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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門朝日伸手緊按住斷臂傷口,眼神有些陰寒。
  而站在風逍遙身後的鐵驌求衣心情也不過激盪片刻,又立即冷靜下來,他緩步走到風逍遙身邊,低聲道:「先退。」風逍遙猛然一扭頭,兩眼直勾勾盯著鐵驌求衣,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最終盯著他僵硬的右臂,不由大皺眉頭,抬眼瞪視著鐵驌求衣略顯蒼白的面容。
  那眼神說不上是氣惱多一些,還是心疼多一些,然而總像是要剜下鐵驌求衣身上一塊肉似的。
  然後風逍遙咬著牙低聲道:「都說我胡鬧,我看老大仔你胡鬧起來那才是真的不要命了。」
  說完,他一回頭,馬尾跟著一甩,捕風在手朝前一掃而過,激起大片雪花,東門朝日等墨者正要上前,自亂雪裡又飛出幾道凜冽刀氣阻擋。待他們擋下刀風,再抬頭張望,只見茫茫天地雪落無聲,遠處一點移動的黑影也無,哪裡還有鐵驌求衣和風逍遙的影子?

  風逍遙手抓著鐵驌求衣的左臂急急而奔,亂雪細細地砸在兩人身上,又很快融成了水。鐵驌求衣原來只任由著他,忽然目光一凝,道:「向左,入九脈峰。」
  風逍遙沒應聲,腳步一旋便轉了方向,直往九脈峰。入了山後,鐵驌求衣一路指點著風逍遙路程,風逍遙便依言而走。直到兩人鑽入一處山腰洞中,風逍遙這才停下腳步,他緩了一口氣,正想放開鐵驌求衣,忽然覺得手上一沉,他慌忙轉頭,看見鐵驌求衣搖搖晃晃幾欲摔倒,忙伸手去扶,卻在鐵驌求衣背後摸到了一把黏膩血腥,還有一股淡淡的煙硝味。
  風逍遙呼吸一滯,一瞬間變了臉色。他匆匆趕入戰場,只知鐵驌求衣右臂因傷不得動彈,卻一點也不知傷勢如此嚴重。
  否則他也不會帶著幾分負氣,拉著鐵驌求衣在大雪裡狂奔。
  於是他扶著鐵驌求衣,低聲道:「老大仔,你先坐下,我給你止血。」話到了句尾,終於壓抑不住而有幾分顫抖。鐵驌求衣依言靠著石壁緩緩坐落,風逍遙便扶著他肩頭想找傷口,但洞內光線昏暗,視線極差,鐵驌求衣止住了在自己身上亂摸的風逍遙,道:「你往洞內再走三尺,那裡應該會有一個鐵箱,放了木材清水應急之物。」
  風逍遙只得應了一聲,站起身往內走去,果然在洞內找到了鐵箱,裡頭什物一應具全。然後鐵驌求衣的聲音傳了過來:「先生火吧。」
  風逍遙拿了柴火和打火石回到鐵驌求衣身邊,將柴堆擺好、生了火,一團小小的火堆瞬間照亮了石洞,風逍遙卻也瞬間看見自己滿手的血跡。他胸口莫名牙酸似的一疼,轉過頭來,望見那邊鐵驌求衣正在閉目養神,臉色比方才又更加難看。
  風逍遙道:「老大仔,我給你療傷吧。」
  鐵驌求衣淡淡地「嗯」了一聲,風逍遙便走了過去,笨手笨腳的就去剝鐵驌求衣的衣服,但那衣衫被雪水和血水浸濕,又因氣溫極低而凍成一片,硬梆梆地貼在鐵驌求衣身上,風逍遙不敢出太大的力,弄了半天那衣衫依然文風不動。鐵驌求衣乾脆把風逍遙的手拿開,以左手把自己右半身的衣衫給脫了。
  風逍遙怔怔看著鐵驌求衣半赤裸的上身,火光在他身上不住閃爍。風逍遙驀地想起那一夜,他在鐵驌求衣身上亂摸險些擦槍走火的事,一瞬間心跳亂了起來。他狠狠掐了把自己腿上的肉,忿忿地想──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胡思亂想?簡直胡鬧!
