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2034-笑

他不常拜託自己的,有的話就是嚴重的事情了。
訊息言簡意賅,大致就是為了避免事態失控,有些例行檢查必須完成。
不過就只是順道、替他看看而已。跟從前一樣,大學租屋處臥室到公共空間之間還有扇門,另一頭會是一張陌生的臉孔。大多都只會出現一次,之後便會神奇消失,好像從來沒在他們的世界裡出現過。
所以這一次,又會是怎樣的一張臉呢?
吳俊杰心下默背房號,投手與野手不過是投宿飯店上下層,他特別選擇走了樓梯下樓。
在房門口吸足了氣,吳俊杰知道張祐銘老早就離去,所以裡頭絕對不會有令人無地自容的場景。
結果不等他推門把,裡面的人倒是走了出來。
是和他身高齊頭,鍛練過身材的青年。整理過的捲髮相當討喜,就連開門撞上他這個可疑人士,嘴角笑容也絲毫不減。
「啊。」
「啊。」不過是眼睛稍微睜大了些。活像某種人見人愛的大型犬。
「好…」吳俊杰脫口而出,其實只是純粹對自己說。這樣的結果,已經可以省去很多麻煩了。
「你是…?」青年側頭面對,一臉疑惑。
這位小哥再繼續友好下去,他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了。
「…總之,這樣就好。謝謝你。」理由難以啟齒,不如不要說破。他輕拍一把肩膀,默默將他往電梯的方向推。
「謝什麼…」青年似乎依舊摸不著頭腦,再被搭肩推搡的同時,回頭望了一眼。「你是他的隊友吧?」
「...嗯。」吳俊杰突然腦袋空白,就只是簡短點點頭,繼續假裝與他平行行走,實則加快腳步把他拉往梯廳。
「我會自己走啦…」他加快了腳步,但默默湊過去他的耳畔。「還是不只是隊友?」
「對…」吳俊杰耐著性子安撫內心難得莫名冒出的起床火,話講出口大概也是沒好氣。「我是他的大學同學。」
「不是普通的同學啊,他都特別告訴你了。」
青年笑笑,兩人一起踏入剛好停在這層的電梯。
「我只是順便。」
他也笑,按按鍵關上了電梯門。

下樓的短短幾十秒,煎熬地像幾小時。他本就不擅面對陌生人,但也還好,青年並未有意圖向他搭話。
「那個啊...」
「大概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隨著電梯頓一下到達一樓,青年在開門前回頭對他說。語氣像對好友告別。
「...」他心下明瞭,卻沒有準備直接聽對方表明。「你可以不用跟我說。」
那人只是笑笑,跨過大廳後徑直往反方向走遠,身影不一會就消失了。

休賽季期間,母校希望他們回去大學一趟,探望教練跟學弟。吳俊杰簡短應了。當天清晨,張祐銘準時出現在他門前。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他開車,高速公路南下,自眼角飛越而過的路牌顯示他們離開了臺北。他坐在副駕,五官淺淺地映在玻璃上。
吳俊杰看著那些倒影,腦中思緒遊蕩。
他知道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像一面鏡子的兩邊。只有雙方偶然面向彼此時,才有機會以為對方是自己的倒影。
又或許像他一樣這麼冷的一個人,在包括他在內的其他人面前看不見的地方,也能開懷大笑吧。

他們的大學教練,恰好是葉總的國中學長,這也是為何,包括他倆的好一批開南的選手,早就在選秀前被悄悄納入球隊囊中。
沿著記憶中的校園樓道,一走進球隊辦公室,來自熟悉人事物的久違的噓寒問暖,瞬間把他帶回了那段時期。教練留他們聊了好多,包括甫奪冠的經驗,包括新賽季的準備與期許,偶爾夾雜一些保存許久,千萬不可外傳的學生時期的八卦糗事。
時過午後,張祐銘提起想去看看學弟練習。男人笑說有何不可,只是都為了休息敘舊來了,怎麼還要自願曬太陽。

