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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起性空 —



人的一生花了二十七年時間在等待。


年僅二十二的他也在等。


別人在人世間等,他在冥河邊等。


這一等就等了五十年。





五十年對他來說倒也不算長。


他偶爾在冥河邊踱踱步、偶爾和亡靈們聊聊天、偶爾還勸說那些思念人間不肯上船的亡靈。


日子過得還不錯。


你問他冥界沒日夜之分怎麼算日子?


那不簡單嘛。


擺渡先生載着一批亡靈從岸邊出發消失在濃霧時算早上,擺渡先生獨自一人從彼岸回來出現在濃霧時算晚上。

然後他會把船停靠在岸邊,等待下一批亡靈出現再重複同樣的工作。

一開始他抵達冥河邊時沒有第一時間急着上船,而是徐徐觀察猶如一潭死水的冥河。

當擺渡船駛近岸邊時,烏黑的河水並沒有一絲波紋,只有深不見底的河水在冒泡。

第一天除了他全體亡靈都上了船,擺渡先生對於不上船的他也毫不關心,等到最後一位亡靈也上船後就駛走了。

而他目送擺渡先生划着船漿,消失於濃密的煙霧中。

在他不知沿着岸邊踱步了多久後,又看到擺渡先生突然出現在濃霧中,此時船上僅剩擺渡先生一人。

擺渡先生放好船漿,把船停泊在岸邊,然後坐下。

他仔細觀察了擺渡船,發現船頭有一盞古舊的煤氣燈,燈旁還別了一朵艷紅色的彼岸花。

他又偷偷對擺渡先生行注目禮,擺渡先生身穿一件全黑斗篷,兜帽部分一直延伸到鼻子,只露出一雙微紅的嘴唇。

他又注意到斗篷旁露出的一小綹暗紅髮絲,不由暗自幻想起擺渡先生的容貌。

正當他打算在岸邊坐下,雙腿伸到河中時,一道好聽的煙嗓響起。



如果你不想被拉下河就別坐邊緣了。



聽見此話的他不禁伸頭出去望了望,爾後他在河中不同的冒泡位置發現一個又一個的人頭,令他不寒而慄。

他立刻聽話的坐近牆邊,小聲的跟擺渡先生道謝。

心中浮現出擺渡先生人真好的想法。

又過了好一陣子,第二批亡靈又到來了。
擺渡先生又開始了運送亡靈渡河的工作,然後一瞬間又只剩他一人待在岸邊。



擺渡先生、おかえり。



擺渡先生從濃霧中回來時,他快樂地向擺渡先生搭話。

擺渡先生朝他的方向抬一抬頭,沒有作任何回應。



擺渡先生、いってらっしゃい。



接下來的幾天,每當擺渡先生載着亡靈離開時,他總會說上一句。
就在他第五天歡迎擺渡先生回來時,擺渡先生又用那低沉的煙嗓淡然地告訴他。



我名字是ローレン,記住了。



他疑惑的望了望擺渡先生,又隨即像交朋友般報上自己名字。



啊,我是アクシア。我記住了、ローレンさん。






許是早已察覺到ローレン的溫柔,偶爾遇上一些對ローレン帶有偏見的亡靈,他總會反駁一句。

例如他們覺得總是朝那些沒支付渡河費而偷偷上船的亡靈大吼的擺渡人很可怕。
他解釋道那是因為不付銀幣上船的話,中途可是會被冥河中的魂魄拉下船。

他們又說擺渡人總是會催促那些遲遲不肯上船的人,都不讓他們有時間去整理心情。
他又解釋道那是因為ローレン不想看他們受苦,早點渡河到冥府,早點擺脫痛苦。

他們又感嘆道你真了解擺渡人啊。
他帶點自豪的語氣道那當然他都認識ローレン幾十年了。





白駒過隙,五十年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

除了會碰見偶爾路過擁有碧藍色的白無常和左眼下有淚痣的黑無常,還有ローレン最近越發加重的劇烈咳嗽外,一切如常。

中途不乏一些跟他一樣沒上船的亡靈跟他寒暄幾句。



你也在等人嗎?



