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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家船頭

　　「阿叔，這泥鯭怎麼賣？」少婦的衣衫多有補釘，指著攤上最便宜的魚問價。這泥鯭便宜是便宜，卻不代表不好吃，相反的，切點果皮放點米，就能煮成一碗鮮美的果皮泥鯭粥。
　　攤主雖是坐在小凳上，仍挺直著腰板，彷彿這小凳是文房裡的太師椅般，他蹙著眉，銳利的紅眸顯得有幾分不善，正當少婦顯得有些怯怯時，攤主後方竄出一個滿頭白髮，頂上戴著頂斗笠的青年，那青年臉上掛著笑容，趴在了攤主背上：「靚女要買什麼魚啊？」
　　少婦忍不住看向那眼神兇狠的攤主，以為那人會因為青年的行徑而不悅，卻沒想到攤主伸出食指指向那桶游來游去的泥鯭，面上倒是有些許無奈。
　　那青年連忙按住攤主摸向桿秤的手，忙不迭笑道：「泥鯭便宜，按條算，三毫一條，靚女買的話兩毫一條，靚女想要幾條？」
　　饒是深知市場上的生意人大多嘴甜，但被青年這般好聲好氣的對待，又一口一個的靚女，少婦感到幾分腆然，一不留神就說道：「恁會講話的後生人。」說著，這才驚覺自己方才忘了說廣東話，連忙又說回來：「要五條。」
　　青年一邊誇張的哇了聲，一邊熟練的用魚刀柄往魚頭槌下，說道：「原來是客家靚妹哦！」他說著，接著將草繩穿過魚鰓：「這泥鯭，回去煲粥再好吃不過了，再加些芫茜就能吃得好開心。」
　　他左手將魚串交給少婦，右手收過錢來，笑道：「以後還來找我們買，一定給你又鮮又好的魚。」那少婦接過魚，也笑著應了。
　　說盡好話終於拿到了一蚊銀的青年，也不管銀錢和自己的手髒不髒，就在錢幣上頭親了下。
　　程望哲見狀，忍不住道：「油嘴滑舌。」
　　殷世逸不在意地上髒，身子一彎就要席地而坐，被程望哲拉住瞪了一眼，拿過一旁的小木凳遞給他，青年接過小凳坐下，卻也不好好坐好，半個身體靠在了程望哲身上，語氣促狹：「怎麼？呷醋？」
　　放在以往，洛清幫的幫主任誰見了都要害怕，尤其那標誌性的銳利紅眼更是如此；可過往那人見人懼的紅眸，此時卻滿是無奈望著青年。
　　讓殷世逸來說，倒是有幾分像是教會的彩繪玻璃那樣，透光且映人；又好像鬼佬愛喝的紅酒那般，柔順又醉人。
　　青年笑得歡喜，坐起身說：「我們攤主這樣不記得價可使不得，你靠近點，我再教你認一回。」
　　男人點頭，認真聽著殷世逸說話，殊不知青年用三分心思講解，餘下七分都用來看著程望哲。
　　看著男人周身的煙火氣息，他又忍不住想起一些識字的老先生所說過的謫仙，若是真有謫仙，大抵長得就是程望哲這般模樣吧？
　　他想。
　　其實他大可以提出和程望哲交換，他來顧攤，程望哲去打魚。
　　可是先不論程望哲根本不懂魚的習性，也不會使魚槍；更要緊的是，當他上岸時，他知道那人或在攤前，或在屋企，就好像……好像自己真的有了歸處，總有人在一處候著他。
　　他對此深感眷戀。
　　那是與弟弟不同的感受，他知道白離鈞總有長大離家的一日；但程望哲不是，殷世逸知道，只有這人會同他一直走下去。
　　時間很快就近午，這種熱天容易將魚曬臭曬死，好在桶裡的魚也剩不到幾條，是以兩人決定收攤。
　　殷世逸替魚將水桶裡的水換新後，拿起扁擔就要挑在肩上，被程望哲接過：「我來。」
　　青年一愣，隨即笑得高興，他靠近程望哲，幫著他將斗笠戴好，這個點的日頭毒，一不注意就得擦蘆薈。
　　他一邊調整程望哲的斗笠，一邊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二爺好生體貼，妾心裡歡喜。」聞言，紅眸狠狠的瞪了青年一眼，可殷世逸卻沒錯過男人泛紅的耳。
　　沿路吃食和菜蔬等攤子開始收攤，而一些乾貨、器具、小玩意的攤子則跟著出來擺了，殷世逸肩上的擔子都在程望哲那，銀錢又都在自己身上，樂得四處張望，逛起了街來。
　　「怎麼？差佬尋老襯來宰？」程望哲見殷世逸東張西望的樣子，打趣道。
　　「哇，怎麼敢？」殷世逸笑道：「我是來給二爺收租。」
　　程望哲沒想到殷世逸的反應如此之快，本想報剛才的仇，卻還是被惹得揚起唇角。
　　時代變化快速，不同於清國時代，現在想當差不必像以前一樣靠關係，只要進入學校受訓，認真踏實學習並通過考驗，就能當差。
　　殷世逸便是如此，他原一邊在緝捕署當差，一邊養弟弟，後來受了命令到洛清開的店家裡做內線。
　　而當時的程望哲正任洛清幫首領。
　　洛清的老幫主仍試著維持舊時代的傳統，但程望哲知道這遲早會被時代汰去，於是到他時，他決心改變，兩人也是在此時相遇的。
　　風風雨雨好些年，終於塵埃落定，讓洛清眾人有了正當且穩定的行當，而殷世逸的弟弟也長大了，兩人便決定隱退。
　　走在玲瑯滿目的市集裡，殷世逸的眼光突的看向某間店家，他接著摸了摸自己懷裡的錢袋，神色如常的繼續走著，直到一個路口，他道：「這裡和緝捕署近，我拿兩條魚給離鈞。」
　　程望哲不疑有他，放下擔子，學著殷世逸的手法把兩條魚穿上草繩，交給了他。
　　殷世逸接過魚，見旁邊人來人往，沒人注意這個角落，便快速在程望哲唇旁印了一下，惹得對方耳朵泛紅、眼睛瞪大，想開口訓話又念著身邊人多，最後羞惱的瞪了青年一眼，挑起擔子逕自返屋企。

