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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次似乎不太對,謝雁行半闔著眼看著眼前的牆壁,門關上了,卻沒有鎖的聲音響起。他正迷迷糊糊地想著,忽然感覺肩膀被輕輕搖了一下。他一愣,翻過身來,卻見不是別人,而是多日不見蹤影的謝星河。 謝雁行怔怔地盯著他看,正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覺,那幻覺便開口說話了:「雁行,能坐得起來嗎?」 謝星河面色平靜。他伸手探了一下謝雁行的額溫。謝雁行眨眨眼,強忍著疼痛靠牆坐起。他定了定神,低聲說道:「你這樣進來找我,會挨打的。」 謝星河淡淡地說:「沒事,母親會替我說話。」 才怪,謝雁行在心裡想,現在謝星河的事是父親全權做主的,母親沒有任何干預的權力。謝雁行看著謝星河將托盤推向他,小聲說道:「你實在不必這樣,他們又不是沒有給我食物。」 「一天一份白麵包和水,只確保你不會死在這裡而已。」謝星河盤腿坐下,將罩住餐盤的蓋子掀開。「快吃。」 滿滿一盤義大利麵餃,一小份牛肝菌炒蛋,烤沙拉還有馬賽魚湯,不真實的香氣令人恍惚。然而謝雁行抓起叉子看了豐盛的食物一眼,仍是抬頭望向謝星河。謝星河問:「怎麼了?」見謝雁行依舊無神地盯著他看而不開動,打趣道:「就這麼不想吃我帶來的食物?就這麼討厭我?」 謝雁行語不成聲地反問:「我為什麼要討厭你?」 謝星河指尖點了點嘴角,故作思索。「這個嘛,因為我們很久沒有一起觀星了?」 這話像是觸動了謝雁行的心事。他話裡帶著幾分惱怒:「難道不是因為你每天跟在父親身邊,忙得不見蹤影的緣故嗎?」 說的是觀星,而不是討厭。但是他沒說出口,反之埋首粗魯地叉了兩塊麵餃塞進口中。溫熱的食物一下肚,遲來的委屈便襲上心頭,謝雁行的頭垂得更低了。一想到過去幾日的一切,嗓子裡便如同哽住一般,他連忙囫圇嚥下更多食物,盼著這麼做能把胸口幾乎淹上來的情緒一併壓下去。 他正不間斷地將麵餃往嘴裡塞,眼角餘光瞄見謝星河將一條毯子擱到他身旁。謝雁行眨眨眼,才納罕他究竟帶了多少東西過來,便見他又從手邊的袋子裡掏出兩個藥盒遞給他。是退燒止痛藥。 謝星河說:「如果你還需要的話。但是止痛藥不要吃太多了。」 謝雁行默默收下。謝星河又遞了一個小巧的鐵盒過來。「杜隆糖,免得你嫌藥苦。」他揶揄。 謝雁行悶悶地說:「我才不會嫌藥苦──」話未說完,看見謝星河接著拿出的東西,原先頹喪的雙眼頓時亮了幾分。 那是一瓶市售果汁飲料。尋常,卻是謝家絕對不會出現的東西。過去某次外出時他倆偷偷買過。如今看見,謝雁行不禁有些感動,他接過,捧在手裡不住細看,自言自語:「原來現在出了新口味。」 謝星河笑了。「你說這話,聽起來簡直像是被關了三年,而不是三天。」 謝雁行彷彿沒聽見,他茫然注視著捧在手中的飲料,半晌緩緩垂下頭去。「到了國外,大概就沒有這個了吧。」 謝星河不語。謝雁行也停止了進食。沉默如一張網,罩住了囚室般的小房間,像是有生命力般向下攫。謝雁行捏著手裡的寶特瓶,指尖泛白,許久許久,才鼓足了勇氣開口:「哥,我能不能──」 「選擇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逃跑,真的不是好主意。」謝星河截斷了他的話,語氣平淡。 謝雁行一怔。他知道這段對話是無可避免的,但是他訝異於謝星河用這樣的方式起頭。他垂眼看著盤中剩餘的義大利麵餃,盡可能不帶情緒地說:「我沒有其他方法。」 一週前,他被謝家的私人飛機載去了國外參加入學考試。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飛機降落後,他便假借上廁所的機會逃出保鑣們的監視。雖然逃脫行動歷經大半天的驚魂追逐戰後最終以失敗告終,但是在一連串行程與手續的延遲之下,他徹底錯過了原先的考試時程。父親因而動用了許多關係和金錢才讓他獲得補考的機會。待到考試結束回國,謝雁行還未從時差和耗弱的精神狀態中調整過來便被毒打了一頓,扔進這個小房間關著──上了無數道鎖,沒有窗戶,沒有床和桌椅,只有最簡單的衛浴和一副紙筆的斗室。謝雁行覺得自己是這房間大的盒子裡屍骸般的玩偶,謝家的拉線玩偶。 謝星河望定他,語重心長地開口:「雁行,父親打算把你關上至少半個月。」他餘光瞧見謝雁行將寶特瓶掐得更緊。「半個月過後出來,你一樣得去國外。」 謝雁行緊抿雙唇。謝星河說下去:「但是如果你寫份悔過書給他,認個錯,你立刻就可以出來了。」他偏頭示意。角落那副紙筆是他進門前,房內唯一的物品。 謝雁行啞著聲音說:「不一樣,這是原則問題。」 謝星河的語調平板。「這不是原則,你只是在鬧脾氣而已。」 謝雁行笑了一聲。「你現在講起話來就跟父親一樣。」 「嗯,大概是因為我每天跟在父親身邊,忙得不見蹤影的緣故。」 沒有人因這話而笑。謝雁行瞪著謝星河那雙隨意地擱在膝上,骨節分明的雙手。謝星河的雙眼看不出情緒,睫毛底下有陰影歇落。 良久,謝雁行終於開口:「哥,我不想出國。」 謝星河不語。謝雁行又說:「我不想……我不懂為什麼我不能待在國內。」見謝星河依舊保持沉默,他的聲音變得哀懇:「你幫我跟父親說說好嗎?你的話,他說不定會聽。」 謝星河淡淡地說:「雁行,你到國外去說不定會比較快樂。」 謝雁行難以置信地瞪著他。謝星河直勾勾地回應他的目光。「你感覺一直不快樂,現在有機會嘗試一個不一樣的環境,交些不一樣的朋友,不好嗎?」 謝雁行朝他怒目而視。「不好!」 謝星河面色冷淡。「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好。」 謝雁行微微顫抖。當然不好。他是不快樂──環繞著他的世界繁簇而涼薄,華美而空泛,有太多的規矩和太少的陪伴。但是這是他所熟悉的,十二年來始終如此,雖然總是很辛苦,但是這是他的家,他知道。即使只有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安逸也值得留戀。何況這裡有他的母親和他的哥哥,或許是這世上僅剩的兩個關愛他的人。 但是到了國外他有什麼?成群的保鑣?全新的規矩?在那個他一無所知的異鄉他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什麼也沒有。 「我想要自己做決定。」謝雁行咬牙說道:「我要不要出國、什麼事會讓我快樂,我自己選擇,不行嗎?」 「雁行,你才十二歲,你不能做這種決定。」謝星河看著謝雁行變得慘白的臉色,無動於衷地說下去:「而且你是謝家的人。」 謝雁行的雙唇抖索。他笑了一聲,聽起來卻像悲鳴。「你好像當謝家人當得很開心。」 說到這兒他忽地想起,謝星河也同樣要在這一年出國。