不是,我在等。



啊?等甚麼?



我也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自己在等甚麼,只是他總覺得還不是時候踏上那艘船。

五十年時間很長,長得他遇見了無數親人、朋友、寵物的亡靈。

五十年時間很短,短得他還沒來得及跟他們說上一句話,就又目睹他們離開的背影。

他還記得第一次遇見親人亡靈的震撼。

那年是他在冥河邊逗留的第三十年。

他衝到親人面前,大聲喊着親人的名字,換來的只是無視。

ローレン看着アクシア久久不能回過神的樣子,語氣溫柔地提醒。



あく,無用的。認識的亡靈間是不能溝通的。



他只是想跟對方說一說話,哪怕一句再見也好,卻被打擊得體無完膚。

如是者接下來的二十年時間裡,他每遇見一個認識的亡靈都會嘗試去搭話。

從一開始他說上一句,卻被打擊得說不下去。

到後來他能獨自一個對着亳無反應的亡靈說上一大段自己這幾十年的冥河生活。



他覺得自己真是了不起。



有一天,總是凝視他一個人對着毫無反應的亡靈自說自話的ローレン終於忍不住勸他渡河,早點投胎輪迴。

他搖搖頭,握了握手中的銀幣,拒絕了ローレン的好意。



あく,我不想你痛苦。



ろれん,我不痛苦。



ローレン抿了抿唇,低沉又平淡的聲線在偌大的冥河邊迴盪,顯得格外落寞。



可是,被遺忘的感覺不難受嗎?



他低頭看了看毫無漣漪卻冒着泡的河水,天生擁有貓唇的他嘴角上揚,任何時刻都似在微笑。



只要有一方能記得,這份回憶就不會斷了。
所以沒關係的ろれん,我能記得就足夠了。



ローレン透過黑斗篷瞥一眼尚在河邊徘徊的アクシア,無言地頷首,然後又等待下一批亡靈的到來。





アクシア目送最後一個他認識的亡靈離開。


那是他多年的摯友。


摯友牽過戀人的手一同付過銀幣。


然後頭也不回地一同上了渡船。


他看着果斷步上渡船的摯友,回憶起以往遇到的親友,一瞬間有點哽咽。


這條冥河他渡了五十年。


而那些往昔相知相熟的親友只渡了五秒鐘。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就這樣進入輪迴道。


這樣的話不就連最後一個能銘記這些回憶的人也沒有了嗎。


這樣他還能拿甚麼去證明自己曾存在過這世間上呢。





他看着ローレン把渡船停泊在河邊,爾後對他伸過手。


他看了看那隻小麥色的手,意會到這是他們每年特有的約定。



今年也要來跟我一起逛逛冥河嗎?



一年一度鬼門關大開的日子使整個冥河都變得冷清。

整個冥界就剩他跟ローレン呆在冥河邊,偶爾也有些不願走的亡靈跟他們一起發呆。

但大部分時間都只有他們兩個。

以致從某一年開始ローレン就邀請了他,此後每年的這個時間他都會乘上渡船,從此岸坐到很遠很遠。

但ローレン從不曾開到過彼岸。

今年這個約定來得比以往晚。

他算了算,距離關門時間大概還剩三天。




今年ローレン的咳嗽聲比以往嚴重,他好幾次都要放下船漿待咳嗽結束再繼續前行。



あく你要當擺渡人嗎?



…你在說甚麼呢。



不好嗎?不用受輪迴之苦,可以察看人間百態,還能聽聽別人的人生故事。



ろれん會陪着我嗎?



