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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とあなたのロスタイム》(5)


「眼淚是最小的海,」有人曾這樣說過。
他變得不愛照鏡子,梳洗的時候也會刻意避開將目光投在鏡子上。
每當他望見鏡中自己的雙眼,就會想起艾瑪總是笑著摟住他,在兩人鼻尖輕貼的時候用氣音對他說,她有多麼喜愛他那雙裝了整片蔚藍大海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噢,看著你就彷彿在看海一樣呢。」
因此,在他與自己視線相撞的時候,那陣過於強勁的力道總如同波濤撞上礁石,讓他心底的某些部分隨之碎裂。
如果當初沒有讓她去旅行,是否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如果自己當初也跟著請假一起去了,是不去就能讓她在最後的時刻不感到那麼恐懼或無助了呢?
海是吞噬人的巨獸。那時候的她,是不是很害怕呢?
知道這些後悔與痛苦都無濟於事,可諾曼也同樣知道,自己或許再也不可能從深淵裡逃脫。
但若唯有凝視深淵才能永遠記得,他會努力不要去逃避。
——即使付出的努力可能僅是徒勞。

「艾瑪,妳在哪兒呢。」

諾曼躺在床上,呢喃著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伸出手。
就算新聞上的跑馬燈已經出現過艾瑪的名字,他還是不願意真的相信艾瑪已經死了。意外來得太過突然,就算過了幾週他還是沒什麼真實感。
大部分的時間諾曼都埋首於工作中,藉此稀釋掉自己一旦鬆懈就會湧上的痛苦與思念。
這些日子裡的他幾乎沒有真正休息過,他也感覺不太到身體的疲倦。睏了的時候就喝瓶提神飲料,餓的時候則難得地隨便煮點東西。
如果雷現在又來找他,看到他這副頹喪的樣子鐵定會皺眉的吧。但他覺得自己現在還能提起勁做這些小事,就已經是一種進步。
「我好想念妳。」
翻身往床頭櫃的方向靠過去,他摸索著開了燈,在細微燈光的輔助下久違地取出他一直沒有再打開的盒子。
精緻的鑽戒依然躺在裡面,八面切割的寶石面在光線下閃著虹色的火光。
鑽石折射出的光在他手心投影出細碎光影,帶著會讓他想到日光在艾瑪瞳孔中所倒映的些微暖調色偏。
物是人非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他想。青年取出戒指的動作非常輕,卻在把指輪套上自己的指尖前停下了動作。
不用去看也知道太小的戒指打從一開始便屬於另一個人。這枚戒指會知道它已經失去了意義嗎?
安靜地眨眨眼睛,諾曼將戒指重新收進天鵝絨的盒子中不再查看。
把被角再度拉到舒適的位置,他想闔上眼卻發現自己翻來覆去好幾遍,還是做不太到在清醒的時刻入睡。
⋯⋯又睡不著了。
放棄與遲遲不肯爬上的瞌睡蟲抗爭,他認命地走到廚房打算為自己倒上一杯烈酒。
不想打開大燈,諾曼從櫥櫃裡拿出艾瑪買的油燈,點燃後將它放在餐桌上。
透明的酒液被燭火映出明滅光影,搖晃的影子貼在牆面,像是要把他壓抑的心事也一起搖出。
青年一向不勝酒力,喝不到半杯便覺得靈台一片混沌。恍然間,牆上落在他眼裡的燈影慢慢化了形,彷彿藤蔓一樣款款延伸,卻在觸及到他的指尖前停了下來。
劈啪。
細小的火舌微微顫動,落到一旁隨即消失的星點卻驀地在影子間開出了花。
他沒能分得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唯一能清楚記得的是那朵花從綻開凋落到結出種籽僅在轉瞬,可他卻突然像是懂了什麼。
——即使他的太陽被海水淹沒,卻仍有向日葵開成了她笑靨的樣子。
自己不敢忘記的事情,或許也會有別人願意陪他一起記得。

「⋯⋯對了,艾瑪。」
燭火搖曳,他輕聲呼喚。
青年的聲音像往常般自然而輕柔,彷彿女子正坐在桌子的對角等待他把話說出口。
劈啪。
焰火的溫度融化了油燈裡的蠟,透明蠟油上的倒影有火光明燦。
「妳知道嗎,我不相信超自然,因為唯有碰得到的實證科學才是真實的。
但我在此時卻突然很希望那些口說無憑的東西都是真的,好像當我試圖將心情寄託在其中,我才能夠正視我的想念。」
「我無法向任何人坦白我究竟有多麽想念妳,因為他們不可能明白妳在我心中的重量。」
「對了,有個活下來的小女孩來找我了,妳知道嗎?其實我覺得她挺勇敢的,因為被留下來的人很容易會把自己的情緒牽扯在他們身上,可是她還是來了。」
「她說她叫做卡蘿爾。那女孩對我說,妳不顧自己的安危也拼命地要救她,最後因為第一批救生艇沒有空位而來不及搭上去。」
「聽起來怎麼這麼傻啊,可是我知道這就是妳會做的事。」
「我明白這樣的情操很偉大、很無私,但我仍舊無法不去怨恨那些被妳拯救的人,對我而言他們都是讓我失去妳的元兇之一」。
「我明白這種情感是很可笑的——」
「可是,我只要一想到被海流沖走的妳最後究竟經歷了什麼,就痛得難以思考。為什麼偏偏是要讓妳承受這些痛苦呢?」
「在最後,妳曾經想到我嗎?妳是否曾經想到,我們或許會在今年舉行的婚禮?」
「哈哈,只是我還來不及求婚呢⋯⋯妳會答應我嗎?」
他能感覺到隨著自己彷彿訴苦、又像是控訴的字句,在說出口之後變得益發苦澀,僅僅是用想的都使他鼻頭發酸。
再度煞住自己的情緒,他對著空蕩蕩的對桌苦笑了下起身離開。
興許是酒精終於在他身上發揮作用,也可能是因為他第一次將自己的心事傾出,今夜的諾曼沒有做夢,只是在閉上眼後的漆黑之中難得地睡到了天明。

*

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熟悉的按門鈴戲碼再度在早晨上演,難得好好休息一晚的諾曼對於這種惱人的鬧劇只覺得不耐。
黑著臉砰地一聲打開門,他毫不意外地又對上了看起來比他有活力許多的雷。
「⋯⋯你又來了,就不能好好按一次電鈴就好嗎?」
「誰知道你會不會讓我繼續按了幾百次都不開啊?而且今天鄰居可沒出來抱怨。」
蠻不在乎地聳聳肩,雷的懷中抱了一個用布包著的大籠子。
「不是,就算沒被抱怨,也不意味著你可以一大早就跑來擾人清夢⋯⋯」
「我這是有要事來訪,不算擾人清夢。」
「那是什麼?」
難得對別的事物提起了一點興趣,諾曼問。
「先讓我進去吧,好嗎?」
但還不等雷進門,他手中的東西就發出了聲音。
喵——
以為是自己幻聽,但諾曼發現雷的笑容在一瞬間變得有些僵硬。
「⋯⋯雷。你別告訴我,你帶了動物——」
「被你發現了就沒辦法了,諾曼。」
關上門後在玄關將籠子放下,雷一口氣掀起蓋在上頭的布巾。
「——我希望你能養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