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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胥之海


　　－－妳會做夢嗎，張憐。

　　陳岷坐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著雙眼緊閉卻仍微蹙著眉的張憐，腦袋裡面突如其來冒出這樣一句話。但很快他便擦去這句帶有憐惜的疑問，伸手拾起備在一旁的棉花棒，沾了點碗內盛好的清水，小心地為那蒼白又乾燥的嘴唇點上恰到好處的濕意。
　　但幾乎是棉花棒剛碰觸的那一秒，原本陷入沉睡的人忽然倒抽了呼吸，接著開始劇烈的咳嗽。

　　此時也顧不上張憐會不會口渴的問題，陳岷連忙將人從床鋪上扶起來，掌心撫著張憐弓起的背脊，力道很輕、很慢，等著張憐緩緩喘過氣之後，嘶啞的嗓音從那乾裂的嘴唇溢了出來：「……陳岷？」
　　陳岷短促地應了一聲，放在張憐背上的手同時收回來，拘謹地放在膝蓋上。張憐喊了他之後便陷入一陣沉默，似乎是在適應暫時看不見的事實，她先用手碰了碰纏繞在眼前的繃帶，接著偏過頭，循著剛才聽見陳岷聲音的方向「看」了過來。

　　「嚴之說妳要靜養。」陳岷像是在彙報戰情般轉述著軍醫留下的話，「妳被爆炸波及，撞到頭，可能有點腦震盪。眼睛一天要換兩次藥。」
　　「多久？」
　　「……」
　　「陳岷？」
　　「嚴之說，妳要是聽話點，大概三天可以拆繃帶。」陳岷頓了頓，語氣依然硬梆梆的，「但妳總是不安份，所以他一週後才會再來看妳。」

　　張憐幾乎能在腦海裡描繪出張嚴之的口吻，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裡，肯定和陳岷叨絮了好幾回她不是個令人省心的傷患。但烽火連天的世界，停下腳步就等於站在死亡的邊緣，即使受了傷生了病，咬著牙扛起滿身重擔繼續往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是她至今為止的生存哲學，沒有打算改變的意思。
　　她用手摸了摸乾淨柔軟的床被，嚴之說三天，但她現在就想離開這兒，躺在床上的感覺就像陷在棉花糖裡、或是輕飄飄的雲裡，讓她覺得很不踏實。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心思，陳岷開口：「……妳想下床了？」
　　「……」被戳破的人閉嘴不答，等同於默認。
　　「妳昨天才受的傷。」陳岷說，「嚴之幫妳包紮好到現在，只過了半個晚上。」
　　「陳岷，你幫我找根樹枝，或是拐杖之類的。」張憐彷彿沒聽見陳岷的話，兀自提出自己的要求，語氣堅定地說：「我可以自己來。」
　　氣氛一片凝滯，張憐看不見，她不知道陳岷現在是什麼表情，但陳岷總是沒有表情，就算現在能看見陳岷的臉，一定也還是會落入同樣僵持的場面。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沒有太久，只是寧靜會有將時間拉長的錯覺，張憐感覺到陳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然後她聽見陳岷這麼說。

　　「妳要去哪，我帶妳去。」


※


　　頗厚的雲層遮蔽了日光，沿著穹頂的弧度遲滯地流動，拂過草地的風很淺，但仍然能看見搖擺的波潮。儘管這裡仍屬於張家溫室的範疇之中，但因為與主要的家宅有一些距離，所以相對僻靜得多，很適合需要靜養的重傷患。

　　張憐看不見，憑著直覺移動腳步，陳岷跟在身邊攙扶，配合著張憐緩慢的步伐，兩人沿著屋子的周圍繞了半圈，就像是在散步一樣。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有個想去的地方。張憐回想著十數分鐘前在屋子裡的對話，陳岷問她要去哪裡，她一時之間還真不知該怎麼回答。