他申請了大西洋兩岸各個名列前茅的大學,且無一例外地在近日陸續收到入學通知。然而要選定的學校打從一開始就只有父親屬意的那一間,做這麼多申請只是為了要證明謝星河辦得到罷了。無論如何,一切都照著父親的期望進行。他與謝星河將去到完全不同的地方。 謝星河冷冷地說:「很高興知道你在關了三天之後,還有精神跟我吵架。」 謝雁行突然意識到,未來無論他和謝星河身在何處,他們都不會看到同一片星空了。思及此,他頓時失去了吵架的力氣。他們真的很久很久沒有一起觀星了。由於年紀的差異,開始唸書後白天他們的行程常常不同,因此在入夜後一起看星星曾經是他們最常一起做的事。但是隨著年齡增長,謝星河越來越忙碌,連這點相處的機會都幾乎失去了。謝雁行自然不是非得抓著這點往事不放,他早就過了事事都要哥哥陪伴的年紀,但是──這個不一樣。他低下頭,在心裡認了輸。他需要他的哥哥,他知道他哥哥是最後一個還在乎他的人。謝雁行不想在分開前的最後還跟他吵架。 他帶點妥協的意味開口,聲音乾涸:「你說我到國外會快樂……可是父親把我送出國,又不是為了讓我快樂。」 「這根本不重要。雁行,你還不明白嗎?」 謝星河的音量不高,謝雁行耳裡卻嗡嗡作響似的。他抬起頭,像是不能理解那樣的漠不關心來自何處。他的哥哥繼續說:「你必須出國,是因為你是謝家的人。如果變得快樂,那很好。如果你不快樂,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因為這是你的責任。你越早接受這件事就只有好處。」 謝雁行腦袋一片空白。他看著謝星河將紙筆抓了過來,放在他面前。「如果吃飽了就開始寫。寫完趕緊出去。不要再讓母親擔心了。」 謝雁行只覺冷水澆過他的脊梁一般。他盯著那張白紙,倏地便明白了異樣感從何而來。──打從進了這門起,謝星河一次也沒問過他想要什麼,或是他為什麼不想出國。他沒問。因為他不在乎。 原來他根本不在乎。謝雁行胸口一熱,而就在數秒前,他還滿懷惆悵地想著,謝星河是唯一在乎他的人。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他不在乎。 母親向來是不願違逆父親,否則也不會任由他被送到國外。但是謝星河呢?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兄弟,如果連謝星河都不在乎他,這世上還有誰在乎?謝雁行失笑。他心灰意冷,想到他覺得自己多需要謝星河,想到自己為了看不見一樣的星星而失落,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恨極了他。 他陡然暴怒起來。「她根本不擔心我!」 像是要放任過去幾日一切的痛苦都隨著這句話傾洩而出一般,他將筆用力揮開,又把紙揉爛。謝星河目光冰冷地看著他,看著他踉蹌著站起身來,對著他吼:「她不在乎!你也不在乎!」 謝雁行的雙眼佈滿血絲,彷彿要迸出怒火。他瞪著謝星河的臉,在這一刻明白了他為什麼恨他──他逐漸變得和父親一樣。他們是一夥的。他們全都不在乎他。他的血親。 挨打留下的刺骨疼痛令他發狂,他腳下因而有些搖搖晃晃,但是他享受這樣居高臨下看著謝星河。謝星河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色,眸色幽深,迎向他的目光。他真恨他。他恨他記憶中過去所有虛偽的笑容,更恨那些笑容之下的冷漠。 「你根本不是來看我──你是幫著父親來逼我!」 謝雁行笑起來,笑聲自己都覺得聽著陌生。他恨他浪費那些夜晚和他一起看星星。天殺的星星。恨意厚重而黏稠,淹沒了他最後一絲思考的理性。他恨他以為他們一樣。 「我居然還擔心你會被他打。」他聽見自己這麼說,宛如被疼痛與絕望餵養的野獸,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現在我告訴你,你就算被父親打死了我都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 有那麼一二刻,謝雁行不確定自己到底說了什麼。他的胸口因大口呼吸而劇烈起伏,腦袋暈乎乎的,而謝星河毫無反應。過了一會兒,他乾脆地將餐盤的蓋子蓋上,端著托盤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把你的東西拿走!」 看著其他東西都被留在了原地,謝雁行朝他的背影吼道,卻被謝星河徹底無視。他看著他消失在門後,門隨即關上,然後是鑰匙將鎖一個個鎖上的聲音。 喀啦喀啦的聲響彷彿無數隻爬上身體的蟲子,令謝雁行覺得頭皮發麻,四肢顫慄。意識到那是謝星河親手把他鎖在這裡的聲音後,他忽地覺得心中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摧毀了。方才陡然湧現的力氣此刻也驀地被抽乾一樣,他跌坐在地,像是斷了線的娃娃,丟棄的。他萬念俱灰。 他縮起身體抱著膝,將臉埋在裡頭。走了最好,他在心裡一遍遍告訴自己,走了最好。他恨他。他恨他。他睜大窟窿般的眼瞪著地板,絕望地複述,像跳針的唱片,壞掉的音樂盒。他恨他。他用盡全身力氣阻止自己回想方才所說的任何一個字。他最討厭他。 眼淚終究掉了下來。謝雁行已經好多年沒有在人前哭了,獨自哭泣也是許久沒有過。然而哭聲一旦開始便一發不可收拾,他倒在地上,緊緊箍著雙腿,和謝星河來之前無異,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然而他的眼淚再也停不下來了,他自己都納罕哪裡來的力氣。和不久前一樣,他又餓又累又痛又孤單,與不久前不同的是謝星河不會再來了。他哭,彷彿回到了嬰孩時期,期盼藉由哭泣傳達所有說不出口與言語之外的情緒,期盼世界對他溫柔以待。期盼哭聲能換得愛,而眼淚能帶來救贖。 如果說在此之前謝雁行尚存一絲與外界取得聯繫的渴望,如今連這點渴望都熄滅了。他再也不關心外頭的日夜更替,不去注意送進來的食物,忘卻了時間和待在這裡的意義。他哭累了便睡,醒來仍舊無意識地哭泣,醒著的時候若有食物送進來他便吞下去,如果沒有似乎也感受不到飢餓。他快要不記得他在堅持什麼,他疑心一切都是幻覺。他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裡,他懷疑打從一開始就在這裡了。 但是仍有越是刻意遺忘卻越是清晰的事物。等到他終於想明白他最後對謝星河說的話之後,原始而龐大的恐懼幾乎要將他逼瘋。他為什麼要那樣說?回想一次便是一次撕皮連肉。終日憂鬱的自思自想令所有感情都無限地膨脹。他不是真心的,他從來沒那樣想。無邊的恐懼籠罩他,而絕望像是望不見底的深淵,他的五感被驚惶支配,四肢無處安放。他怎麼可能那麼想。他呼吸,胸肺微微抖顫。如今連哭泣都是疼痛。 他需要他的哥哥,一直都是。無論身在何處。