球場如他們記憶中模樣,熟悉的黃紫色小人在場邊穿梭著,似乎沒被特別告知有職棒學長會去探望,大概也是不讓他們患得患失吧。
在冬日暖陽照耀的紅土邊緣放空,是個愜意的體驗。
恍神放空間,吳俊杰不禁開始默默回想,他們從以前到現在,尋常一天的運作規律。
賽前熱身開始,由於分屬不同部門,打從進球場就無法與他近到能看清背號。遠遠的草地邊上有個人,頂著瘦削的身形和棕色頭髮,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麼?
其他投手們練習之餘,摟著肩彼此談笑著,對話內容卻從來沒有傳遞到彼方。而當自己迎面走向他時,他靠在一旁休息,疏離的眉眼,不經意間對他掃過一萬種藏地很深的情緒。
光那樣就夠了。這不是卑微,且那人也從未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純粹只是自己心虛,而如果他早就發現,能夠忍到現在而不戳破,就是對他最大的寬容。日常淺淡的相處,根本沒有幾個月前那個陌生男人對他強加莫須有的親暱關係。

他在見到他本人之前就已經略有耳聞了。西苑高中的明星選手,每年盃賽的鎂光燈焦點,卻背負著其中一年黑豹旗單淘汰賽延長賽的再見失誤。這對一個十多歲的青少年來說是多大的心理陰影?
但那人當年在比賽完還是會笑的,特別是大學的最後一年。
他漸漸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投手,再屢屢見他以強大的意志力破開比賽,蟬聯報紙標題。
賽後他會緊緊勾著某個人的脖頸猛力搖晃,會擠壓著礦泉水瓶再敲打某個人的頭,會在幾人即將畢業投入選秀時,與他並肩,肩膀相貼,面對鏡頭發表畢業感言。那稍高的體溫,他直到現在都還記得。
那是何時開始產生變化了?

「怎麼會想來?」
「從畢業之後都沒有再回來了吧?」
「也是…」從選秀到現在,不知不覺也五年過去了。當年他早一年試水溫失敗,還是張祐銘半推半拉要求他陪自己再選一次。結果是他不敢想像的,一部分早已熨進日常的習慣與風景,竟得以延續。
若繼續延續下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吧。

「那個台南人…」講對,或講錯了什麼關鍵字,張祐銘肉眼可見的全身肌肉一緊。「你們還有再聯絡嗎?」
「…」
「那個人問我,我是你的誰。」
他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意思,純粹是好奇。只是在這種場景畫面人物之下,卻額外顯得別有用心了。
「…我是什麼特別的人嗎…?」
「…跟其他人比。」
他低下頭,好像在默默想著什麼。
「是嗎…」

他們開始沿著球場邊緣走。
「…你以前很常笑。」他在他附近轉著,已經蓄長的捲髮在他面龐上拂動。「教練老師都認不得你了。」
他閃過身,避免與他撞個滿懷。
「你還不是一樣。笑也不敢給別人看。」
「哎呦,頂嘴。」
「頂不得是嗎?」
張祐銘嘴裡罵著,眼角瞇了起來,露出了一般人絕對看不到的樣子。
「多好看。」
「…」他一愣,用奇怪的方式盯著他看。
「不…我的意思是說,笑有助於釋放壓力,你壓力太大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
「沒有…我覺得你…」
「你希望我好。」

他一怔。滿口推託的詞彙頓時沒有否認的必要,他確實是希望他好。不要再自以為一次次從泥淖瓦礫中掙脫,還水清無魚不掉層皮。
以情緒消耗抵免肉身上的毀棄,是多麼得不償失的事情。
「…對,我希望你好。所以…」
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游移了一陣,最終悠長地停留在肩頭,厚重而踏實。
「新球季,多笑一些吧。」
沒有回應了,接續著的是一段永恆的沉默。不同的是,他已經可以有辦法從中得出他的訊息了,那沉靜淡漠的赫茲,如今正為他意外的回覆而滋滋作響。
彼時的他還沒想到,繪馬公布後堂堂幾個字彷彿回應著表白,他立在跟前無地自容。
另一隻骨架分明的手遲疑片刻,最終選擇輕輕蓋住了他的手背,借力使力地靠近他的臉,鼻頭對著鼻頭。
說話聲音變得很輕,即便他原來便是如此,卻顯得更私密。
最後是一個有些生澀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