　　她只不過是、不習慣被放慢節奏，不習慣暫時從殺伐的戰場裡脫身而出，成為一個無所事事的人。

　　張憐停了下來，她不曉得自己現在看起來如何，但肯定是非常脆弱的模樣。
　　腦震盪帶來的暈眩感讓張憐以為自己正踩在棉花上，身形有些搖晃，陳岷握住她的手緊了幾分。
　　陳岷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山谷傳來，飄忽而模糊：「……妳的臉色很不好。」
　　「我扶妳回去休息。」
　　儘管語氣聽起來平直得沒有一點變化起伏，張憐也能感受到陳岷不容拒絕的態度。張憐「嗯」了一聲，在陳岷的攙扶下回到屋子裡。


　　張憐再次躺回她一度想要逃離的被窩之中。陳岷小心替她掖好被子，目光停留在張憐被繃帶遮住大半的臉上，深色的眼裡有金髮輪廓的勾劃，像是日光一瞬的反射，但他眨了下眼，那一點光便消散了。
　　陳岷收回視線，走到房間的另一角，那裡擺了張雙人座的沙發，以他的身材來說偏小了點，但作為經常幕天席地生活的軍人，睡在窄小沙發上並非需要計較的大事。陳岷蜷著背脊躺下，臉朝著床鋪的方向，能夠一眼就看見張憐動靜的角度。

　　室內安靜得連呼吸聲都很難聽得見，而過於寂靜的環境有時會讓人感到不安，但陳岷不會－－只要確信張憐仍然活著，不管身在何處，即使是煙硝瀰漫的戰場，他都能泰然處之。
　　張憐是讓他在這世界安穩航行的錨點。

　　陳岷枕著自己的手臂，眼皮半蓋下來，為了照顧張憐，他其實也熬了整整兩晚沒睡，緊繃的神經一旦鬆懈，肉體累積的疲勞便化作睏意鋪天蓋地襲來，怎麼擋也擋不住。
　　嚴之應該和其他人說了吧？說張憐需要靜養，不能被打擾。
　　這裡除了他和張憐之外，暫時不會有任何人到來。陳岷恍惚地想。
　　視線明明滅滅的，眼前的一切猶如老舊的膠捲影片一般，被切成無數格的分鏡、一幀一幀地掠過，直到最後一格的畫面抽開的那一瞬間，視野也如熄燈般一片漆黑。


　　然而意識僅僅中斷幾秒，陳岷便醒了。
　　張開眼睛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並不是真的清醒，而是極為難得地做了夢。

　　因為他所熟悉的那個世界，已經失去這片清澈的蔚藍天空，很久很久了。


※


　　風很乾淨。

　　這是陳岷第一個浮現在腦海裡的念頭。
　　在他至今為止的記憶裡面，從未感受過如此清澈的風吹拂自己。
　　風通常是帶著沙塵的，有時還會有血的味道，或是交雜著各種令人作嘔的氣味，屍臭味、腐敗的垃圾、外星異族投入戰場用以毀滅人類的毒氣……諸如此類，陳岷聞過太多。因此他從不覺得，大風吹過，就能讓一切煙消雲散。
　　風會捎來的，只有憤怒與悲傷而已。

　　但這裡的風什麼也沒有。
　　沒有顏色、沒有味道、沒有會磨傷皮膚的沙粒，也沒有聲音。
　　風從陳岷的耳邊經過，捲著他短促的鬢角，然後融入空氣之中，朝著遠處廣袤的草原離開。

　　陳岷順著風遠走的方向眺望，熟悉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在那一整片綠茵上打鬧，風也從他們那裡折返，為陳岷帶來喧囂與吵鬧。
　　張嚴之跟在張初胤的身旁，陳岷眼力很好，能看見嚴之偷偷握住了張初胤的手，他知道嚴之喜歡張初胤，卻一直不敢真的表示什麼。
　　也許是在夢裡，這裡的張嚴之比現實裡的張嚴之，更多了一點勇氣。

　　在他們附近的是莫陽和蔣律。風裡面的吵雜多半來自於這兩人的爭執，一如陳岷所熟悉的，莫陽信手拈來某個理論，問蔣律懂不懂這個，蔣律解釋了，莫陽卻不接受，於是一個想著要說服人、另一個卻專門針對一些思緒漏洞挑毛病。乍看之下會以為這兩人關係並不和睦，但陳岷知道這就是他倆的相處方式。

