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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我的命、你的命，何時才能兩清？

　　宮侑覺得自己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在夢裡，他和宮治回到了孩提時期，兩人在神社旁的叢林裡頭追著一隻迷途的狐狸，可無奈他跑得不夠快，怎麼樣都追不上，但他依然不知放棄地追著，撥開了長得要比他高出許多的野草，他看見那隻調皮的狐狸竟然停在了石階上，看著站在那兒的一位男孩，他沒有見過這個人，於是停下腳步，直到身後不知道情況的宮治猛地撞上來，狀況才有了改變。

　　父親說，他是北信介。

　　可是北信介是誰呢？姓氏就和北叔叔一樣，應該是北叔叔常常提到的那位、老家的孩子吧。北叔叔常說，他的兒子比他們長幾歲，可成熟穩重，十分懂事，雖然他無法經常陪伴他，但每一回的相聚，都在成長。可是北叔叔沒有說過，他天生有一頭灰白色的髮，和那宛若映照著滿園稻穗的金黃色眼眸。

　　「目前雖然意識尚未恢復，但已經脫險，建議家屬多和他說說話，他會聽見的。」

　　宮侑隱約覺得耳邊有人在說話，但他沒有搭理，只是走入了夢境裡頭的那團迷霧。
　　從小到大，家中的大人們總是再三告誡他們，不可以自己去後院外的那座森林裡玩，因為要進去，得要穿過看來沒有盡頭的千鳥居，可那一次玩捉迷藏，宮治當鬼，為了要讓他找不著，宮侑想也沒想就往那座森林裡跑，明明在外頭看的時候，是一條單一簡單的路，可當他停下腳步後，卻發現自己怎麼樣也走不出去，這時想起了奶奶曾和他說過，稻荷神會帶走不聽話的孩子，越發地著急，年幼的自己急得哭了出來，一直不知放棄地走著，最後沒了力氣，就絕望地蹲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曉得時間，厚重的濃霧令他看不見陽光，周遭的空氣越來越涼，他整個人縮著，想起了有一回，他晚上肚子餓，偷偷地跑去灶房想要拿隔天祭祀要用的糕點，卻不想還沒得手，外頭就有人提著燈過來，嚇得他整個人趕緊擠進爐灶裡，他緊緊摀住自己的嘴，就怕被發現，還好他夠幸運，那人只是來接水喝，可當他想要爬出來的時候，衣服被柴火死死地勾住，試圖要掙脫的時候，一個腳步聲傳來……。

　　「阿侑，快點起來了。」

　　北信介找到了獨自在濃霧中無助迷途的自己。
　　還發現了貪玩而困在灶房裡無措焦躁的自己。

　　渴望著奢侈自由的我，用了最愚笨的方式強取豪奪。
　　明知道這些人是想從我身上獲得凌駕眾人的虛榮心。

　　我還是跟著他們走了，我以為反抗一切我就能重獲新生。
　
　　「阿侑，別再鬧了。」

　　但是。

　　「阿侑，別貪玩了，快點起來。」

　　我一次都沒見過您流淚，我不希望您暗自垂淚，也不願是因我而起。

　　「快醒來，我帶你回家。」

　　我希望睜開眼的時候，您能對我笑一笑。
　　可我到底，在這一路上，給了您什麼呢？

　　宮侑再睜開眼，以為映入眼簾的會是醫院那片無瑕的白，卻不想，是自己的房間。他轉過臉，身邊空蕩蕩的，有些吃力地坐起身，頭部傳來的鈍重感令他蹙起眉，想要下床，卻發現身體無法活動自如。門把轉下的聲音響起，令宮侑睜開眼看了過去，只見管家叔叔拿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看見自己醒了過來，原本淡漠的目光整個亮起，快步走了過來。
　　「少爺，你可終於醒了！」管家叔叔放下托盤，來回踱步看起來像在思考些什麼。
　　「信介哥呢？」宮侑的提問打住了管家叔叔的動作，欲言又止的表情令宮侑感覺有些不妙，管家叔叔只是輕輕地把自己按回床榻上。
　　「我現在馬上去通知家主和主母，少爺你就先歇下吧。」管家避重就輕的回應令宮侑越發好奇，他伸出手拉住了管家叔叔。
　　「他們呢？」一陣暈眩令宮侑很快就鬆開手。
　　「少爺，其他的事情您都別管了，好好休息。」管家叔叔猶疑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正面回覆，直到步至門邊，他才再轉過臉。