但是他直覺地知道他失去他了。謝雁行抱著毯子,將臉埋在其中,試圖尋求一點安慰。他們要分開了,他被關在這兒,而他還跟他吵架。不管是為了什麼,他都不想和哥哥吵架的。他想念他,他不能想像沒有他,他想跟他說對不起。不管謝星河怎麼想。 忽地,謝雁行想起了那封悔過書。僅僅一個念頭閃過,他如同溺水的人終於尋著浮木,四肢並用地爬起來。一撐起身體便是一陣眩暈,然而他強打起精神,四下尋找先前丟開的筆。 幸而筆沒摔壞,還能寫。謝雁行將揉成一團的紙重新展開,小心翼翼地在地上鋪平。看著佈滿縐痕的白紙,那一天的一切宛如又在眼前,他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來。他連忙抹了把臉,省得紙被沾濕。 只要寫出一份悔過書,他就能立刻從這裡出去了。謝雁行伏在地上呆呆地盯著紙看。出去之後,他要去找謝星河。他一刻都不能耽擱了。他要找到他,他要跟他說對不起。這樣的想法令他既期待又害怕,似乎給了他力量,雙手卻仍抖顫,遲遲無法下筆。雖然他隱隱意識到他已經失去他的哥哥了──但是他輸給了什麼?輸給了謝家?輸給彼此的殘酷?還是輸給不可逆的長大?謝雁行再度擦了擦眼睛,強迫自己專注。寫一份悔過書從來不是難事,到了這末了,在謝家的名號所代表的一切之前假裝自己不存在、讓自我消溶在裡頭早已不是難事。橫豎這樣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承受了。 他唯獨不想讓謝星河以為他真的討厭他。 謝雁行緩緩平復呼吸,視線勉強找回了一點焦距,正待下筆,開鎖的聲音突然傳來。他一愣,聽得出這開鎖的聲音不同以往,顯得格外急切。他迷茫地眨了眨眼,正納罕,下一秒門便開了,而在他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前,便被擁入一個懷抱。 「雁行……!」是他母親的聲音,她在哭泣。「可憐的孩子……委屈你了……」 門口聚集著好幾位僕人,其中幾名平日較為親近的也正悄悄拭淚。謝雁行怔怔地由著他母親摟著他,撫摸他的背脊與頭髮,溫熱的眼淚落到他的後頸上。他不明白,已經一個月了嗎?他怎麼可能真的在這裡待了一個月? 他輕輕喚了聲「母親」。他的母親立即鬆開了他,轉而捧著他的臉細細打量。謝雁行茫然地望著他母親佈滿淚痕的臉,多日不見似乎憔悴了很多。 他母親哽咽著,仍放柔了聲音:「沒事了。」旋即轉頭對佇在門口的僕人們吩咐:「趕緊帶少爺去洗澡換衣服,然後讓他吃飯。另外請醫生過來。」 僕人們應聲上前。謝雁行雙唇翕動:「母親……」母親轉過頭來,他便問:「哥哥他……」 有那麼一瞬,謝雁行相當確定他母親的臉色僵住了。但是她很快便收斂了神色,溫聲詢問:「有沒有想吃什麼?我讓他們去準備。」 僕人們已經在扶他起身,母親也跟著站起來。謝雁行腳下虛浮,無法憑著自身的力量站穩。母親抬手,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痕。當謝雁行再度開口,彷彿已經過了很久。聲音很輕,他的母親沒聽清,因而湊近。 「太妃布丁。」他說,夢囈般的。「我想吃太妃布丁。」 ✢✢✢✢✢✢✢✢✢✢ 看電影確實是在國外唸書時培養起的興趣。過去雖然不是沒看過電影,但畢竟謝家人不會往電影院去,加上謝星河不算太熱衷於電影,謝雁行自然從小就沒有接觸電影的理由。在國外因緣際會下接觸這件新事物,他就像餓了許久因而什麼都能吞下肚的人一般,四處搜括各種類型的作品,一有空檔就播來看,像是要撿拾過去所有錯過的流光。 也因為樂於認識更多未涉獵的作品,起初謝雁行總會在聊起電影時詢問他人的喜好或推薦清單,這樣的習慣後來也沒有變過。來到咖啡廳後雖然不常與另外三人閒聊,但幾次偶然的機會下,也提過類似的話題。 范姜浩是對此最反應熱烈的一位。他滔滔不絕地談論特攝電影的歷史、各系列的比較,感嘆了一下技術革新如何影響他的選擇,又不忘忿忿地強調特攝作品的靈魂與他心中不可動搖的神作。謝雁行其實相當尊敬自己一無所知的世界,他邊在心中記下邊鄭重地點頭,但似乎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因為等到范姜浩終於講完,他看著謝雁行出神的臉,便沒好氣地補了一句他也蠻喜歡《記憶拼圖》的。 喔,這個他看過。他又點了一次頭。對此范姜浩又翻了一次白眼。 吳宇丞是第一個給出答案的人。畢竟同在廚房工作,他又特別喜歡沒話找話講。當兩人第一次聊到電影的時候,謝雁行才剛加入咖啡廳沒多久。 「很高興你問了。我的畢生愛片……」吳宇丞一臉正色:「是《辣妹過招》。」 謝雁行頓了半秒,才理解地點了點頭。挺出名的,但是他沒看過。他決定抽空看看。 「等等,我開玩笑的!」見新成員似乎當真了,吳宇丞連忙澄清。他清了清嗓子,拋出第二個名字:「《穿著 PRADA 的惡魔》才是我心中永恆的經典。」 謝雁行再度理解地點了點頭。吳宇丞停了一下,又好氣又好笑地問:「你該不會又當真了吧?」 「梅莉史翠普是個優秀的演員。」謝雁行說,不疑有他。雖然這部片他依舊沒看過。 吳宇丞無奈地瞪了他一眼。「好吧,老實跟你說,我很少看電影,看過的不多。」他看上去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又開口:「不過前陣子在朋友的推薦之下看了《原罪犯》,覺得很有意思。很厲害。」 謝雁行同意。「確實厲害。」他發自內心地附和。 梁謙的回覆有令人意外也有不意外的部分。不意外的是他看電影多半是為了諜報小說的改編,而即使看了也僅止於此,對他而言電影留下的餘韻向來比不上小說。對此謝雁行多少能理解。 「不過我很喜歡《王牌冤家》。」正當他覺得話題大概到此為止的時候,梁謙忽地補上這一句。他很是意外,聽著梁謙說下去,依然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語氣:「它是原創劇本,卻擁有小說般的意境和感性。題材很美,有種雋永之意。我覺得很難得。」說完便淡淡地笑了。謝雁行望著他,一時無話。 然而早在那之前,在加入咖啡廳的很久很久以前,謝雁行便透過電話和母親分享過類似的對話。來到國外之後他和母親時常通話,內容多半是他分享生活和學校的事情。他和父親並不通電話,管家向來會向他父親一五一十地報告。 「年輕時很喜歡《純真年代》喔。」他記得母親這麼說。他們的通話時間多半是他這兒的下午,國內則很晚了,母親的聲音總是帶著輕微的疲憊,卻仍然很愉快似的:「但是後來特別喜歡《城市之光》,我相信雁行你也會喜歡的。」 謝雁行不解。「那麼我要等到年紀大一點,才適合看《城市之光》嗎?」 他母親輕聲笑了。「不,卓別林是屬於所有年齡層的。」她緩緩說下去:「我很喜歡它的結局。即使知道了真相、即使知道了對方真正的模樣,卻依然愛他,這就是最澄澈的愛了吧。」 