  於是風逍遙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心神,轉到鐵驌求衣身後,卻見那傷在右肩胛骨近腋下之處,只有黑色的一個小孔,周圍肌膚都是凝固了的血跡。
  鐵驌求衣道:「子彈已入骨,你替我取出來吧。」
  風逍遙聽見「入骨」二字,先是臉色一僵,而後又皺眉道:「老大仔,我沒學過醫,要是……」
  鐵驌求衣左手從袖裡摸出了一個小盒,遞給風逍遙,語氣卻是不容分說:「你按著我說的做。這是止血粉,再把你的刀拿來,先用酒澆過了。」
  風逍遙猶疑一瞬,到底心一橫,伸手接了小盒,又拔出捕風,用葫蘆裡的酒澆了兩面刀刃。
  然後他捕風刀鋒對著鐵驌求衣的傷口,刀面在火光照耀下閃著寒光。
  風逍遙道:「我要動手了。」
  那邊鐵驌求衣只是「嗯」了一聲,風逍遙卻又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火堆劈啪碎響,洞外雪落無聲。風逍遙終於睜開眼,穩穩持刀,刀尖對著肌膚便緩緩壓了下去。
  鮮血很快湧了出來,風逍遙拚了命逼自己不去想這是誰的傷口、誰流的血,右手極穩的一刀精準深深切開了傷處,直到碰著了骨頭。他刀鋒小心翼翼微動探尋,並不廢太多工夫,便碰著了那顆子彈──幸虧那子彈入骨尚淺,風逍遙刀尖輕輕一動,那子彈便脫離裂骨縫隙,然後風逍遙緩緩抽刀,那子彈便隨著刀背脫出傷口,在捕風抽出傷口之時,那枚子彈也「噹」地一聲落了地。
  鮮血卻也在此時大股湧出,風逍遙飛快打開小盒,撮了一小把止血粉撒上,然後兩手奮力壓著傷口。
  一洞裡霎時無聲,於是燒柴之聲便顯得極為明顯。風逍遙咬著下唇,狠狠壓著鐵驌求衣的傷,也狠狠壓著內心一股翻滾的躁動。那邊鐵驌求衣從頭至尾什麼話也沒說,連哼也不曾哼出一聲。好不容易,傷處的血漸漸止住,風逍遙放開雙手,並跟著鬆了一口氣。他撕下一塊衣襟,替鐵驌求衣包紮好,一抬頭,卻看見鐵驌求衣額上全是冷汗,連鬢髮都濕了一片,惟眼神卻依然閃著冷冷的剛毅之色。風逍遙心頭疼得亂七八糟,偏偏還強笑著道:「老大仔,很疼吧!回頭我燒一隻雞請你吃?」
  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想給鐵驌求衣擦汗,可手舉到半空,卻看見自己手抖得厲害,簡直不能自主。風逍遙一呆,連忙縮手,一抬頭便對上鐵驌求衣的雙眼,當即調開目光,轉向燃燒的柴堆。
  彼時他離開萬里邊城,一路馬不停蹄地向王宮追去,卻在半道上聽到遠君辭之死,直把他急出了一身冷汗。他一面找尋鐵驌求衣的行蹤,一面氣惱地盤算著待他見到人、要如何好好抓著對方指責一番。
  哪裡料想得到一見面就這些攸關生死的事砸了過來,把一根心弦繃得不能再緊,而今陡然一鬆,卻是連脾氣也發不出來了。
  風逍遙於是呆呆地看著火堆,一時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忽然聽見鐵驌求衣低低說了一聲:「多謝。」
  風逍遙回過神來,道:「謝什麼?我們哪有這麼生疏的了?」他馬尾一甩,轉頭看著鐵驌求衣,心想即便不發脾氣,也總得問個清楚,兩眼直盯著鐵驌求衣,道:「老大仔,你早就知道忘今焉是琅函天,而琅函天就是讓道域大亂的元兇,是嗎?」