　　「少爺，不論發生了什麼事，都是要清楚您眼前的阻礙，您要明白這一點。」

　　宮侑想再說些什麼，又不住睡迷糊了，等他再醒來，已經入夜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比起白天要輕盈許多，輕手輕腳地下床，推開了房門，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他便往北信介的房間走，這個時間依照北信介規律的作息，早就該睡下了，但他就只是想看一眼。躡手躡腳地轉廈門把，打開了北信介的房門，房裡點了一盞夜燈，就在床頭，這令宮侑可以看清楚北信介，他面朝著床榻，半張臉埋進了枕頭裡，表情看來十分不安穩，他緩步上前，看見了他的左手垂在床邊，緊緊地纏著繃帶。宮侑蹲下身，他回想起那一日，他記得北信介的手並沒有受傷，還沒來得及回想起更多細節，淺眠的北信介就醒過來了。兩人的視線對上，北信介眼底的愕然隨著對視的時間逐漸消散，他有些艱難地撐起上身，抬起垂下的左手，輕輕地撥開宮侑額前的髮，但手很快就讓宮侑給握住，但他不敢使力，只是輕輕地覆上手背。
　　「手怎麼受傷了？」宮侑的問句一落下，北信介總是沉靜的眼波有了一絲晃動，但他只是搖搖頭。
　　「在道館練劍術的時候．不小心傷到了，沒事。」北信介微啞的嗓音令宮侑直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對不起，我不應該自己偷偷跑出去的。」宮侑垂下臉，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阿侑，以後我們，都不要再對彼此道歉了。」北信介收回手，淡淡地揚起唇角，宮侑抬起頭看向他，這樣陌生的表情，令宮侑過目難忘。

　　「都不要再做會後悔的事情了。」

　　宮侑坐上了北信介旁邊的空位，轎車緩緩地駛下山，在車上的北信介也沒有閒下，仔細地翻著手裡的帳本，宮侑透過餘光小心翼翼地看向幹練的北信介。
　　接任了家主位置後的北信介，人生就像是按下了快進鍵，雖然年紀很輕，但在兵庫縣這一帶很快就打入了核心圈，和各組織間的關係雖明裡和諧，實則暗潮洶湧。從小便溫潤如玉的北信介，雖然依然看似置身事外，但在料理事務上的狠勁是廣為人知的，他不會衝動行事也不會囂張跋扈。父親方離世的那段時間，衝著宮家繼任家主年少，附近動亂頻傳，可他卻十分穩重地一一擊破各個流言，獲得尊重。
　　宮侑別過臉，看向車窗外，他知道，北信介是很值得信賴的人，自己也在他的庇護之下恣意地過活，他也很清楚，北信介是在替他日後鋪路，可宮侑卻無法享受這樣的漁翁之利。

　　在北信介面前，自己的渺小，令他感到很蒼白無力。

　　初二那一年，宮侑養好了傷，父親便已經替他換了所學校，做錯事的人畢竟是他自己，他自然是不敢有任何異議，可父親卻反常地安慰了自己，讓他去參加了神社舉辦的夏日祭典，那可是人生頭一遭。

　　「阿侑。」北信介出聲喚他，他便回過頭，只見北信介闔上帳冊。
　　「我並沒有辦法代表整個宮家。」北信介回應的是方才在玄關處的談話，他總是這樣，腦中思考著許多的問題，再一一地回應。
　　「我並不是宮家人，希望你清楚這一點。」北信介的話並沒有任何錯處，卻十分涼薄，可宮家這些年來怎麼待北信介的，令他也無從反駁。
　　「那年，我在夏日祭典上，問過您許了什麼願，對吧。」宮侑沒頭沒尾地說道，北信介沒有回應，只是看著他。
　　「您的心願，有改變嗎？」宮侑接著問道。
　　「有。」北信介遲疑了一會兒，最終吐出了這一個字。

　　那年，北信介許下的願望是，希望宮侑別再迷路了。

　　「那您現在，最想要什麼呢？」宮侑常在想，像這樣的人，會有什麼渴望嗎？北信介沉默了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別過視線，向前方看去。

　　「自由。」

　　還清了的話，你是不是便不會再回來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