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回到家的時間大約是八點半,姜太顯將崔杋圭借給自己的傘隨意地擱放在門邊的傘架上,摸出鑰匙就要打開家門。
  剛剛到了崔杋圭家後,對方就從衣櫥內又摸出了一件白色短袖上衣讓自己去換上。還不等他詢問,對方就指了指他的手臂,姜太顯看了一會才發現深藍色的校服外套上沾染了不太明顯的血跡。
  「你可以在我這裡先洗澡,這樣包紮完就不用再拆掉上藥啦。」
  崔杋圭說著這句話時,臉上還帶著有一絲機靈的燦笑。姜太顯還沒反應過來,崔杋圭就把他往浴室推去,還順帶放了個小籃子給他。
  「衣服放裡面吧,等等幫你洗,清潔劑如果弄到傷口會很痛的。」崔杋圭說著這句話時,還舉起食指戳了下他的額頭,「不能自己偷偷洗哦,我在這裡等你拿出來。」
  又是一番自己無法拒絕的言論。姜太顯並不怕痛,但看著面前的崔杋圭,他也只得聽話地點點頭,關上浴室門慢吞吞地脫下衣服後再次打開,將籃子遞給門外的崔杋圭。
  露出門外的部分不多,但崔杋圭還是眼尖地注意到了那道再一次裂開的傷口。他的眼神仍是不帶任何感情,就這樣盯著直到姜太顯把手伸了進去,關上門後他才閉上眼睛,輕輕地笑了一聲。
  姜太顯離開浴室時大約才過了十來分鐘,但崔杋圭卻已經將自己的衣服洗好,然後放到暖氣機前烘乾了。與第一次見面相比,姜太顯已經沒有那麼焦慮與緊張,可在對上崔杋圭的視線時,他卻還是想把自己的雙臂藏到背後。
  他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害怕,邊朝崔杋圭的方向走去。桌上早已擺好了醫藥箱,一旁還放了一塊巧克力蛋糕與一杯熱奶茶,崔杋圭手裡握著棉棒與碘酒,笑瞇瞇地看著姜太顯坐到自己身旁,抬起手就開始幫他消毒上藥。
  因為傷口只裂開了一個,其他都已經結了痂,有些甚至已經剝落,所以崔杋圭不像上次一般纏了姜太顯一手的繃帶,只是蓋上紗布、貼了兩段透氣膠帶便完事。
  「好了,你可以吃了。」崔杋圭邊收拾醫藥箱,邊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甜品。「是我昨天做的,因為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口味所以選了巧克力。你再跟我說你喜歡吃什麼,我下次做!」
  姜太顯盯著面前的巧克力蛋糕,遲遲沒有動手。直到崔杋圭收拾好了醫藥箱,他才低聲地問道:「……是為了我做的嗎?」
  崔杋圭看著對方精緻的側顏以及抿緊的唇線,溫柔地笑著開口:「當然啊。」
  「不喜歡吃甜點的話,下次幫你做鹹派。不愛喝奶茶的話,下次幫你泡焦糖瑪奇朵。」
  「你喜歡吃什麼,我都會幫你做。不會的話我也會去學的。」
  一席話讓姜太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心裡那道銅牆鐵壁似乎有了崩裂的傾向。他吸了下鼻子,說了句「謝謝」後就拿起湯匙,小口小口地享用起蛋糕。
  兩人聊天的時間大約只有兩個小時,但姜太顯覺得這是他人生中最充實的時刻。崔杋圭比他所想的還要多話且活潑,儘管自己只是偶爾回上一兩句,他仍是能樂得再自己講上幾十句話。
  過程中也被崔杋圭逗得笑了不少次,他才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沒有笑了,是有點陌生的感覺,心裡也有些暖呼呼的。
  想到那些畫面,姜太顯又忍不住地笑了下。他將鑰匙插入鑰匙孔中往左邊一轉,然而開鎖聲並沒有如同自己預想地響起,無法再轉動的鑰匙讓姜太顯的笑容瞬間消失,一股涼意自腳底一路衝上了頭頂,讓他覺得頭皮發麻。他顫抖著手,緩緩地打開家門,看到坐在沙發上背對自己的身影,他只想要甩上門逃離這個地方。
  姜太顯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慢慢地踏進家中,背過身關上家門。他緊抓著肩膀上的書包背帶,本想靜靜地繞過客廳上樓,但一句低沉的叫喚讓他停下了腳步,渾身止不住地開始顫抖。
  「太顯。」
  他吞了下口水,努力抑制著恐懼,回過身朝著沙發上的男人點了下頭,蒼白的薄唇輕啟。「……爸爸。」
  男人站起身,撫平了西裝上的摺皺。黑色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臉上掛著的金邊眼鏡更是襯托出了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
  「為什麼晚回家了?」男人問道,卻是完全沒有看姜太顯一眼,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鬆開了脖子上的領帶。
  僅僅是這樣一番動作就讓姜太顯驚恐地瞪大雙眼,抓著書包背帶的手用力到關節處發白,他顫著嗓音,答道:「我……我剛剛去同學家做作業。」
  「但我說過了,放學就要快點回家,對吧。」
  沒有,你沒有說過。
  「如果我今天沒有提早下班,你是不是要騙我一輩子呢?」
  沒有騙你,你沒有說過,從來沒有。
  「真的是、不討喜的壞孩子啊。」
  男子推了下眼鏡,轉過身緩緩地朝姜太顯走過去,手上拿著的是已經殘破不堪的皮帶,姜太顯恐懼地不斷向後退,直到背部靠在牆壁上,他頓時感受到了深深的絕望與無力。