  鐵驌求衣沒有表情,火光卻在他臉上搖曳不定。而後他沉穩地應了聲:「是。」
  風逍遙扭過身,正面對著鐵驌求衣,那氣勢像一柄小刀似的往前直攻:「那為何不告訴我?」
  鐵驌求衣道:「若你知道,你會怎麼做?」
  風逍遙下意識地便想通知讓故鄉的前輩與朋友們、再殺了忘今焉──然而忘今焉是天上大神,非王骨神器不能殺之,殺了他後,但凡是肉眼凡胎的人類,都要魂飛魄散。而風逍遙也不會去求鐵驌求衣,一來這是道域的事,二來他也不會想讓鐵驌求衣陷入險境、和忘今焉相殺。
  於是風逍遙抬眼,沙啞著嗓音道:「我會和道域的人聯手,而最後殺忘今焉的這一刀……」
  「由你下手,是吧?」鐵驌求衣淡淡地接了話,目光沉沉看著他:「你已是個亡者,你下手,也只是魂飛魄散。但其他人下手,非但魂魄消散,也必須就此死亡。怎麼想,都是你動這最後一刀最合適,是嗎?」
  風逍遙啞口無言瞪著鐵驌求衣,怔怔地看著對方移開目光,並將右邊的衣衫拉上,而後道:「然而若是我動手,事情就簡單多了──你不能弒神,但我能替你。」
  風逍遙心頭陡然一沉,他並非不知道鐵驌求衣想法,毋寧說他太明白鐵驌求衣的想法──縱然身陷險境,他也不願看風逍遙走到魂飛魄散這樣的結局。
  人死還能入歸輪迴,再世為人;但若魂飛魄散,那是消逝在茫茫天地、六合八荒之內,連一絲一毫也不能留下。
  那樣的寂寥,又有誰能夠忍受呢?
  可即便知道,風逍遙依然一股氣堵在胸口,怎麼樣也無法釋懷,仰頭說道:「難道你如今這樣,身負重傷,在苗疆的地位岌岌可危,被眾人追殺……就是好的嗎?」
  鐵驌求衣道:「這一局還沒下完。忘今焉與我,究竟誰生誰死還沒有定局。」
  「但就算要設局,你也不該把我排除在外。」
  「你若入局,我未必保得了你。」
  風逍遙按捺不住地終於勾起一點火氣:「這原來就是我的事,我就算真的因此再也不能入輪迴,那也都是命!」他憤憤地看著鐵驌求衣,道:「當初你跟我說人間是非生死都是既定的,告誡我死者不要輕易干涉人間事。你是為了今日吧?為了讓我不要干預忘今焉的事。可你自己呢?倘若是非生死都定下了,難道你就能干預?」
  鐵驌求衣臉色不改,道:「就憑我是墨家九神。而我就要你再入輪迴,走回人之一道該走的方向。」
  風逍遙瞪大眼,咬牙道:「老大仔,你實在……」
  鐵驌求衣續道:「你一心牽掛的,其實也就是蒙受不白之冤,以及惦念道域的亂事。那麼若你洗清了冤屈,而我殺了忘今焉,你就能了無牽掛,重歸輪迴……」
  「事到如今,我還能了無牽掛嗎?」風逍遙猛然一把抓住鐵驌求衣的衣領,氣道:「你若出事,我能沒有牽掛嗎?」
  鐵驌求衣沉默半晌,老久方才凝視著他道:「當初你我不曾把話說清楚,你本不必記掛。況且尚賢宮主當初也說了,人神鬼三道……」
  「去他媽的人神鬼殊途!」風逍遙手上加勁,此時也顧不得對方還是個傷患,一把將人壓在石壁上,一雙眼氣得發紅:「你還要我怎麼說清楚?你明知道若是我不肯也不會……」他話到一半卻是哽在喉頭,一個字也吐不出。
  還能怎麼說清楚?說當初在江南片刻不忘惦念不捨的人總是他、說不惜背棄和花的約定也要先找到他、還是說在自己究竟哪一瞬間對他怦然心動?
  縱然舌燦蓮花,心裡頭的那些至深的入骨的,又怎麼能夠說清?
