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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機關是非場,其間可自由?
01
  白日無跡很快便察覺,風逍遙和鐵驌求衣自江南歸來,兩人的關係便有點兒不對勁。
  準確來說,不對勁的是風逍遙。
  從前風逍遙老愛埃著鐵驌求衣、老大仔長老大仔短的,而今非但不如此,有時候鐵驌求衣找他,還客客氣氣避得遠遠的。
  然而卻也不會不理人。一大清早,還是會跟著鐵驌求衣到菜園裡去。
  白日無跡搓著下巴,漫不經心地盯著熊熊燃燒的灶火,忽然聽見一個人哀嚎:「啊!飯煮焦了!」
  白日無跡連忙回神,抬頭便看見小七手忙腳亂地救燒焦了的飯。負責看火的人揮揮手,說:「小七別忙了,鍋巴也好吃。還有我說,你有沒有發現,風逍遙和軍長兩人之間……」他伸出食指比了比,低聲續道:「有貓膩?」
  小七看也沒看白日無跡,只是搶了他的位子、拚命將灶火撲滅了,一面問道:「他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白日無跡往旁邊閃了閃,挨著小七的肩看著他惶急急地滅火,壓低嗓音道:「還能有什麼?軍長之前對他特別掛心,可風逍遙這人一向沒心沒肺,大約什麼也沒察覺。這回在江南,肯定發生了什麼,風逍遙那小子便知道了軍長的意思,反應才會這麼奇怪。」
  白日無跡憂心地搓著手,喃喃自語道:「這可怎麼辦?我雖然不想老看他們膩在一塊的,可也不想看軍長孤老終生啊……」
  小七站起身、淨了手,而後拿了個木桶準備裝飯,道:「怎麼會呢?軍長和兵長感情這樣好。」
  白日無跡嘆口氣:「小七,你是沒見他兩個這幾天都是怎麼相處嗎?相敬如賓啊!這樣是感情好?」
  小七感嘆了一聲鍋裡的鍋巴,而後道:「說不定,兵長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還拿不定要怎麼辦呢。好啦,飯裝好了,我去喊軍長兵長吃飯。」

  風逍遙還真拿不定要怎麼辦。
  感情一事,從前他的確沒什麼經驗。按說他生時正值青春年少,最是少年少女情竇初開的年紀,也不知是他天生對這樣的事就不甚掛心,還是他偏就晚熟些,身邊的花雪月三個為情感一事難分難解之時,他還是無事一身輕的一個人。
  其實,那時他還是隱約察覺似乎有一、兩個姑娘對他有意思,他也沒多想,把人家當朋友對待。後來也不知怎麼,那些姑娘看到他,都避得遠遠的,好像在害怕什麼。
  風逍遙多少有些介懷,然而想想也就罷了。於是他至今依然不曾親身體會感情的愛恨糾纏,這回面對鐵驌求衣直白得就是瞎子也清楚的告白,風逍遙只覺頭大如斗。
  自江南回來的這些日子,他磨磨蹭蹭、猶猶豫豫,終於下定決心,跑去找小七商量。
  那天恰好鐵驌求衣有事出門去了,風逍遙蹲在牆邊,看著在後院劈柴著小七,結結巴巴了半天,終於擠出這麼個問題:「要是有人明確表達喜歡你,該怎麼辦啊?」
  小七聽見這問題,似乎不怎麼意外,以諄諄教誨似的口吻說道:「若是自己也喜歡,那便答應。若是不喜歡,婉拒也就是了。」
  風逍遙苦惱地兩手托腮,道:「那,要是對方……」他頓了頓,才道:「和你一樣,是個男的。」
  這回小七停下手看了風逍遙一眼,看得風逍遙心虛至極,慌得直搖手,道:「別看我啊,不是說我。」
  小七「嗯」了一聲,而後道:「也沒什麼分別。若是心裡介意,那便直說,也沒什麼。」小七說完話,望著垂著眼眉、若有所思的風逍遙,道:「兵長,你和軍長沒事嗎?」
  風逍遙嘆口氣,小聲道:「沒事。」而後目光遠遠投向天空──十月的天氣正值初冬,天上壓下一片薄薄的陰雲,並吹來颯颯冷風。那邊小七一面劈柴,一面自語道:「看這天氣,不久之後就要下雪了。」

  即便風逍遙心裡有多少茫然失措,世事變化也容不得他有太多心力多想。