　　程望哲放下擔子，將剩下的三條魚處理妥當，放到魚架上晾乾，又接著淨了手才回房，端坐在床畔看著窗外。
　　風口浪尖的日子過久了，一閒下來他反而不曉得該做什麼。
　　殷世逸總跟他說什麼也不想，就這麼坐著看風景也好，他起先並不認同，可久了以後，程望哲竟也開始會看著行人來來去去，看著鄰人相互寒暄，偶爾能看見東洋車拉著誰家的帳房來收租，還有不遠處越起越高的樓房。
　　倒也挺有趣。
　　「咿歪──」老木門發出了不妙的聲音，打斷了程望哲的思緒，他看向門口，只見殷世逸笑著走上前，自懷裡拿出一盒東西：「你看看。」
　　程望哲接過看去，是一只鐵方盒，上頭寫著水沙連，掀開盒蓋，裡頭赫然是用毛邊紙包起的茶葉，他蹙眉道：「這是從台灣來的吧？」
　　水沙連的茶葉十分出名，該地在台灣，而台灣是黑水溝那頭的島嶼，也就是說這一小盒茶葉是搭船來的舶來品，舶來品也就意味著價錢不斐。
　　殷世逸道：「我想著你好久沒喝了，就繞去緝捕署，把之前的賞銀挪一點出來用。」
　　見青年這般，程望哲不可謂不動容，只是忍不住唸叨：「雷sir為何讓你把銀錢放他那，就是擔心你這般花……」
　　一陣帶著些許海味的風拂來，也揚起了盒內的茶葉香，男人頓了好一會，見殷世逸還擺出一副伏小做低的姿態，眼神不時狡黠的向上偷瞧他神色，令他感到幾分好氣和好笑。
　　他最終是輕嘆了口氣，將茶葉闔上蓋子，上前擁住青年，這似是出乎殷世逸的意料之外，因為程望哲清楚感受到懷裡人難得的呆愣。
　　
　　「多謝，我好鍾意。」



2021/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