  風逍遙嘴唇抖了抖,忽然發起狠,死命抓著鐵驌求衣的衣領、俯身張口就強吻上去。
  這一吻吻得毫無章法,簡直有點蠻幹的味道,可他身子卻一點一點地往鐵驌求衣貼上去,最後乾脆伸手、牢牢扣住鐵驌求衣的後頸。
  那邊鐵驌求衣只是溫和而溫柔地回吻,厚實的手掌一下一下地緩緩順著風逍遙的僵硬背脊,直到把對方安撫得順了毛,風逍遙整個人也緊緊貼在鐵驌求衣身上。
  霎那間,風逍遙褪去了所有的氣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焦灼,一股熱辣辣的、燙得人心焦的情緒。他舌頭鑽進對方口中,攻城掠地似地,一寸寸在裡頭搜刮不剩,然後才微微退開。
  此時他跨坐在鐵驌求衣的腿上,兩手捧著對方的臉,低下頭、垂著眼深深盯著對方,垂下的前髮滑過鐵驌求衣耳廓,和鐵驌求衣微微捲曲的髮糾纏在一塊。
  兩個人都微微喘氣,熱騰騰的氣息滾了滿臉。風逍遙忽然伸出拇指,輕輕撫著對方被他狠狠咬過而見了點血的唇,不禁微微笑了一下,隨即,他便在鐵驌求衣一向冷得像寒冬朔風的眼神裡,看見了一點迷茫。
  風逍遙舔了舔濕潤的唇角,把臉湊近、鼻尖輕輕貼著對方:「這樣夠清楚了嗎?」
  鐵驌求衣沒有回話,只是伸手摟住對方後頸,仰頭又吻了上去。此時的軍長再也沒有顧忌──那些糾纏不休的情愫、偶然而生的妄念,壓抑許久的癡心妄想在這一刻全都成了觸手可及的真實。他半瞇著眼,吻得極深,可仍舊嫌不夠,他還要將對方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從一副血肉之軀到滿懷心事全納入胸懷,半點不漏。
  神鬼殊途,那又如何?愛恨成空,那又如何呢?縱然不能長久,或者在傾盡所有之後只留一空,可若能在此時,將滿腔的愛恨全都傾訴,那麼往後日子的寂寥、命運的無常,也終於不算什麼。

  只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歡愉,便足以抵禦永世的無窮荒涼。


  就在此時,鐵驌求衣動手了。
  風逍遙恍惚之際,猛然渾身僵住,卻是半點不能動彈。他愕然睜大眼,看見鐵驌求衣抽離了身子,眼神幽深地望著他。然後鐵驌求衣將風逍遙抱起,讓他倚著石壁坐好,淡然說道:「我點了你身上穴道。放心吧,一個時辰後就會自然衝破。」
  風逍遙這時才回過神來,猶如當頭淋上一瓢冷水,滿腔激情澆熄得半點不剩:「老大仔,你為什麼……」
  鐵驌求衣看著他,道:「我和忘今焉這一局還未完。」
  風逍遙聞言氣得簡直炸肺,吼道:「你簡直胡鬧!」
  鐵驌求衣聞言,居然備感新鮮似地淡淡笑了笑,伸出手背輕輕碰了碰風逍遙氣得脹紅的臉,道:「真難得,能被你罵一聲胡鬧。」而後他站起了身,將擺在一邊的磬龍刃背在身上。風逍遙睜大眼死命地看著他,包含他剛剛微微一揚笑起來的嘴角、方才被勾得緊而有些發紅的後頸、以及活動之時仍十分不流暢的右臂。
  而後鐵驌求衣靜靜站在風逍遙面前,說:「我先走了。」說完抽身就走。
  風逍遙怒道:「你給我站住!」
  鐵驌求衣沒有停步,沉穩的腳步聲一步步壓得風逍遙心頭越來越重,他一咬牙,打著哆嗦道:「你若敢死……我、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原諒你!」
  鐵驌求衣聞言腳下一頓,此時他已走到了洞口,風逍遙不能動彈,遠遠的,只能看到鐵驌求衣轉過了頭,卻看不清他的神色。
  然後鐵驌求衣不留一句話,揹著刀,大步朝洞外盛大的風雪裡走去。
  朔風凜冽,前路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