  自新任苗王登基以來,整個苗疆政權明裡暗裡都是浪潮洶湧。首先,苗疆出現了一位國師忘今焉,大力推動墨教為國教,可遵奉的神祇卻不是鐵軍廟裡的戰神,而是一名「琅函天師」的神明。
  這倒也罷了,自新王登基以來,苗疆各地都出現了反鐵軍廟的聲浪,而忘今焉一方面深受新王器重,一方面手腕高明,卻有水漲船高之勢。
  白日無跡追查了一些線索,便來找鐵驌求衣報告,最終皺著眉做了結論:「那忘今焉雖然也是墨家之人,然而各地出現反對軍長之聲,卻隱然都和他脫不了干係。軍長,千萬小心提防此人。」他頓了一頓,又道:「另外,屬下查到一本書。」
  鐵驌求衣「嗯」了一聲,微微挑眉,示意白日無跡說下去,白日無跡道:「書名是《狼朝禁宮錄》,至於內容……都是些編造的、毀謗軍長的故事。」
  坐在一邊的風逍遙眨眨眼,忽地想起他頭一次聽見「狼朝禁宮錄」一書,是當初欲星移來到鐵軍廟時所提。鐵驌求衣似乎是心裡有數,只道:「此事難防,但也不得不防。」半晌又問:「那猇族一事,你查得怎麼樣?」
  白日無跡道:「大大不妙。他們如今族長孟犩性情悍勇,本來就對咱們鐵軍廟有不少意見。如今已有情報回傳,他們果然在暗中佈署,準備發兵,殺上萬里邊城。」
  鐵驌求衣緩緩踱著步子,沉思片刻,然後道:「自上回中苗一役,邊城可經不起再次耗損。」
  白日無跡道:「是,且軍長不在那段日子,這裡還出現了兩名中原派來的奸細。中原依然不可不防。」
  鐵驌求衣點了點頭,忽然抬眼看著坐在一邊、也不知有沒有聽見白日無跡和鐵驌求衣這番對話的風逍遙,道:「風逍遙,你隨我去處理猇族之事。」
  風逍遙回過神,連忙道:「這事關重大,不能輕忽。白日無跡一直在調查猇族之事,交給他辦最合適了。」
  鐵驌求衣道:「既然如此,那你去海境找欲星移,要他還上次的人情,和你一同守萬里邊城。」
  風逍遙苦著臉,實在不想再領教欲星移牽潘仔的本事,左右權衡權衡,深深嘆了口氣道:「唉,好吧。老大仔,咱們什麼時候出發?」
  鐵驌求衣:「現在。」
  風逍遙皺著臉:「還不給人心裡準備的時間啊。」鐵驌求衣不理他嘟嘟囊囊地埋怨,拿了一套衣服給他,道:「去換上吧,到時或者需要混入敵營,這套衣服更似苗疆裝束。」
  待風逍遙換好了裝束,鐵驌求衣又不知道哪裡拿出了一件耳飾,又道:「戴上。」
  風逍遙道:「我又不是大姑娘,戴這個做什麼?」
  鐵驌求衣指了指木著臉站在一邊的白日無跡,道:「苗疆人素來多配首飾,你瞧白日無跡頭上也戴了個首飾不是?」
  風逍遙只好伸手拿了耳飾,一邊笨手笨腳地往自己耳朵戴,一邊道:「白日無跡,你真騷包。」
  白日無跡聽了,一股氣還來不及發,那邊鐵驌求衣見風逍遙弄了半天也沒戴上去,對著風逍遙招招手,道:「過來。」風逍遙便依言蹭了過去,鐵驌求衣伸手接過耳飾,輕輕撥開風逍遙的鬢髮,將耳飾好好地戴上,再伸手將風逍遙的臉轉了過來,左右打量兩眼,才道:「可以了。」
  風逍遙不大自在地碰了碰耳飾,歪著腦袋問道:「這合適嗎?」
  鐵驌求衣兩手抱胸,淡淡道:「我挑的,自然合適。」
  白日無跡內心嘶吼:小七說的不錯,這兩個感情好得很我操心個屁!拜託你們快出門去辦正事吧!別在這裡亂瞎人狗眼!

  鐵驌求衣領著風逍遙縱馬一路向西,往猇族領地而去。
  這邊風逍遙滿腹心事,往事樁樁件件在心裡順過一遍,從前鐵驌求衣的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無語凝視,忽然都曖昧起來。風逍遙無聲叨叨念著小七和他說的,喜歡便答應,不喜歡便婉拒……然而說到底,他對鐵驌求衣究竟有沒有那樣的意思?他知道鐵驌求衣在他心底很不一般,總是比旁人多出一份掛念之情,比如鐵驌求衣瞞著他什麼事、又或者身處兩地時他是否安好?
  然而難道那便是心悅於人嗎?朋友之間難道不會如此?當年他對青梅竹馬的花雪月三個摯友,那也是一片赤誠,萬般關心。
  究竟有什麼不同?