後來謝雁行看了這部電影,卻覺得結局未必是母親所詮釋的那樣。但是母親一直是個溫柔的人,他並不意外。 他與謝星河則不太聊這些。謝星河很少看電影,向他拋出這個問題,只會得到《教父》這樣雖然令人無法質疑、由謝星河說出口卻彷彿是人設一樣的答案。但是謝雁行不是沒嘗試過。來到國外後,一如他會和母親分享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和謝星河碰面時他也會。某次他提到學校放映《吹動大麥的風》,他看了很受觸動,謝星河便爽快地答應會找來看,下次來找他時與他分享感想。然而後來謝星河再也沒提過這事。謝雁行不是真的很在意,但是自此便留下了哥哥大概對電影沒什麼興趣的印象。謝星河記性一向很好,任何前一週提到的事情他總是會記在心裡,並在這一週見面時提醒他。 初來國外時他們是真的每個禮拜都見面,準確地說是謝星河會來找他。謝雁行從小房間裡被放出來之後才陸續從母親和幾位僕人的話裡拼湊出,謝星河擅自寫信去回絕掉了所有大學的入學通知──包括父親指定的那一間──惹得父親大發雷霆,差點沒把他宰了。唯獨沒被他回絕掉的那間學校和謝雁行在同一個國家,位置離得很近,謝星河似乎是對父親要求如果不立刻把他放出來,那麼連這最後一間學校他也要寫信去推掉了。最後他在被關了一個星期後出來。謝雁行實在難以置信,但是他沒有去和謝星河求證這一切。出來後他隔了很久很久才終於見到謝星河。 他們的學校相距不算太遠,火車車程一小時左右,雖然謝星河是不可能搭火車的。他總是星期日來找謝雁行,當天晚上再回去。但這也僅僅是最一開始。後來漸漸地,基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兩人碰面的次數越來越少,間隔越來越長,到了謝星河畢業回國前,他們一年當中只有農曆新年會見面了。 但由於初期見面得頻繁,因此謝星河自然成為他開始嘗試下廚後最早的試吃者之一。有了料理,電影的話題倒也順理成章地被放棄了。雖然謝雁行至今依然記得管家那副冷汗直流卻又不敢出聲阻止的神情,彷彿要是謝星河吃出什麼問題他十個腦袋都不夠抵的。但是每一次自然都進行得很順利,他端出任何料理謝星河都不會拒絕──而這除了他壓根沒有對哥哥下毒的打算,一部份也是謝雁行清楚記得他喜歡吃什麼、不能吃什麼的緣故。他的哥哥很難養這點,他還是知道的。 也因此眼下,當他問謝星河想吃什麼,謝星河相當不負責任地答以一句「有什麼便煮什麼」時,謝雁行實在氣噎。他瞪著不知為何應有盡有的各類食材,試著不去想這一切有多荒謬──打進了這別墅以來,謝雁行心裡有數,這裡平常是沒有人住的。畢竟是謝家的財產,不會任意棄置,因此依然維護得一塵不染,多半便是他現在在別墅裡看見的幾名僕人們負責。然而謝雁行數度有衝動想問問謝星河如果他今日不來,他到底打算拿這一大堆放置在無人居住的別墅裡的新鮮食材怎麼辦。 衝動終歸是衝動,他忍住了。謝星河莫名所以的行為太多,他不可能一件件去問。他甚至後悔問他想吃什麼,雖然他正是因為看到廚房裡什麼都有才問的。話又說回來,知道要在這裡放一堆食材,卻還是吝於在這裡放幾名保鑣,謝雁行將火熄了,但是心裡還在冒火。在將燉飯分成兩人份時他又想起桌旁的紅酒,轉身去切了一盤起司。 當謝雁行隨同僕人一同回到謝星河所坐的桌前,後者正一臉漠然地盯著手機,另一手擎著半空的高腳杯。僕人低著頭將他面前的空盤與餐具收走,那是稍早的尼斯沙拉。當干貝海膽燉飯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他面前時,謝星河終於抬起臉來。他一面朝謝雁行微笑一面關了手機,正待說些什麼,謝雁行便面無表情地開口:「在被我下毒之前,這是你最後打給保鑣的機會。」 謝星河笑彎了眼,仍爽快地將手機收起。「真要整個晚上抓著這件事不放嗎?你比我想像的還要可愛。」 謝雁行正在他對面入座,聽見這話眼角抽搐了一下,不回應。僕人將空盤收走,起司盤放在兩人中間,接著詢問時間有點晚了,飯後是否需要咖啡。他答道:「不用了,水就好。」 僕人答應著出去,不一時送上水來。另有一人替謝星河重又斟了酒。謝星河讓他們下去。 僕人們全部應聲出去,自始至終都低著臉,不敢看向兩人。謝雁行想起方才從廚房出來時,本來打算自己將盤子端過來,卻被僕人們無比驚惶地攔截的場景。他朝謝星河道:「看來你沒少虐待他們。」 謝星河的語氣彷彿這一切與他毫不相干:「生疏罷了,這兒平常不住人。」 明知是意料之中的事,謝雁行仍在心裡嘆了口氣。他接著別墅的話題說下去:「我很意外這裡被改成用餐的地方了。」 這是二樓最寬敞的一個房間,過去他們來這裡度假時因為年紀小,為供他們所用設計也較靈活,曾經被拿來充當各種用途,除了吃飯。關於這個房間的回憶僅止於此,謝雁行不願再想下去。 謝星河悠悠說道:「既不住人,佈置隨意安排也無妨。」 對此謝雁行不置可否。他正著手解決面前的尼斯沙拉,無意間抬頭見謝星河握著湯匙頗具興味地瞅著燉飯,便補充道:「我把湯略過了,省時間。」 時間剛過午夜,日期已經是四月三十日。謝星河笑道:「不,我還以為會是威靈頓牛排呢──別瞪我,我沒有要吃那個。」見謝雁行眼刀掃了過來,他解釋:「只是我不只一次聽那群傢伙說你做的威靈頓牛排很好,想來是你的拿手菜。」 謝雁行說:「燉飯做起來比那個快一些。」他是記得謝星河稍早說他還沒吃飯的,儘管他懷疑這話的可信度,身為廚師卻無法當作沒聽到。停了半刻,他又說:「還有,那些傢伙跟飯桶沒兩樣,還不如不要派他們過來。」 謝星河若無其事地說:「唔,這就要看你自己回家的意願有多高了。」 聽見這話謝雁行像是被扎了一下。他放下叉子,抬頭望向對過。該來的還是來了。他語氣森然:「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謝星河眨眨眼,吞下一口燉飯。「什麼?」 「你到底為什麼來找我?」 謝星河很順地答道:「找你吃飯啊。」 謝雁行咬牙。「我是說這一切。今天、這個地方、這頓飯──」 謝星河的語氣和他的神色一樣平靜:「我沒有逼你,是你自願來的。」 「你很清楚我為什麼選擇過來。」 謝星河這回帶上了一絲輕快:「我沒有你所想的那麼需要保鑣,沒料到你會在意成這樣。本來還想用其他方法──但是沒帶他們確實是故意的。」 謝雁行難以置信地瞪著他。「謝星河!」 謝星河凝神望他。「怪了,你以前不會這樣叫我。」他慢悠悠地問:「還是說,你已經不拿我當哥哥看了?」 謝雁行微微僵住。有那麼一瞬,他這些年在謝星河面前慣有的刺蝟脾性幾乎驅使他讓答案脫口而出,一念之間卻又按了下來。他轉而盯著自己的盤子看。他不是不能回答,他告訴自己,他不過是訝異於謝星河的直截了當。 良久,他將沙拉的空盤放到一邊,將燉飯拿到面前。「……你到底找我幹什麼?」他的聲音乾涸。 謝星河托著腮瞅著他。「很乾脆地迴避了問題呢,雁行。」