ローレン划船的手頓了頓,喉嚨忽湧而至的灼熱感令他止不住咳嗽。



…會喔。

—— 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聽罷沒有答覆,只是定睛在船頭的煤氣燈,又再把視線移到那彼岸花。

不知是否錯覺,他總覺得彼岸花的花瓣比初見時少了不少。





驀地,ローレン彎下腰。

他瞥見ローレン雙手掩住嘴唇,朝河邊不停咳嗽。

他靠近ローレン,左手撫過ローレン的背,試圖撫平他的不適。

他又偷偷望向冥河,只見不斷有些細細碎碎的紅色物體沉沒。

不愧是有羽沉河之稱的冥河,不論多小多輕的物品都必定會瞬間沉沒河底,就連輕如一根羽毛也不例外。

他孤疑地看着河水,暗暗想。


是錯覺嗎?怎麼那些紅色物體跟彼岸花瓣有點相像。


倏地,他跟ローレン在毫無預警之下藉着河水的反映四目相對。

明明是黢黑無比的河卻能映照出如斯平靜心靈的綠。

那是一雙漂亮的艾綠瞳。

只消一眼,他再也忘不掉。






あく,你真的好怕寂寞欸。



現在有ろれん陪我就不寂寞了。







ろれん有人稱讚過你眼睛很漂亮嗎?



…你眼睛也很漂亮啊あく。



別說了,多害羞啊。






鬼門關關上後,擺渡船又重新航行。

這次有些不同,那個一直以來徘徊在冥河邊不肯上船的藍眼亡靈也一同踏上。

擺渡人載着亡靈們到彼岸的冥府去。

這也是アクシア第一次抵達冥府,岸邊有一堵大鐵門,門前有一隻三頭犬。

正當他打算跟ローレン返回冥岸時,ローレン忽然改變了航道,載着他來到另一條河。

只見河邊兩旁開滿一朵又一朵紅色彼岸花,連綿不斷。

花海的中間,有一條黑石舖成的橋。

橋下是一個又一個不肯進入輪迴道,而甘願在河中受千年折磨的亡魂。



あく,這裡是忘川。我不曾帶過亡靈到這裡來。
忘川需要靠亡靈們自己下定決心,忘卻今世,去往來世才能渡橋。



…啊?



ローレン無視了アクシア的反應,徑自脫下黑色的斗篷,然後緩緩披在アクシア的身上。

他溫柔地把兜帽蓋上,手卻在快將碰到眼簾時停下動作,他始終還是捨不得掩蓋那雙長久訴說着寂寞的水縹瞳。

這是アクシア第一次見到ローレン的全貌,也是最後一次。

ローレン拿過煤氣燈旁的彼岸花,然後轉身下了船。

アクシア反應過來後也急忙下船,可ローレン卻制止了他。



あく,不可以喔。擺渡人下船的話就會消失。



我不當了,我不當擺渡人了,ろれん你別消失,我不想你消失。



他急得哭了出來,透明的淚水自眼角滴到河面,瞬間沒入,卻泛不起漣漪。



沒事的あく。你看到這朵彼岸花了嗎。
當愛上人類亡靈時這彼岸花花瓣就會掉落。
而當全部掉落後擺渡人便會消失。


所以沒關係的あく,我注定消失。



アクシア瞥見ローレン手上僅剩最後一瓣的彼岸花,眼淚更不住地流下。



可是你說過會陪着我的,你要違背諾言嗎ろれん。



アクシア不知道說甚麼才能留下ローレン。

他又看到眼前人咳嗽起來,這一次比以往都來得強烈。

ローレン雙手再也掩蓋不住口中所吐之物,那是一片又一片,跟河邊同出一轍,艷紅瑰麗的彼岸花花瓣。

最後,一朵完整無缺,凄美的彼岸花從ローレン的口中吐出。

ローレン拉過アクシア的手,把這朵彼岸花交托到他的手中。

他來不及再說些甚麼,只能握緊手中剛收到的花,攥緊那雙逐漸透明的小麥色手。

最後一片花瓣自ローレン手中飄落,沒有了花瓣的花剎那凋零,他伸出手卻甚麼也抓不到。

他眼睜睜望着最後一瓣花瓣沒入忘川河,如同抓不住那花瓣般,他抓不住眼前人的手,只能默默地看着那溫柔從手中消失。






あく,我會的,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ろれん,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着你。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