  風逍遙滿腦子亂糟糟地想著,抬眼便看向鐵驌求衣的背影,恍然彷彿又回到江南,那時自己摔在鐵驌求衣懷裡,額頭貼著對方滾燙的胸口,耳裡只聽他說:「這是我苗疆的人。」然後在大漠裡、孤車上,漫天星斗如水,忽地猝不及防就是一吻……
  風逍遙心頭陡然一驚,愕然發覺自己當初竟沒有躲開,也沒有反感。
  反倒翻攪出一股酸甜苦辣、說不清道不明的千般滋味,乃至於竟隱隱有些期待。
  幾乎就是心悅。
  風逍遙給自己當時的心情嚇得悚然一驚,慌張之餘催馬太過,座下那馬嘶鳴一聲,撒開蹄子瞻前不顧後地衝了出去。風逍遙又是嚇了一跳,穩住身子才沒給摔下去,手裡抓著韁繩「吁」喊了半天,那馬照樣直往前衝,風逍遙管不住他,最後氣得喊:「野成這樣!到底是我心慌還是你心慌呀!」
  陡然身後傳來一身清越口哨響,那馬聽見了,突然收起狂性,慢慢緩下步伐,最終停了下來。風逍遙一楞回頭,看見後邊鐵驌求衣縱馬趕來,隨即在他身邊停下,伸掌一拍風逍遙座下那馬的腦袋,輕斥一聲:「瞎想些什麼,胡鬧。」
  風逍遙覺得這句話大有指桑罵槐的味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老大仔……」
  鐵驌求衣抬頭看他。
  ──你可真心悅於我?
  ──什麼時候開始?又是什麼緣故?
  可最終,他到底沒問出那些話,只問道:「到了猇族部落,該怎麼做?」
  鐵驌求衣道:「看看他們是否真準備出兵?又準備了多少?」他頓了頓,又道:「而抱持最壞的打算,便是他們已經兵甲齊備……」
  風逍遙接口道:「假如他們已準備好,那該如何?」
  鐵驌求衣:「邊城沒有多餘兵力耗損於內戰,那麼,我們也沒太多選擇,」一面說,鐵軍廟軍長的眼神倏地冷下來,凜冽得堪比刀光:「便靠你我二人,阻止他們出兵。」
  風逍遙驀地心頭一凜,那邊鐵驌求衣不再多說,只說了句:「走吧!」
  兩人再度策馬而行,然而這回走不到一里,風逍遙坐下的馬又躁動不安起來,在原地踱著蹄子,不住嘶鳴,怎樣也不肯前進。風逍遙還正和屁股下鬧脾氣的馬糾纏,鐵驌求衣已經在不遠處勒馬,回頭,臉色不大尋常。風逍遙抬頭一眼看見,便問:「老大仔,怎麼了?」
  鐵驌求衣沉默半晌,道:「這裡有兩具屍身。」
  風逍遙一愣,暗想兩具屍體,應該不足以讓鐵驌求衣有如此反應,他乾脆地放棄和馬纏鬥,翻身跳下馬背,三步併作兩步地趕上去,看見那兩具屍體,不禁微微一愣。
  他緩緩在屍體旁蹲下身,伸手翻看傷口──只見傷口細長,卻極為精準而深,而且殘留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霎時間,風逍遙臉色變了,喃喃道:「這是……血不染的劍氣。」
  血不染是劍宗三大名劍之一,卻也足以迷惑使劍之人、令劍者陷入瘋狂。風逍遙只記得當初無情葬月殺死自己時用的正是血不染,然而,無情葬月是如何得到這柄劍的,風逍遙也不清楚自己是忘卻了或者果然不知;而這兩名屍體,是否證明無情葬月如今身處苗疆?
  風逍遙手撐著膝慢慢站起身,兩眉緊緊擰成一團,鐵驌求衣看著他,問道:「你識得殺人者嗎?」
  風逍遙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但願不是他。」他心裡亂糟糟的想,倘若果然是無情葬月所殺,他為何要來苗疆?又為何要殺人?
  風逍遙只覺頭痛得很,有什麼記憶在腦中若隱若現。那彷彿是一個月夜,荻花題葉領著三人去看花──似乎喚作月輪花,在月光之下,十足好看地盛放著。
  而後發生的事全都模糊不清,唯記得血色。
  恍惚之間,陡然一隻大手伸過來抓住肩頭,風逍遙一瞬回神,轉頭便看見鐵驌求衣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道:「你想起生前的事了?」
  風逍遙搖搖頭:「這……只是想起了一件小事。老大仔,我想……」
  鐵驌求衣卻像知道他要說甚麼似的,道:「猇族之事處理完,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風逍遙怔了一怔:「這麼大方啊?」
  鐵驌求衣道:「當初我不是說了,要助你重入輪迴嗎?」
  風逍遙心中一跳,陡然發覺,若重入輪迴,那便是忘卻前生、忘卻如今,再世為人。
  自他來到苗疆鐵軍廟,轉眼已過了近一年,起初還會茫茫然想著什麼時候才能擺脫生魂這樣曖昧的身分,漸漸地,竟已習慣、乃至於依賴如今身邊的人事。
  乃至於他讓自己淡忘了事實──他終究是生魂、終究該遵循天道,投身向人間。
  那時,他還會記得鐵驌求衣嗎?
  可明知如此,鐵驌求衣仍然留心於他。在表露心跡之後,如今又說,會幫他重入輪迴。
  這便是一邊私情難斷,一邊卻又不以私情誤事嗎?
  這便是人神鬼三道殊途,同路必不能長久嗎?
  萬般情緒在胸腹之間不斷翻攪,風逍遙壓抑地垂著眼皮,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抬起眼,淡淡一笑,道:「好,我明白了。」