見謝雁行似乎鐵了心保持沉默,倒不再相逼:「我沒胡說啊,我是來找你吃飯的。」 「你過去幾年可沒有這麼做。」言下之意是如今這麼做必定有其他理由,謝雁行思忖,他只是摸不清近期有什麼緣故讓謝星河生出這想法來。 未料謝星河似乎是往其他方向理解了。他笑,分外感慨似的:「真抱歉,以後不會了。明年開始我每年都來找你吃飯。」 謝雁行額邊的青筋突突地跳。「你之後就算再不帶保鑣地過來找我,我也不會理的。」 謝星河彷彿全不在意。他笑吟吟地:「唔,總之,是因為今天天氣好。」 謝雁行自省並沒有讓謝星河餓太久,至少不至於讓他餓成了一個笨蛋。「這是什麼見鬼的爛理由?」 「不爛喔。你沒注意嗎?過去幾年你生日這天天氣都不好。」 謝雁行確實是沒注意,但是他自覺不能再隨著謝星河執著於這空泛的話題上。「所以呢?來找我吃飯,你圖什麼?」 謝星河淡淡地說:「我說很多遍了,我找你吃飯,僅此而已。」 謝雁行覺得無名火起。「這就是你要的?吃一頓飯,然後邊吃邊吵架?」 他們早就不能一同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了。 謝星河大學畢業後原先不期望立刻回國的,然而恰逢父親的健康狀況出了問題,他因此一畢業便直接返回國內。謝雁行在十七歲那年被勒令回國,理由是父親要他開始準備協助他哥哥。彼時他早已愛上了國外的生活,想像了他能擁有的整個未來,卻沒想到連留在國外考大學的機會都沒有了。他不禁有些埋怨,甚至埋怨起許久沒見的謝星河。何況他壓根不認為哥哥需要他什麼協助。 有時謝雁行會想,或許他們倆都是被推搡著向前走。因為父親必須提前好多年將謝家交給謝星河,他們故而過早地走向決裂。謝雁行在回到國內唸大學後,才朦朧意識到謝星河當年的行為有多麼不合常理。無論是他自己或是他所認識的任何一位十九歲少年,都不會在忙得要死的情況下仍每週去隔壁市探望十三歲的弟弟。謝雁行知道謝星河原先來到國外就不只是為了唸書,父親交辦給他很多任務,兼之當初為了讓謝雁行被放出來,他是額外答應了父親很多要求的。 然而這些想法也是無用,謝雁行的大學四年是他與謝星河正面衝突最頻繁的一段時期。待到他大學畢業,直接進入夜梟,謝星河已全面掌控謝家。謝雁行從此再也沒踏入謝家的大門。 謝星河此刻勾起的微笑看上去興味盎然。「我想要什麼對你來說重要嗎,雁行?」 謝雁行冷冷地回:「不重要。」 「那你為什麼要問呢?」 「因為你做任何事都有理由,而今天的一切都該死的不合理。」 謝星河不知何時已結束了進食,他用餐巾按了按嘴角,神色悠哉:「如果你不能乾脆地相信我只是因為天氣很好才來找你吃飯,那你就只會不停在這個問題上繞圈,我幫不了你。」 謝雁行有些惱怒。「好,隨便你。」他自暴自棄地:「反正本來就沒什麼好談的。」他粗魯地舀起飯往嘴裡塞,食不知味。他早該知道他和謝星河無話可說,也早該預期吃這頓飯會痛苦難熬,白白蹧蹋時間與食物。但若不是今夜曾有幾回,心的深處那無數道鎖起了童年回憶的門難耐地震動起來,他也不會擅自想像他和謝星河尚能發展任何天氣預報範疇之外的對話──不,連天氣預報都沒辦法。多虧了眼前這個把天氣掛在嘴邊的神經病。 未料謝星河似乎不打算放過他。他捧起酒,慵懶地向後靠,再次開口:「但是你還沒回答我稍早的問題啊。」 謝雁行連抬眼都懶。「什麼。」 「你的生日禮物。」謝星河說,抿了一口紅酒:「或是生日願望。總之,你要的東西。」 謝雁行再度抬起臉來瞪他。如今是誰在同個問題上繞圈?「我說過了,不干你的事。我不要你給,你給不了。」 謝星河不以為忤,泰然自若地:「你不說說看怎麼知道呢。」 「我為什麼一定要說給你知道。」 「怎麼,我很熱心想幫你實現願望耶。」 「我不需要你多事。」 「為什麼?因為對你而言我早已不是哥哥了?」 又一次地,謝雁行的動作停住了。他將口中的食物嚥下去,目光停在半空的盤子上,無意識地。他久久不語,恍若出神,對面那人卻也不催促,罕見地靜默。 約莫過了很久──必然是很久的──謝雁行倏地冷笑。「你剛才問我要什麼對吧。」聽見謝星河答應了一聲,他的笑多了三分寒意。謝星河怕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拋了個什麼問題給他。他擱下餐具。 他要的可多了。他要謝星河停止謝家那些草菅人命的行為與見不得人的勾當,他要謝星河把咖啡廳那些黑衣人都撤走,他要謝星河像個正常的謝家當家一樣帶保鑣出門,他要謝星河離他遠點、別再來煩他,他要謝星河停止這荒謬的兄弟遊戲。他要謝星河把那些關著回憶的洪水猛獸的門全都他媽的鎖好別讓裡面的怪物拚了命地試著衝撞出來──是的他知道這些東西是在他自己腦海裡的,但是牽扯到謝星河的一切談何邏輯與理性──他還要謝星河不要再該死的、天殺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地把他帶來小時候他最喜歡的謝家別墅,然後若無其事地放任他坐在這兒、這個他們曾一塊看星星的地方思考他與他的哥哥之間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出了錯。 真心話嗎?不重要,反正他永遠不會說出口的,而且這不是咖啡廳的真心話大冒險。即使是咖啡廳的其他人也不會去問他謝家的私事,因為他們兄弟倆關係不睦是眾所周知的事。眾所周知。 謝雁行嘴角掣動。謝星河永遠不會明白,思及此他的笑意都在抖顫。謝星河不會明白當他發現他再也不能敬愛他,而是必須恨他,自那時起他到底經歷了多少掙扎。他是飽受無數回憶帶來的折磨,才能像如今這樣故作鎮定地坐在他面前。他必須獨自承受這一切,這是最糟糕的部分。 他雙唇翕動,正要撒手讓情緒化為語句傾巢而出,謝星河的聲音忽地傳來:「讓我猜──你要我別再管你,對嗎?」 怨毒的言語被遏止在了喉頭,凍結一般。謝雁行原先怒火熾烈的目光因為錯愕而軟化了幾分。他仍然盯著謝星河看,卻發現自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而謝星河朝他挑眉微笑,抿下一口酒,彷彿要輕描淡寫地說出方才那句話於他而言根本不是難事。 反射性的念頭是反擊。然後他費了點力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個也好,總裁的位置也好,你是不是以為什麼事都和你有關?」 謝星河輕輕搖晃紅酒杯,頗有餘裕的姿態。「生日願望就是不可掌控之事,不是嗎?」他的笑意彷彿是真心的:「除去和我或謝家有關的事物,還有什麼是你得不到,或是難以遂心的?」 謝雁行不語。他心知謝星河說的沒錯,而要謝星河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也確實是他方才所想。但是他沒料見的是這一齣──謝星河猜到了、他親口提出、而他宛如是在告訴謝雁行:他辦得到。 謝雁行驀地發現,他不確定自己究竟希望這段對話如何結束。