　　還有其他曾經並肩的戰友，陳岷看著他們全都卸下了嚴肅拘謹的扮相，穿著輕鬆的衣裳、聚在一起露出愜意的笑。
　　這是他們最原本的樣子。
　　倘若世界從來沒有被汙染，此刻的一切，就是他們本來會有的模樣。

　　那麼，是不是張憐也－－

　　陳岷一個激靈，回頭便要找人，而當他轉過身，才浮現在腦海裡的這個名字，就已經凝聚成一個正在望著他的身影。
　　張憐就站在他的身邊。
　　沒有繃帶蓋住那雙藍眼，陳岷像是一腳踩進一片汪洋大海，直接撞在張憐的目光裡。
　　瞬間的失重感讓陳岷有點狼狽，但他很快冷靜下來，與過往的每一刻相同，神色端正地迎向張憐的注視。

　　從草原返回的風再次經過陳岷的耳邊，然後吹向張憐，帶動她及頸的金髮，像落在海潮上起伏的光流，映在陳岷黑色的眼睛裡。

　　陳岷忽然有點心跳加速，胸腔的震盪讓他一下子說不出話。明明與張憐朝夕相處，和張憐視線交錯的瞬間多得不計其數，卻不知道什麼理由，許多陳岷以為會一直被掩埋在戰火之中的思緒，都在這一刻重新被澄淨的風吹散開來，紛紛落落，帶著零星的火，燙在心臟上。
　　與以往受過的傷相比起來，這樣斑駁的疼痛根本微不足道，陳岷卻不禁有股衝動，想告訴張憐此刻他所有的感受。

　　但他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
　　他習慣以行動來展現自己，言語之於陳岷，是需要用一輩子練習的。

　　「怎麼了，陳岷。」張憐的眼力總是很好，她看出陳岷的欲言又止，單刀直入地問：「你有話想對我說嗎？」
　　「……」
　　陳岷的嘴巴抿得更緊，張憐在等他開口，可即便他確實有話想說，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能掘出這些深埋的念想，甚至是攤在陽光下、攤在張憐的面前。
　　「你想說什麼，我都會聽。」張憐又說，語氣平淡，但陳岷知道那是張憐在鼓勵他，「我都會聽你說。」
　　清澈的藍眼睛筆直地望著陳岷，無論世界是否遭受汙染，這雙眼睛一直都是那麼清明、那麼乾淨，令人無所遁形，像赤身裸體墜入海洋，回歸到最初生命的起源。

　　陳岷閉了閉眼，避免繼續直視張憐，這只會讓他更像根漂流在海上的木頭，最終被徹底淹沒。
　　他深呼吸了幾次，試圖平穩心緒，正要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忽然有一抹柔軟而溫暖的觸感輕輕擦過他的臉。
　　彷彿是誰的手捧住了他的臉，將他視若珍寶般，用細柔的指尖摩娑。
　　但這樣輕柔的碰觸更接近另一種行為。

　　就像……就像是一個、吻－－


　　陳岷猛然地睜開眼睛。
　　高大的身軀掙扎爬起，驚愕與無措在乍然瞠大的眼眸裡一閃而逝，陳岷按著臉，坐在沙發上，從太過美好的夢境回到現實的溫室裡。

　　乾淨的風消失了，蒼翠的草皮沒有了。
　　藍天白雲，同伴們的歡聲笑語，通通都沒有了。

　　一切又是同樣的寂靜，窗外透進來的天色蒼白而陰沉，是陳岷再熟悉不過的世界樣貌。
　　他以手覆面，像是要把夢裡那溫暖的觸感留得更久一點，無論那是來自於指尖的碰觸、又或者確實是一個吻。

　　陳岷起身走向床鋪，張憐仍在熟睡。
　　現實裡沒有海洋，那片曾是人類仰賴的廣袤波潮，已經被污染成了粉紅色。陳岷看著遮住張憐眼睛的繃帶，接著視線瞥向床頭，鬧鐘指針停在數字3與6上面。
　　他只睡了半小時而已。

　　陳岷低下頭，為張憐順過散在枕頭上的金髮。

　　「……還好，我仍有海。」

　　彷彿從夢裡拽出來似的一句低喃在寂靜的空間裡輕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