕生的本能恐懼，還是因視線被淹沒之前在蛇谷眼中瞥見的那一抹陰狠，他由衷地因這股酥麻感愉悅起來，也因此沒有拒絕蛇谷伸來的手如何強硬地拽過他的掌心貼上那張他捨不得碰觸的面龐。冰川熱海在水中大笑出聲，聲嗓在水中折射出好笑的聲波，就像一個將死之人在上吊窒息之際忽地想起自己浴室裡的水龍頭還沒關，於是他笑著，感受到自己喉頭正努力振動，氣泡模糊了視線，也阻礙了自己瞧見那張黑髮飄逸的面龐。噢，蛇谷，蛇谷鳶，我的紅鳶。在夢裡消逝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水流籠罩在所有感官知覺上，就像回到早已了無記憶的母親子宮中。他猜這就是那麼回事。回到最初。冰川熱海順勢捧著蛇谷鳶的臉，猛地用盡了全力直起背脊，向那張模糊得像要溶解於此的臉龐湊近，很輕、很輕地，就好似只是順著水流的力道撞了過去。

　　……畢竟，他怎麼捨得溺死他的紅鳶呢。那樣孤獨將不再是孤獨，而他的紅鳶必須遠走高飛，去到他的狂妄也追不上的遠方，恆長終老。那待會浮出水面後就將不復存在的、必須消逝於此的單薄念頭。

　　他在水裡閉起眼，吻了一下帶不走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