即使這個「願望」是貨真價實的──如果謝星河能夠就此捨棄哥哥的身分,如果他再也不會開口閉口就是要他回家,如果他們能從此互不相干……這正是他脫離謝家這麼多年來渴望而不可得的,所謂願望莫過於此。 正因如此,他不可能讓謝星河察覺他方才有那麼一絲動搖。他的聲音連自己聽著都覺得遙遠:「你既是知道,又何必問我?」 「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謝星河的嗓音溫和了不少,聽在謝雁行耳裡卻是惡魔的低語。「說你不想要我再干涉你的生活。」 謝雁行不吭聲。謝星河放下酒,打趣道:「這點誠信我還有吧?難道這種事我也要給你合約嗎?」他下顎磕在交疊的雙手上,上身前傾等待謝雁行的回應。「告訴我吧,雁行,如果這是你的真心話。」 謝雁行閉上眼,身心泛白。他猜想謝星河是不是正在那兒樂不可支地觀賞他的侷促,看他半生的願望分明觸手可及卻又遲遲不伸手摘下。童年是插在喉嚨裡的一把刀,他想起這話,然而他們所共享的也只有童年回憶而已。當謝雁行意識到今夜腦海中不住翻動的畫面全是一幕幕兒時往事,他終究明白這就是他們僅有的,而他與他的相同之處在於誰都不去假裝兒時的這一切沒發生過。 但是他也澄澈地明白,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謝星河正是因為那段誰也絕口不提的孩提時代而縱容他,而他自己則是因為那段誰也絕口不提的孩提時代而怨毒他。謝雁行不知道謝星河對這一切作何感想,但他覺得糟糕透頂。時光的流逝如細沙,而愛像是被硬生生折斷。童年是插在喉嚨裡的一把刀。 他確是說了他不要謝星河給,也說了謝星河給不了。或許謝星河正是循著這樣的線索纏上來的,他向來擅長摸清兩人對話的方向,享受這專屬於他倆之間的把戲。謝雁行今日第一百次想著,到了這末了他還是恨他。 許久過後,當他再度睜開眼,他二人都已了然於心。他開口,嗓子低啞:「你就是不放過你自己是吧。」 說出口不是難事,他知道謝星河不會因為他不說而認定他不曾厭煩了他的干涉,說到底,不過是因為他二人都清楚他一旦說了便要成真了。無合約而更勝合約。謝星河會去做,就像他說不帶保鑣就當真不會帶。 不帶保鑣的那個王八蛋聞言輕笑,往後靠回椅子上。「這話是我要問你吧。當我說你是個好人,我是認真的。」謝雁行依舊瞪向他,卻已帶著一絲挫敗。他繼續說:「但是你卻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不是嗎?」 謝雁行無言望定他。謝星河咯咯笑了:「別誤會,我挺喜歡你這樣自相矛盾的。」 謝雁行有氣無力地白他一眼,後者坦然接受他的目光,含笑喝了口酒。他垂眼看著盤中所剩不多的燉飯。好人?他若真是個好人他早就和謝家和謝星河斷得一乾二淨,雖然他不是有意的,他不過是消極,加上如今不是他父親掌權的緣故。但他真的不是個好人,至少不全然是。他沒有對店長說謊,她太正直了,紀旻萱也是,因此她不會理解在謝家那樣的地方生長成人,最後終將變成什麼樣的怪物。他確實是多少將自己陰狠的那一面歸咎於謝家的血的,但是他不打算卸責,因為哪怕他不願正視,他也知道謝家是他的一部份。 然而即使是在他所有最不切實際的幻想裡,謝雁行也不曾想著「如果他倆不是生在謝家」。他比誰都清楚謝家是他自己的一部份,對謝星河而言更是如此。他倆生是謝家的人,死是謝家的鬼,摘去這一塊他們便再也不是原來的他們。縱使正是謝家令他們成為彼此的兄弟,也正是謝家令他們形同陌路。 謝雁行覺得自己敗下陣來。如果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就不會為眼前這噩夢般的傢伙的安全操心得要命,也不會分明爭執得沒完沒了,卻不曾有一刻動了起身離開的念頭。 他嘆了口氣,全身力氣盡失似的向後靠,今夜第一次抬頭凝望這兒的天花板,彷彿能看見藏在裡頭的東西。夜色早已沉酣,記憶卻仍在隱隱騷動。 他漫不經心地問:「它還開得起來嗎?」 「你是說天窗?」謝星河微笑:「可以。要開嗎?」 「不要,你每次都講太久。現在都幾點了。」 謝星河笑而不語,像是默認。謝雁行倒很訝異他能夠這麼安靜。 「但是後來隨著這房子挪作他用,它不是就被拆掉了嗎?」 謝星河答道:「嗯,之後又改回來了。」接收到謝雁行懷疑的視線,他解釋:「母親的主意,我只是執行罷了。橫豎這別墅其實算是她的。」 這就說得通了。謝雁行思量,過去若是有誰會為他們倆設計這樣的房子,約莫也只有母親──一扇大得彷彿沒有邊際的天窗,配上通往空中花園的一整面落地窗,讓這房間活脫像是個玻璃屋。他記得天窗玻璃還能夠整片收摺,用途不言而喻。他續問:「什麼時候的事?」 謝星河徐徐說道:「我剛回國,你還在國外的時候。」也就是超過十年前了。見謝雁行神色有一絲愕然,他笑了:「常回家看看,唔?」 又是回家。但謝雁行太累,不想再和他爭了。「總是要我回謝家,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母親的主意?」 「怎麼,你覺得父親不想要你回家?你忘了咖啡廳外那些人是他派去的?」 「我只是不關心他的想法。」 謝星河笑吟吟地:「按照這邏輯,你就是關心我的想法了。我很感動喔,雁行。」 謝雁行抬手掩住雙目,試著不去想面前這個三十好幾了講話還亂噁心一把的傢伙是他的親哥哥。 謝星河取出打火機點菸。火照映了臉,他低眉歛目,無盡煢然,光與影似都與他無關。火轉瞬便熄了,他的臉龐再度暗下去。他說:「母親是只要你過得自在就行,你知道。」 謝雁行將手放下,卻依舊注視著天花板。「那麼你呢?」 謝星河撐著下顎望著他。「嗯,我是想要你回家。」 謝雁行的目光掉轉過來。謝星河淡淡地說:「但我可沒逼過你。我就等你自己回來。」 謝雁行幽幽地說:「不會有那一天的。」 謝星河平靜地回:「嗯,不要緊。」 謝雁行看著謝星河,看著他又吸了一口菸,神色淡漠地彷彿一切如故,彷彿一切真的能如故。他終究問了,聲音乾澀:「……為什麼?」謝星河不看他,他追問:「到底為什麼?我回去不管是對你或是對謝家都沒有任何好處。」 謝星河夾著菸的那隻手擱在桌緣,他目光下視瞅著尾端一小圈火光,半晌說:「雁行,我喜歡事物完好如初。」 謝雁行仰首,視線再度回到天花板上。 「我想念事物完好如初。」 謝星河的聲音很輕,沒有一絲波動。謝雁行閉上眼。 約莫就是這樣的一句話了。 謝雁行心裡明白,就像回憶的長河之初,那一年十一歲的謝星河對他說,他不會把喜歡的點心分給其他人。 他第二次抬手擋住雙目。時間已經很晚很晚了,他忙了一整天,他很累,因此此刻眼睛酸澀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失笑,聲音有點異樣:「這算什麼,你的生日願望?」 謝星河笑了,彷彿今夜頭一次發自內心地笑,笑聲飄散在幽深的夜色中。