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天軸之下,永夜之地的入口激流湧動,水色深沉得猶如液態的影子,那些影子就這麼圍繞軸心形成漩渦,一路匯聚,直至捲入正中央的空洞,飛瀑直下。漩渦之上有火焰熊熊燃燒,極熱與極冷並存,致使四周霧靄遮蔽,誰都不得瞧清那幽邃的盡頭。

  但我可以告訴你,激流那端有什麼。

  那是個四面環水的地方。要說它是島、城市、故鄉、國家、大陸、仙境、新世界還是其他有的沒的通通都可以,因為它可以成為任何東西,亦能隨時拋棄任何限制它的定義。

  總之,包圍它的黑水,我們叫作冥河;它在人間的分身,我們稱為墳場;而它,我們最終的歸宿,是彼岸,是陰間,是鬼都,是黃泉,是常世,是地府,是幽冥,是異界,是淨土……我呢,則是這麼叫它——



  <b>「馬納拉!誠摯歡迎諸位大駕光臨!」</b>



  我熱情張開雙臂做出擁抱姿勢,長長的船槳跟著高舉夜空。激昂澎湃的聲音在濛濛水氣間反覆迴盪,彷彿置身影院暢享環繞音效。然而演員並未等來預期中的喝采:天上的星星不說話,船上的乘客像傻瓜,整個世界僅剩呼呼的北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襯得我尷尬非常。

  風止,畫舫甫停,六個靈魂齊刷刷轉頭望向我,六張臉病態蒼白、表情虛無,宛如死人——喔對他們本來就死人嘛——而在他們茫然無措的空洞中,還能動的面部肌肉上滿滿寫著一言難盡。

  「哩洗咧公三——(消音)」

  「有病,得治。」

  「什麼時候靠岸?」

  「可以下船了嗎?」

  「這邊有沒有包吃包住?」

  「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面對充滿疑惑的六個乘客,我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並不是我不想——即使想,某些事我也無法越俎代庖——而是從大渦來到這條寧靜的黑色水路後,每一秒都至關重要。

  「別急、別急,」我邊賠笑邊說道,「有看到前面山一樣的影子嗎?馬納拉就快到了。」

  我伸手一指,乘客的視線再度被引回前方,原本濃得化不開的迷霧霎時向兩旁散開,暗色的水平面上出現了陸地剪影。我重新開始划槳,隨著船隻靠近,浮雕般的城市細節逐漸清晰,赫然是座巨大的水上城寨,其上建築錯落有致,點綴的斑斕燈火如夏夜幽螢。本該是派陰間景象,一時竟有幾分浪漫。本來心浮氣躁的乘客紛紛放鬆後仰,發出讚嘆之聲。

  很好,效果不錯。還剩三分鐘。

  「上岸登記入境後,將會由專人協助各位,若有任何問題可以請他們幫忙。」

  做完例行說明後,我又跟他們閒聊幾句,以營造輕鬆愉快的氣氛。剩餘時間一分半。

  「……那麼在靠岸之前,容我唱首船歌獻給初來乍到的朋友,祝福各位展開耀眼的新生活。」

  剩三十秒。

  我保持親切的笑容繼續划槳,船上六個乘客相當捧場,自動自發地打起拍子。十五秒。

  呵,到現在都還沒看到影子,看來這次終於是我贏了。

  十秒。

  於是,在大家的歡聲笑語中,我清了清嗓子,開口唱出第一句:「<i>黑河之上流光溢彩……</i>」

  北風獵獵作響,旋律的縫隙似乎夾雜不和諧的語音。彷彿能聽見某條殘魂的咆嘯,一陣一陣,從遠處襲來,又向遠處折返;有誰在遠處呼喚,但不甚清楚。此刻,船上一夥享受河道風光,絲毫未察覺有個黑點正以高速朝鳳尾船逼近。

  「<i>淵縫之下星羅璀璨……</i>」

  我唱得深情,連自己都忍不住想叫安可,下一句開始就是我最得意的橋段;偏偏就在這時候,餘光卻瞥見六名乘客皺緊眉頭,面有菜色,還不時朝河面張望。我幾乎是本能地抖了一下,背脊發涼,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我不動聲色跟著掃視河面。不會吧?應該不是我想的那樣吧?沒看到那傢伙啊。我划得很輕,這次一定不會被發現,甩掉負面想法吧!啊怎麼今天的風有點吵耶,等等那是風嗎?是風聲吧?

  我縱聲高歌,唱得更賣力了。

  「<i>永夜的明珠馬納拉,鏡影的珍寶馬納拉——</i>」



  <h1>「去死!」</h1>



  夜幕之下的某處驀地竄起一道罵聲,如同萬里晴空無預警炸出響雷,震耳欲聾。

  來了。

  <b>「去——死——」</b>

  就是這個。

  所有人的身體瞬間都直了起來。似乎嫌這樣還不夠刺耳,那道尖銳扁平的聲音越靠越近,內容也開始豐富起來: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通通給我死得透透,快快把魚餵得飽飽!去、死,去——死——快點去死!」

  歌聲戛然而止。我實在唱不下去了。

  聽聽這毫無文明格調的字句,瞧瞧這抹殺一切音樂的劊子手!喔,喪盡天良的傢伙,帕華洛帝的棺材板都快壓不住了。

  「去死、去死,通通去死!」

  船上七個影子臉色逐漸凝重,乘客又變回原來的死人臉。終於,在那傢伙距離船不到五公尺時,我才從波光粼粼的水面中勉強辨識出我的同事:牠正貼著水面,以蜘蛛陰暗爬行的姿態全力游來。喔對,日本都市傳說那個叫誰來著?高速婆婆?現在,我的同事,儼然出沒於水路河道的高速婆婆。

  「去死啦!」

  本來營造的氣氛全部付諸流水,載著乘客巡遊水都的浪漫行程就這樣,啪,沒了。

  整個河道唯一且至高無上的國寶,正張著牠的鵝嘴猛吐毒言:



 <h1>「你們、全部、去死!」</h1>



  第一千七百七十四次圖奧內拉觀光計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