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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

『We're taking over the world
A little victimless crime』

『And when I'm taking your innocence
I'll be corrupting your mind』

  耳機細微鼓譟,他放任手機播放器隨機播放,跳至一首誰也沒聽過的歌。

  愜意午後,和風拂過咸豐草,草莖順服臥倒,藏在枝葉中的貓眼閃閃發光,渡辺昼倚在公寓外牆,煙霧斷斷續續地在風裡化散形狀,穿過髮隙。他的腦袋想著一些事,又將思緒放走,閒適地放空,手機忽然便響了。

  螢幕躍現灰色的默認頭貼,「陌生來電」四字在數字上方閃滅。昼瞅了那號碼一眼,自唇際取下香菸,左手拇指畫開螢幕鎖。
  「喂?」
  「昼くん……」通話彼端躊躇著,鑽出一聲弱弱的叫喚。是日文。

  毫無懸念,一如他所預期的開場。昼斂下眼睫,輕煙隨細細吐息散開,「水樹さん?」

  「……你還記得我。」女孩佯裝鎮定,嗓音無法自持地發顫,苦澀中夾了一絲安慰,「我聽說了喔,你現在人在國外,對吧?」
  「嗯,做交換生。」他的話音輕柔如常,帶有孩子般真誠的質地,「水樹同學,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
  熟悉的溫柔腔調鬆懈了禮貌武裝,水樹哽在一個單音,再開口時便已啜泣起來,「這……這可能聽起來很愚蠢……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想念你……對不起……」

  昼在嗚咽間耐心地拼湊出字句,臉上神色未變,而內心的天平傾了一側,搖晃著、重新平衡。他等待水樹的情緒平復下來,思索了一陣,仍是沉著的口吻。
「山本呢?我後來聽說你們大學之後在交往。」
水樹糾結了一陣,艱難地擠出字句,「……他在學妹家過夜,還沒回來。」

  「已經原諒他好多好多次,我……我已經累了……」她深深吸氣,試圖驅散聲音裡的哭腔,說著說著卻又湧起淚意,「我好懷念高中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好多快樂的回憶,現在想起來像做夢一樣……」

  昼靜靜聽著她的傾訴,像高中時透過手機聯繫起來、無數個脆弱相依的夜晚,多麼熟悉的哭泣聲。他啟唇,吐出看似柔和無害的話語。
  「那、妳還記得我們那時候說了些什麼嘛。」

  水樹驀然沉默下來。

  他們都看見了,那棟鋪著灰白磁磚的禮堂,以及他們放榜的那個暑假。

  氣球自學生手中升入夏空,蟬聲不知青春疾苦,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嘶聲消耗生命。樹蔭搖曳著滿地光與影,零星地跳躍在兩人的髮梢、制服、以及他送給她的髮夾。少女深深低著頭,粉紅面頰上佈滿淚水。

  『其實告白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昼くん你並不喜歡我……』
  她無法自已地哭泣著,像在無理取鬧般,連自己都感到難為情,卻停不下來。

  『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難道全是騙人的嗎?我可是全部都相信了呀!』
  少年寧靜地注視她抽泣的模樣,他的面紙都在她的手裏,解釋的話語也全都說完了。他就這麼看著,像看著大火吞噬樓房,平靜得不可思議。

  『既然對我沒有感覺,為什麼要這樣玩弄我的感情──』
  「『那明知道我不會喜歡你,為什麼還要告白呢』,那時候我這樣回答。」

  昼闔上眼,嗓音輕軟而舒緩,彷彿是要哄著孩子入睡般,有說不盡的耐心,「所以我們分手了。」

「唔……」她遲疑了。

  男人的溫柔未改,水樹卻一時無法會意他的意思。那個她曾經體溫相親、夢寐眷戀過的男孩,心隔著一道海洋,顯得曖昧不清……不,其實他並沒有改變,而是她從來沒有看透渡辺昼這個人。當初便是這種無法捉摸的距離感侵蝕了她信心,她變得疑神疑鬼,終究導致最後那場單方面的大吵,與緊接在後平淡過頭的決裂。

  念及那場毫無轉圜的分別,她的心臟彷彿被一根弦給束緊,聽見自己有些慌張的聲音,七零八落地脫口。

  「對不起、我……我果然還是不明白……因為昼每次都很溫柔,又對我比誰都還要體貼,我一直以為……」

  以為他也喜歡她嗎?
  水樹現在能清楚地回想起,那雙像玻璃珠一般漂亮而不帶溫度的濕潤眼眸。

  「那,要繼續試嗎?」
  昼的話輕飄飄穿透話筒,「我是說複合,現在也無所謂的。」

  少女時代的她總是迷醉在那柔軟如水的眼神,而忘卻玻璃的冰冷觸感。就像賞花的人徜徉於喜悅,卻忘了草木無情,一朵花的美好從不會特意為某個人綻放,也不會回應任何人的悲喜投射而改變。

  那孩子對任何人都是這麼溫柔不是嗎?

  而今她是個女人了,水樹逐漸自他的不為所動讀出輕慢的味道,勒緊的心臟逐漸下沉,一種比原先更深沉的絕望鎮住浮躁的不安。她小心翼翼地,捉緊了心上的那根弦線,卑微地尋求最後的希望。

  「昼くん,從告白那一天開始,你有任何一刻喜歡過我嗎?」

  昼抿起嘴唇,草叢裡的野貓睜著閃亮的眼睛,直直盯著他。不過是久未聯絡的前女友,隨著同窗各奔東西,恐怕這通電話以後也再也不會有機會見面了。這樣的言詞承諾僅僅是種安慰,毫無實質意義。

  他知道對方在懇求自己的恩慈。

  作為純真、柔情的初戀男友,他大可安撫她並轉移話題,也可以假意討好她,像他這一生替人編織過的無數美麗謊言,替她圓最後一個夢。然而渡辺昼這個人的溫柔從未出自內心,道德的尺距或人情的約束之於他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只按照心中的那個天秤,在「麻煩」與「不無聊」之間衡量,做出抉擇。

  所以他毫無負擔地說道:「一次也沒有。」

  「……只是玩玩?」
  「只是玩玩。」

  他垂下眼睫,傾聽通話陷入亙長的沉默,以及掛斷的嘟聲。他能想像電話的另一端,那肯定是和他們別離那日同樣,在他背後痛徹心扉的哭泣。

  真是無聊的女人。
  昼將香菸重新點燃,薄涼的唇抿住濾嘴,朝空吐出長長的煙息。


『No need to cry
I'm only doing any thing I want to do』

『Because I do it all the time』


   渡辺昼的溫柔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