「不是。」他又抽了一口菸,微亮的火光像靜靜蟄伏在他指間的螢火蟲。他對謝雁行微笑。 「我的生日願望已經實現了。」 ✢✢✢✢✢✢✢✢✢✢ 謝星河的二十歲生日是在國外度過的。他的生日在八月,既沒有課,謝家原先規劃著讓他回國過生日,畢竟是重要的歲數,自然要比往年盛大許多,如此辦在國內方便些。但是後來由於父親送的生日禮物是位在大學城附近的一座古堡,因此就還是辦在國外了──順理成章辦在這座古堡內。謝家所有重要的不重要的人士全都來了。 謝雁行手裡拿著軟性飲料站在城牆邊上遠眺整個大學城,過去這大半個月他已經來了太多次,也因此同樣的景色他早已看不出趣味了。但是他還是寧願站在這兒吹風,畢竟無論如何都比待在樓下好。橫豎他不是主角。 他到得晚,在裡頭待不多時便上來的,因此驚訝於剛才還亮著的天色如今已經暗了下去。來了國外兩年,或許這是他至今都無法習慣的其中一件事──夏季的白晝很長,然而夜幕降臨往往是一瞬間的事。 「你不是才來嗎?怎麼就出來了。」 聞言謝雁行轉過身去,卻見是剛才還被幾名女孩子包圍著的謝星河。他說:「反正裡頭好像也沒我什麼事。我跟父親母親打過招呼了的。」他看著謝星河朝他走來,一面在口袋裡摸索著什麼。他又說:「你不是才在跟好幾個人講話嗎?怎麼突然出來了?」方才也正是因為這樣,他尋不到空隙和他打招呼。 謝星河無謂地笑笑。他摸出打火機,點菸。「亞裔女生最大的好處就是當我說要出來抽根菸的時候,她們是唯一不會跟出來的一群。」 謝雁行不禁為那些千金們感到難過。雖然她們當中估計也有不少是迫於家族壓力而不情不願地赴宴的。這麼一想他的同理之情又添了幾分。 然而眼前有更令他在意的事。他蹙眉問:「你開始抽菸了?」他知道謝星河需要這麼做,但是他原以為會是更久以後的事。 謝星河眨眨眼,笑道:「好一陣子了。」言下之意是他們好一陣子沒見了。謝雁行回憶了一下,上次見面大概是四月,為了他的生日。 「既然是推託之辭,你現在成功脫身了就不是一定要抽吧。」 「不,我是真的要抽。」 「……我以為你學抽菸是為了做樣子。」 「沒有,我是真的想抽。」 謝雁行瞪著他。「這個對身體不好。」 謝星河微笑。「嗯,所以我不鼓勵你這麼做。」語畢,又吸了一口。 謝雁行悻悻然地:「算了,如果你是來抽菸的,那我走了。」 說完他便繞過謝星河往樓梯走去。然而才剛邁開腳步,他忽地想起來了這幾次,一直沒找到機會向謝星河祝賀。他於是又掉過身來:「對了,生日快樂。」 謝星河語氣輕快:「不是今天耶。雁行,你忘了我的生日嗎?這樣我很難過的。」謝雁行聞言又停住腳步,回頭望向他。謝星河背靠著城牆,城牆不高,他雙肘撐著,懶洋洋地:「給你一個提示,是下週。」 謝雁行不置可否。「我沒忘。但是一整個月都在過生日的話,哪一天有差嗎?」 謝星河眼角含笑。「當然有差啊。不在生日當天許願的話,願望就不算數了。」 謝雁行一怔。「你會許願?什麼時候開始的?」 無論是生日願望或是聖誕老人,謝家的小孩一律不需要的,謝星河更是不需要,據謝雁行所知他也不信這些。這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謝家什麼都不缺──童話故事也不缺,因為它既不算必需品,也不算奢侈品。 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謝星河向來需要什麼、想要什麼,都能夠輕易地得到。沒有未償之願的人又何須許願? 未料謝星河很自然地回答:「嗯,會許願喔。」見謝雁行一臉狐疑,他笑著解釋:「能靠自己實現的事情,當然就不需要許願。但是總有些事情是無法靠自己實現的──用我的話來說,就是無法掌控的。不是嗎?」 謝星河大概覺得自己解釋清楚了,然而謝雁行只是更加不解。謝星河說的道理他自然懂,但是謝星河依然沒有解釋這一切與他有何關聯──彼時在謝雁行眼中,他依然是無所不能的兄長。不僅無所不能,還擁有一切。 他困惑地問:「可是哥,你有不能掌控的事嗎?」 謝星河笑出來。「嗯,當然有啊。」 「像是什麼?」 謝星河做思考狀。「像是天氣?」他笑著指了指天空。 謝雁行有點無語。「是這樣沒錯,但是你不會許願天氣好吧?」 謝星河笑道:「雁行真聰明,我去年的生日願望就是許願天氣好喔。」 雖然謝星河身上沒有酒氣,但是謝雁行開始懷疑他喝醉了。他無奈地看著那雙帶笑的眼睛。好吧,至少他知道了哥哥可能是去年開始相信生日願望這一套的,但是為什麼?總不會是因為長到了一個發現諸事不如意的年紀?這類煩惱向來和謝星河無緣的。 確實他們是去年來到這個國家,而這個國家的天氣常常不好,老是陰陰的。謝雁行記得今年自己的生日那陣子總是有霧霾,好不容易不下雪了,卻害他提不起精神。他問:「可是你許願天氣好幹嘛呢?」 謝星河吸了一口菸。「嗯……視野清晰?天空乾乾淨淨的,感覺很好。」他呼出煙,仰首凝視夜空。「白天看得見群鳥飛過,晚上看得見月亮和星空。這不是很好嗎?」 謝雁行依舊納罕。他不是不認同,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哥哥要將這樣的事情──無可無不可的事情──認真當作生日願望看待。若不是他自認還算了解謝星河,打從這段對話一開始他便要覺得他是在耍他玩了。 他又問:「可是不管在哪裡,天氣都不可能一直很好。這樣你的願望不是永遠不會實現嗎?」 謝星河輕笑兩聲,看向他。「我不是許願一年到頭天氣都好,我是許願特定的某一天。」頓了頓,又聳聳肩道:「嗯,不過去年生日許的願沒成真就是了。」 謝雁行歪頭。「你為了特定某一天的天氣許願做什麼?」 謝星河靜靜注視著他的雙眼。好一會兒他開口,聲音溫和:「這就要回到你最一開始的問題了,雁行。」他的視線游移到手中的菸上,看上去若有所思。「我也有無法掌控的事物。」 那天的對話似乎就停在那兒了。謝雁行一面回想一面將引擎熄了火,接著往後靠到駕駛座椅上,目無焦距地看著前方。良久過後嘆了口氣,轉頭眱了副駕駛座的謝星河一眼。 謝星河沉沉睡著,謝雁行知道他是上車沒多久後便睡著了的,對此他在感到難以置信的同時,又不禁覺得慶幸。難以置信的是謝星河戒備鬆懈的程度。那頓飯吃到最後謝星河是喝了杯白蘭地沒錯,但是謝雁行知道一杯白蘭地不可能放倒他,因此他純粹是睡覺罷了──在謝雁行在開車的時候,在車上。謝雁行整個晚上雖然滴酒未沾,此刻腦袋卻依然一陣陣的疼。 慶幸的是在謝星河睡著的時候,他便終於能夠從難以捉摸的言語交鋒中解脫。接二連三地招架謝星河那些不知自何而始又不知至何為終的對話早已令他筋疲力盡,他很早便放棄和腦海中那些名為記憶的異獸搏鬥了,他放任它們肆虐,擾亂他多年以來悉心維護的行事準則與道德良知,他所痛恨的一切以及珍視的一切混雜在一塊,群魔亂舞。所有騷亂所導向的結果是他最終還是把謝星河抓上了車,而不是放生他。這一天結束了,到頭來他心裡還是怨恨他的,這一點完全沒有變。