  外頭的雨勢猛地增大,無數雨滴狂暴地敲擊窗戶,彷彿姜太顯心底的呼救聲。
  「不聽話的小孩,還是要教育的。」



  崔杋圭打開家門時,面前是已經渾身濕透的姜太顯。
  他低著頭,額前垂下的髮絲遮蓋住他的雙眼,讓崔杋圭看不見他現在的表情,但卻能隱約地感受到他現在的悲傷、無力以及脆弱。
  崔杋圭連忙側過身,牽起姜太顯的手把他拉入屋內,關上門後急急忙忙地拿出一條浴巾包覆住冷得發顫的他,並把他帶到暖氣機前取暖。
  姜太顯輕輕地撥開崔杋圭的手,低聲問:「我可以洗澡嗎?」
  崔杋圭一愣,隨後連忙走向衣櫃翻出新的換洗衣物遞給姜太顯,看著對方有些不自然的走姿,他難得地皺起眉頭,走到桌旁拿出了剛收起來不久的醫藥箱。
  姜太顯洗澡的時間比早些時候還要多上許久,這讓崔杋圭等得有些焦慮,直到看見浴室門打開他才鬆了口氣,可一看到姜太顯的身影,他臉上的笑容一僵,甚至有些錯愕。
  姜太顯瘸著腿,一跛一跛地走到崔杋圭身邊。原先傷勢已經好轉的兩條手臂又增加了好幾道鮮紅的傷痕與瘀青,就連短褲下露出的腿也無一倖免。他坐下身,有些透明的白色上衣也讓崔杋圭看見了底下一道道紅痕,甚至沾染了幾絲鮮血到了衣服上。
  看到這裡,崔杋圭已經是怎麼也笑不出來了。他看著姜太顯面無表情地朝自己伸出手臂,那些可以稱得上皮開肉綻的傷讓崔杋圭拿著棉棒,卻是不知該如何下手。
  「我不疼。」像是看出了崔杋圭的猶豫,姜太顯輕聲說道。崔杋圭看了他一眼,下手仍舊是小心翼翼,就連上繃帶時也因為害怕力道過大,而重綁了好幾次。
  「我的父親,是大公司的總經理。」
  崔杋圭跪到地板上,準備要處理姜太顯腿上的傷口時,姜太顯便緩緩地開口。
  崔杋圭一愣,但並沒有回覆姜太顯,而是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從我有印象開始,就常常看他毆打母親。原因是什麼我並不清楚,但他總是會在打完母親後走到我的房間裡,抱著害怕哭泣的我,溫柔地說:『別怕,爸爸不會傷害你』。」
  「我總趁他不在時跑去幫母親上藥,可母親面對我的慰問時,卻也是說了同樣的話,『別怕,爸爸不會傷害你』。」
  「我在意的根本不是他會不會傷害我,而是母親的傷勢重不重。但幼小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只得每天過著同樣的循環,周而復始。」
  「後來,我升上了中學。某一天放學回家,我就跟平時一樣,拿著醫藥箱就要去給母親上藥,但一打開他們的房間門,裡頭根本沒有母親的身影。當下的我慌張極了,幾乎是要把整個家給翻遍,卻仍是沒有看到她的蹤跡。」
  「我回到了房間,才發現桌上擺著一張紙條,是母親寫的。她寫了很多很多,內容我也記得一清二楚。她說:父親有很嚴重的躁鬱症,所以他在公司所承受的壓力,全部朝家庭發洩了過來。她不斷哀求他,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動到孩子,所以他才會每晚毆打母親,再跑來對我說他不會傷害我。」
  「一直支撐著母親的意念就是我,但她的承受度已經到達了飽和。長期的暴力虐待讓她的身體產生了隱疾,就連精神狀況也變得十分不堪。她很抱歉不能再保護我,在信的最後她還寫了一句:如果真的撐不下去了,就來找媽媽吧。」
  「當時的我一直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意思,紙條中沒有留下任何地址,我該去哪裡找她?但我的腦中卻突然閃過一個地方,是我忘記去找的,頂樓的儲物間。」
  「我緊抓著紙條,慢慢地走了上去。在打開儲物間的門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我永遠無法忘記的畫面——我的母親,就吊在房內正中央,身體一擺一擺的,還像是感受到我的到來似地,慢慢地轉過來,讓我看到了她的『最後一面』。」
  「後來父親回家了,沒有看到母親的他就跟我一樣把整個家裡都找了一遍,但他很快地就找到了在儲物間的母親。我躲在門外,看著抱著母親痛哭失聲的他,內心很複雜、又或者該說是諷刺。」
  「我覺得好對不起母親,她為了保護我承受了那麼多年的痛苦,真的要說的話,我也是把她逼入絕境的主因之一吧。在那之後,父親的躁鬱傾向越來越嚴重,甚至開始有了妄想,而失去母親的我也理所當然地承受了這些。」
  「好幾次我都想要逃離這個家……這個刑場。可一但我有了這個想法,當晚我就會夢到母親。夢到她掛在那裡,瞪大雙眼指著我,彷彿在指責我害她走上絕路、要我承受她經歷過的痛苦。」
  「我是真的、真的好害怕。」
  姜太顯說到後面時,每一句話都是顫抖的,他甚至得不斷深呼吸才能繼續說下去。而崔杋圭只是靜靜的聽著,在姜太顯說完時,他正好綁上繃帶的最後一個結,但他並沒有站起身,只是伸手將面前彷彿一觸即碎的人輕輕攬入懷中,並把對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頭上,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後腦勺。
  「不要怕,太顯。不要怕。」崔杋圭微笑著,然而眼底毫無溫度。
  「我會保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