而明天早上睜開眼,他還得重新逼自己把原則和理性在心中全部梳理一遍,如此才能不讓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而且他還是恨他,這是最重要的。到頭來什麼都沒有解決。 但是他還是把謝星河抓上車了。謝雁行閉上眼,不去看車窗外的星空。 過了許久,他重新睜開眼,解開安全帶。他輕輕搖了下謝星河的肩膀。 「醒醒。」他低聲喚,看著謝星河悠悠醒轉,他停了半刻,說:「到家了。」 ✢✢✢✢✢✢✢✢✢✢ 吳宇丞是個訓練有素的情報人員。意思是他隨時隨地都對周遭環境保持著警戒心,不放過任何一個觀察的細節,即使是熟悉的環境亦是如此。 或者應該說,熟悉的環境更該如此。這是吳宇丞此時此刻的感想。 對,他是個訓練有素的情報人員,但他不過就是在前往謝雁行家的路上,經過最後一個轉角時沒有先多看兩眼,誰想到竟會和數名黑衣人碰個正著。碰見黑衣人是沒什麼關係,因為他們很顯然不是為他而來,吳宇丞只是覺得如果可以,真不想和他們打照面。早知道他們在這兒他就在其他地方等一會兒再過來了,讓他杵在這兒和他們乾瞪眼到底算什麼晨間喜劇?現在去躲起來又不行,看起來更可疑。 千錯萬錯,都是因為他知道謝雁行家這一帶太安全,且知道謝雁行素日過得坦蕩又正常──如果名下擁有多間公司稱得上正常──而他又來過不只一次、自認熟悉的緣故。好吧,算他失職。但這些黑衣人是怎麼回事?吳宇丞看看手機,謝雁行沒有任何訊息,時間是八點五十。謝家終於知道要放棄咖啡廳,改來謝雁行家抓人了嗎?吳宇丞很沒同事愛地在心裡笑了出來。他腹誹咖啡廳外的黑衣人不只一兩天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任務是把謝雁行抓回謝家,但是他們大多數時候只是徘徊在咖啡廳外,而與謝雁行的直線距離最短的時刻是他們進咖啡廳點餐的時候。吳宇丞懷疑謝家大概都是笨蛋,身為一個市井小民他完全有理由懷疑掌握全市金融命脈的人腦袋都不太正常。他如今這樣幸災樂禍,跟那些黑衣人永遠只會點謝雁行負責的主餐而打死不點甜點一點關係都沒有。 現在他注意到停在外面的那輛藍色跑車了。雖然謝雁行所有的車他並非全看過──他知道數量多到難以理解──但是他猜這不是他的。謝雁行常開去工作的車大多比較低調,而且固定是那兩三輛,咖啡廳的人都認得。吳宇丞思路轉了轉,那麼這輛惹眼的跑車莫不是──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逼我吃早餐。」 吳宇丞猶在兀自推測,一把沒聽過的愉快聲音便傳了過來。他和黑衣人同時望向門口。下一秒是謝雁行冷淡的嗓音:「我沒逼你,你不想吃剛才大可不吃。」 吳宇丞瞄見一旁的黑衣人們頓時一改方才待機的模樣,變得嚴陣以待,彷彿一鍵切換。那把溫和的嗓音再度響起:「當然吃啊,怎麼不吃。可是正常人早上工作前不都是一杯咖啡了事嗎?」 說話間聲音的主人早已和謝雁行一同走了出來。謝雁行語調平板:「不要講得你好像知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然而那人未再回應。他的目光落到了幾步之外的吳宇丞身上,他朝他微笑,語氣慵懶:「早安,甜點師。」 吳宇丞一陣惡寒。 僅僅這麼一面之緣他便直覺地知道這是個人面禽獸──他是說,謝星河作為一個人面禽獸自然是遠近馳名的,但是就算他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謝星河,他也依然嗅得出惡魔的氣息。 想到店長曾經與這傢伙單獨對峙,吳宇丞又是一陣惡寒。 謝雁行催促:「好了,你快上車。」經過吳宇丞面前時,他匆匆說了句:「等我一下。」 吳宇丞應了一聲。他看著謝星河和兩名黑衣人上了那輛藍色跑車離開,其餘的黑衣人駕駛停在不遠處的黑色轎車尾隨而去。謝雁行這才走回來,說:「抱歉,臨時狀況。我們直接去車庫?」 吳宇丞自然沒有意見。他跟著謝雁行進入他家車庫,謝雁行直接解鎖其中一輛工作慣用的轎車,吳宇丞爽快地從副駕駛側入座。 謝雁行繫上安全帶後掏出手機,正打算叫出委託人的資料,忽聞一旁吳宇丞開口了:「第一次見到本物,說真的……」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辭:「你跟你哥雖然長得有 87% 像,但給人的感覺也差太多了吧。」 謝雁行手上的操作一頓,不太確定該作何回應。但是旋即意識到這或許是吳宇丞的優點。假裝沒看到謝星河是不可能的,因此很難不有所表示,但是他選擇迴避所有難以回答和沒人想深究的問題,而是隨意地評論兩句。 如果是范姜浩,大概會用無數稀奇古怪的問題把他淹沒吧。梁謙八成會淡定地沉默,然而那沉默會透著一股他什麼都知道的意味,令謝雁行覺得解釋也不對不解釋也不對。店長估計會克制地什麼都不問,但是過於克制的結果就是讓謝雁行覺得不得不向她解釋,否則他便像是隱瞞了什麼。 如此轉念一想,謝雁行忽然覺得吳宇丞是個不錯的同事。他很慶幸今天是他在這兒。 見吳宇丞也拿出了手機,謝雁行便準備將自己的收起。螢幕熄滅前他瞄到今天的日期,某件事浮上心頭。 「吳宇丞。」 「嗯。」吳宇丞頭也不抬地回應:「要地址嗎?」 「不是。」謝雁行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說:「下個月的限定甜點還沒定案對吧?」 不提則已,一提吳宇丞便翻了個白眼。「對啊,我看梁謙八成以為四月有三十一號。」他嗤笑:「那個迂腐的傢伙居然到了昨天還把我的提案駁回。就剩今天了,我看他要怎麼辦。」 謝雁行問:「你提了什麼?」 「雖然名字還沒想好,但我打算用土耳其軟糖取代奶凍,放進口味隨機的生乳捲裡,單片販售。」 「……。」 前言撤回,吳宇丞是最糟糕的同事。 謝雁行無言以對。他將車緩緩開出車庫。吳宇丞偏頭看他一眼,問:「怎麼,你該不會有甜點的點子吧?」他調侃:「這可真難得。今天要下紅雨了嗎?」 車子已經開到了路面上,謝雁行斜他一眼。吳宇丞舉起雙手:「我開玩笑的,你看窗外,今天天氣很好。」 今天天氣確實很好,氣象預報是這麼說的,如今看來也是,一眼望去萬里無雲。車子恰巧在一個紅燈前停下,見謝雁行還真的仔細觀賞起了窗外的風景,無言以對的人成了吳宇丞。他沒好氣地:「你去跟店長和梁謙說吧。你難得提一次,我想他們也不會駁回。」見謝雁行依舊出神地盯著天空看,他又問:「喂,你真的有想法?」 「嗯。」 「是什麼?別告訴我是波士頓派那類的。有夠無聊。」 綠燈亮了。謝雁行在踩下油門前一刻轉過頭來,吳宇丞看見他嘴角有極淺的微笑,不禁愣住。 「那就太妃布丁吧。」他說。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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